此时皮五也发觉了杜少谦异样的眼光。他虽然碍于那群恐怖黑物不敢贸然起身,可还是微微支起头来对着杜少谦皮笑肉不笑,言语之间也略带了两分紧张:“杜科长,我知道你在担心啥,你肯定是在怀疑我从前就来过这座江心岛,否则不可能知道逃到这疙瘩可以保住性命……其实,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样。”皮五见杜少谦并不搭茬儿,抿了抿嘴唇又向我和杜少谦的方向靠了靠,接着说道:“当年,我初到木帮找营生那阵子,有一次跟随帮里的一位老把头师傅去长白山腹地的大窝集里去圈林子,好等着落雪之后进山砍伐。这‘窝集’是满族人的叫法,意思是蔽日障天、无边无际的原始大森林。我们临行的时候,老把头师傅塞给我一个有两只窟窿眼的狍皮面罩……”
“狍皮面罩?”皮五话到此处,我的思绪又涌向此前獠牙剃刀在河岸树林留下的那副行头,禁不住插嘴道:“戴着这玩意儿做啥用?”
“起初我也想不太明白。”皮五说道,“但那工夫我毕竟是帮里初来乍到的小崽子,木帮的规矩是,对待帮里的老把头师傅要像恭敬亲爹那样,所以我也就没敢再往下瞎问,于是随手便把那狍皮面罩塞进了行囊。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东西的用处可大了去咧!也就是那次,我才真正开了开眼界,也明白了这老把头师傅真是不白给。原来这大窝集里盛夏草长,比常人都要高出两个脑袋瓜子,因为草叶多年腐积沤得烂糊糊的,那是要比咱们刚才碰到的难走十倍都不止呢!窝集里头有一种吸血蚂蜢——蚂蜢这玩意儿你们应该知道,但那疙瘩的蚂蜢可跟咱们平常看到的不一样,都是大个的,有的比蝼蝈还长出半截子,它们万千成团,成堆成堆地叠在一起,老远瞅过去就像一片阴森森的坟茔地,当真是让人怵得腿肚子直溜溜转筋!”
我伸了伸腿:“你的意思是说,老把头师傅给你的狍皮面罩就是为了抵御那些大个蚂蜢?”
皮五点点头:“光有狍皮面罩怎么行?老把头师傅还弄了些树枝扭扎成圈,然后点燃套在脑袋上,我们这才挂着一溜青烟儿穿过蚂蜢的聚集地。事后老把头师傅告诉我,那些树枝名叫安春香,就是咱们身边这些矮小灌木;他还说这安春香又叫安息香,满族人大都用它来祭奠祖先,蚂蜢之类的动物最怕这玩意儿的味道,而且它只长在这辽东地界儿的山岩处,旁的地方是见不到的。老把头师傅又跟我讲,以后遇到那样的大个蚂蜢千万要小心,说是他曾经亲眼看到,一匹壮马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就被它们啃食得精精光光!所以,刚刚那群黑物冲出船舱之后,我一猛子记起了老把头师傅说的这些,继而又想到了那个无脸士兵的凄惨模样,于是才撇了原路赶紧四下去找安春香。”
杜少谦听着皮五冗长的叙述,面色遽然缓和下来。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瞬间就把之前的咄咄逼人抛了个干干净净,转而问道:“这么说,刚刚那片黑物就是蚂蜢一类的东西?”
皮五咧了下嘴角:“差不离儿!可是我真是没想到,这座江心岛上的蚂蜢居然比大窝集里的还要凶狠,个头还要大上不少,光听着它们振翅的声音就够吓人的了,简直就像两块铁在来回地敲,太吓人咧!”皮五顿了顿,接着又疑惑不解地续道,“不过反过来讲,按说这样没啥大木的地界儿不应该有这么吓人的生长铁甲的蚂蜢,实在是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我听着皮五心有余悸地叨念,心想甭管怎样,反正眼下是逃出生天了,既然那群铁甲蚂蜢碍于安春香的气味,应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去而复返。眼见黄昏已经到来,我担心夜黑浪猛,扎哈难行,于是建议杜少谦道:“杜科长,你看咱们是不是尽快赶回魁岭?”
杜少谦舒展四肢,仰面朝天,双眼眯成一条窄细的线,盯着弥漫不止的雾气,眉间缓缓蹙起一个疙瘩。他伸起胳膊指道:“白鹭。”
我循着他手臂的方向望去,但见头顶有七八只细腿白毛的鸟儿在雾气里时隐时现,盘旋而动。由于我心思还搁在返回魁岭上头,所以只是轻描淡写地嘟囔了一句:“杜科长,这些水鸟有什么看头?”
说话间一只白鹭忽地掷下身子,钢针一般扎向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待它再起身时,细长的双腿下已然多了一块黑疙瘩。
我正好奇,一旁的皮五却嗤笑道:“这些白鹭也真他娘的狡猾!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刚才不来,偏偏等着旱鳌们被铁甲蚂蜢收拾了才捡现成的,真有它们的!”
此时江风骤起,三下五除二就把头顶的雾气撵得四分五裂。它们吱溜溜地钻进湿淋淋的衣服里,我全身的汗毛顿时撑了起来,满嘴的牙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再看头顶的白鹭越积越多,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铺天盖地的样子,它们上下起伏不停不歇,似乎要把整座江心岛的旱鳌全都席卷一空。
起初杜少谦还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望着它们,渐渐地,双眼睁得越来越开,然后霍地卧起身来,高声说道:“邱明,我明白了。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啦!”
我见杜少谦如此激动,甚至挺身而起,想来他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于是也跟着卧起身来,问道:“杜科长,你指的什么?”
杜少谦平复了情绪,缓缓说道:“邱明,还记得昨晚陈婆跟我们讲述六十年前江心岛上的怪事吧,她说当时清军和倭奴登岛不久,立即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不久她和山顶上的那群乡亲们看到了什么?”
“……妖蛟?”我回忆道,“对,是龙生之子妖蛟。陈婆说,那个东西白花花地盖住了整座江心岛,而且还在张牙舞爪地摆动着身子……不过后来咱们分析过,那东西……”话到这里我幡然醒悟,连连指着头顶的成群白鹭,张大嘴巴支支吾吾道,“你是说,你是说……”
“没错!就是它们!”杜少谦笑道,“而且你是否还记得,陈婆说看到妖蛟的那阵儿正是黄昏有雾的时候,这不正和眼下的时间相吻合吗?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啦!”
我早就窃喜不已,急不可待地说道:“杜科长,杜科长,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样——你听我分析分析,看看对也不对:其实,当年的倭奴不顾一切登上江心岛,意在谷底的那艘爆马子木沙船;而清军之所以也跟着登上岛来,很可能是怕倭奴有什么军事行动,但可以肯定的是,双方都不知道有恐怖的铁甲蚂蜢守在船舱里头;与此同时,成群结队的旱鳌也在这个时候爬上了江心岛奔向谷底。接着,那些铁甲蚂蜢对倭奴和清军以及旱鳌展开攻击,情况正是跟咱们刚刚经历的如出一辙,所以陈婆等乡亲们才会在山上听到惨烈的叫声。事后那些白鹭从远处飞来捡食早已毙命的旱鳌,它们在江心岛上空起起伏伏,由于雾气障眼,加之先前那些惨烈的叫声,识文断字的算命先生下意识地就把铺天盖地的白鹭当成了妖蛟,而传说中的龙生之子妖蛟又偏巧喜欢出没在烟雾缭绕的地界儿。也就是说,一切事情的根源都起于那艘藏于谷底的爆马子木沙船,而不单单只是后来的木帮和扑盗营,张树海、李光明和陈光,甚至从几十年前开始直到现在,旱鳌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那艘沙船,它们自始至终都在重复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要进入船舱;而那些铁甲蚂蜢也从来没放弃过守护……”
话到这里,我恍然被自己的这番话吓了一跳:想当初杜少谦之所以决定登上江心岛,不过是为了查清陈光所患的怪疾“传尸鬼疰”而来,可是眼下居然又扯出了这么一桩离奇透顶的事情来。我开始猜测:究竟爆马子木沙船里有什么东西,会在几十年内让铁甲蚂蜢时时守护在内,却又吸引旱鳌孜孜不倦地奔赴那里?甚至还有那么多人因此枉送性命?
我把这些疑惑尽数抛给杜少谦,杜少谦听后不置可否,反而说道:“邱明,你忽略了一些很关键的细节。你仔细想想,陈婆昨晚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倭奴和清军是从南北两个不同方向登岛的……而且我还特地问了她一句,是不是他们还没等碰面就开始喊叫?陈婆说江心岛不算小,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就碰面。可是,咱们刚刚不正是由当年清军登岛的方向靠近沙船的吗?就算撇去雨天路滑减缓的行走速度,但咱们还是费掉了差不多两小时才见到沙船里的铁甲蚂蜢,那么,是什么原因致使咱们遭到铁甲蚂蜢的攻击时间远比当年的清军要长出这么久?你想过吗?”
我缓缓卧起身来,疑惑不解地念叨:“杜科长的意思是……”
杜少谦继续说:“我推断,是因为六十年前的江心岛和今日咱们见到的江心岛已经大相径庭!你只要认真观察一下这座岛上的树木,就会发现它们都是些灌木丛,根本就没有成材的大树……既然如此,那么六十年前呢?”
我恍然大悟道:“杜科长是说,咱们之所以和当年的清军差出去那么多的时间,就是因为这些灌木丛的阻碍,而六十年前的岛上可能并没有这样成片成片的灌木?”
杜少谦先是点点头,然后又看了两眼皮五:“这只是我要说的事情的一个引子。现在,让我说说那艘爆马木沙船。皮五之前也讲过,像这么庞大的一艘沙船,要想从江水之中拖上陆地,怕是百八十人都做不到,但是现在它安然无缺地藏在谷底,这就足以说明:它原本就应该是自行行驶到这里的,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
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啊”了一声:“杜科长,这实在……太不可思议啦!你推断这座江心岛原本就不存在,或者许多年前这里就是一片水下礁石区?后来……后来那艘爆马子木沙船不知因何缘由行驶到这里沉没了?再后来,由于江水下降抑或沙船本身的什么原因,水中的礁石挺出江面形成了现在这座岛……起初岛上光秃秃一片,后来才慢慢长出树木老藤遮住了沙船?”
杜少谦面色沉郁:“种种迹象表明,应该离不开这番道理。而且我始终觉得之所以礁石浮出水面形成这座岛,就是因为这艘沙船本身,换句话说,问题出在船舱里装载的东西,否则只出没于大窝集内的蚂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从不自行上岸的旱鳌又怎么会几十年如一日非要进入船舱?”杜少谦越说满面的疑惑之色越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用珍稀的爆马子木制成的沙船来运输呢?”
杜少谦说到此处,我忽而觉得事情正在拐入另一条扑朔迷离的深渊。原本我们只是想调查出纸人割头颅这桩诡案的始作俑者,没想到一波未歇,另一波却骤然而起。但是碍于船舱内那些恐怖的铁甲蚂蜢,目前我们显然没有能力再去触碰这个谜团。而杀人者究竟是如何在封闭的房间内不动声色地取走了吴先生的头颅,那个如影随形的神秘人“獠牙剃刀”又是目的何在,还有无脸士兵最后说出了两个“肉”字到底是意欲何为……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待我们继续追查。这么思量着,那些琐碎的影像缓缓破茧而出,它们仿佛一团乱麻般死死地裹在身上,不禁让我感到窒息不已。
恍惚间,一丝线索陡然悬浮于我的脑中,它如此清晰地展现,毫无预兆,即刻便令我心头为之颤抖:六十年前,当日登岛的清军本来无人生还,至于倭奴究竟是否有人逃出生天,这个目前已然不得而知;可是那天夜里,继续登岛的木帮和扑盗营却各有一人未死,他们为何没有被铁甲蚂蜢所害?难道是因为其中的木帮中人深知安春香的功效,所以才侥幸得以活命?如此推想,几年前的张树海、李光明和陈光也都从岛上逃了出来,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认定,这三人之中也有人深谙安春香可以抵御铁甲蚂蜢,就是说他们之中或许就有木帮中人?我继续思量着,加之我们此行,前前后后这三次登岛之所以都有人活命,就是因为……没错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因为每支队伍里都有木帮中人!我禁不住将目光瞟向了皮五,暗自想来,难道,皮五跟此前两伙人里的木帮中人真的有什么千丝万缕的瓜葛?!
我心下怦怦狂跳,本想随即对杜少谦有所暗示,岂料双眼刚刚碰上他的目光,就见杜少谦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我的心思有所察觉。我细细琢磨下去,霎时间回想起此前杜少谦望着皮五咄咄逼人的模样,当真才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原来杜少谦早已对我的疑惑了然于胸,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展露出那番神情。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我忙对杜少谦说:“杜科长,那群铁甲蚂蜢意在守护沙船,过了这么长时间,想是应该不会再来了。”
杜少谦若无其事地询问了一下皮五,皮五并没有反对,我们这才拖着僵冷的身子爬起来。
这时候天空已经挂了一层薄薄的黑纱。那群白鹭满载而归早就飞离了江心岛,恐怕这工夫正不知躲在哪里饱餐唾手而得的旱鳌。想到此处,我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唤了起来。经过这番连续不断的折腾,身上的力气散得荡然无存,活动筋骨期间,我只觉胸腔里有一股闷气直冲头顶,禁不住连连干呕了两声。
杜少谦缓步走出凹地,立着身子遥望谷底沙船处,似乎思绪又纠结于此无法自拔。我本想再行催促他尽快下岛赶回魁岭,岂料站在我右侧的皮五却突然扯了扯我,一声有些慌乱的叫声随即迸出:“邱明,你看——”
我撇身扭过头来,但见皮五指引的地方有一团东西。这物在灌木丛中显得特别扎眼,只是由于它所处的位置特别,若不是在凹地里站起身来,根本就很难发现它。于是我快步走上前去,待把它看了个清清楚楚,我的心头不禁一凛:袍子!与獠牙剃刀在河岸树林里留下的那个居然一模一样!!
我无暇顾及其他,伸手便准备抓起来,倒要看看那袍子下面究竟盖的是什么;只是与此同时,我却听见杜少谦高声对我喝道:“邱明,慢着!小心有诈!”
然而这短促的喝止声凿入我耳朵里却为时已晚,宽大的袍子扯入手中,一股“哧哧”作响的白烟儿陡然腾地而起……
“诡雷!快点趴下!”杜少谦匆忙间叫了一嗓子,跃身而起直接将干愣着不知所措的我扑倒在地,紧接着我们二人骨碌骨碌地滚入了凹地,双双扎进安春香丛中。这连番的冲撞让我的意识倏地恢复,我连忙死死捂住耳朵,只等那天崩地裂的轰鸣一响……
“叮”的一声清脆,仿佛硬币掉落在木桌之上。这响动过后,我本以为即刻便会乱石飞溅,可是直到双手把耳朵摁得生疼,那颗诡雷却再也没了下文。但那时我仍旧不敢怠慢,只盯着杜少谦。又过了一会儿,杜少谦慢慢爬起身来,他向白烟儿弥散处靠拢,我这才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而皮五显然有些惊吓过度,他甚至没来得及俯下身来,只是双腿跪地把脑袋杵进膝间,屁股撅起来老高。
杜少谦边掸拂着白烟儿边蹲下身来,接着我听到他“嘿嘿”嗤笑了两声,这笑声充满着复杂的意味,像是被嘲弄,又好似带着两分庆幸。我见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料想目前已无危险,于是转身把皮五扯了起来。
皮五跟着我战战兢兢地来到杜少谦身旁时,只见杜少谦手中拿着一个铁罐。这铁罐是用薄铁皮弯绕制成的,上面的接缝处清晰可见十几颗细小的铆钉,铁罐之中俨然只有一枚硬币大小的石子。我再去观察杜少谦,但见他的脸色异常难看,紧抿成线的双唇微微抖动,像是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向袍子下覆盖的东西,这种神情却又遽尔荡然无存,变得专注起来……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在我孤独地颠沛于这片土地的大江南北间,我曾试图弄清杜少谦究竟属于哪种人。他曾说过皮五是大喜大悲之人,可他骨子里何尝又不是如此呢?只不过他更善于把持,牢牢地将它们深埋在暗处,沉稳却不呆板,狂热却不喷涌……可是,我终究还是没办法获知这些复杂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或许正是由于它们的含混不清,它们的汇集成流,才使得杜少谦更像是一个诱人的谜。
这时我见杜少谦久久不语,忙指着那个军绿色的东西问:“杜科长,这是什么?是不是又是獠牙剃刀耍的把戏?”
“不。这是一台无线发报机。”杜少谦缓缓摇头,“看来,这个獠牙剃刀不但处处想在咱们的前头,而且还在不断地给咱们出难题。原本我以为他只是心思细密,精通机械,熟谙水性,可是现在他又通过那个假的诡雷告诉咱们:他对火器这类东西也是了然于胸。这个家伙到底要干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懂的?而他又为何偏偏在这个荒岛上,给咱们留下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我见杜少谦沉溺其中,又对他口中的无线电发报机不明所以,索性前去捡起了地上的袍子,袍子中依然裹着那副獠牙面具,只是我找遍四周,却没有发现剃刀的踪影。
我把这些递给杜少谦,杜少谦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然后,我听到他突然说了一句:“糟糕!既然这家伙什么都想在咱们前头,那渡水的扎哈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