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迅速垂落,太阳西下,气温也跟着变低。杰佛瑞穿越街道时,丽娜正把车子开进警局的停车场。她下车之际,杰佛瑞离她还有一段距离。
“怎么回事?”她问道。他看得出来她已经知道苗头不对。“是我舅舅吗?”她追问,同时搓着手臂取暖。她穿着薄运动衫和牛仔裤,而不是平常穿的制服,但这一趟去美肯市本来就不是正式的行程。
杰佛瑞脱掉身上的夹克给她穿。他觉得备感压力,因为莎拉刚才所说的话,仿佛在他胸口上放了一块大石头。如果杰佛瑞能处理这个情况,那么丽娜就不会确切知道西碧儿·亚当斯究竟出了什么事。或许她永远不会明白那头禽兽对她妹妹干了什么好事。
“我们进去再谈。”他边说边伸手去扶她的手肘。
“我不要进去。”她一边回答,一边甩开他的手臂。他的夹克当场掉在两人之间。
杰佛瑞弯身捡起自己的夹克。他抬头一看,发现丽娜双手叉腰。杰佛瑞太了解她了,丽娜·亚当斯总是挺起壮硕的双肩,一副随时要单挑干架的模样。杰佛瑞在心里深处一直觉得,也许丽娜需要一个可以让她依靠流泪的肩膀,或是可以抚慰她心灵的话语。他并不认为丽娜没有温柔的一面,也许她毕竟是个女人吧。也许是才几分钟前,他看到她妹妹躺在陈尸所被开肠剖肚。他差点忘了丽娜·亚当斯是个非比寻常的强悍女子。他应该料想得到场面一定会很火爆。
杰佛瑞匆匆穿回夹克。“我不想在外面谈这件事。”
“你想要谈什么事?”她问道。“你是要跟我说他在开车,是不是?然后他偏离方向开出马路,对不对?”她一边咆哮一边用手指指点点,让他想起警察手册所写通知家属死亡时的完整程序。手册上面写着,要循序渐进地说出来,切勿一下子就说出事实;先在家属或亲人的心目中酝酿这个印象。
丽娜认定事实就是如此,她的语调<dfn></dfn>越说越大声。“他被另外一辆车子撞到了?噢,他们把他送到医院了?他们帮他急救过了,但是于事无补:他们已经尽力了?”
“丽娜——”
她走回车子,却又突然转身。“我妹妹人在哪里?你们已经跟她说了吗?”
杰佛瑞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
“你看那边。”丽娜嘶声说道,并转身朝着警局挥手。玛拉·辛姆正站在窗口往外看。“玛拉,你给我出来。”丽娜大声喊道。
“别这样。”杰佛瑞说道,并试着拦住她。
她离开他几步。“我妹妹人呢?”
他的嘴巴根本不想动,却勉为其难地努力说出口。“她原本在餐厅。”
丽娜转身,走上通往餐厅的人行道。
杰佛瑞继续往下说。“后来她去化妆室。”
丽娜突然停住脚步。
“里面有个人。他刺中她的胸口。”杰佛瑞等她转身过来,但是她仍文风不动。丽娜的肩膀挺得很直,一副安静沉思的姿态。他接着又说,“林顿医生当时和她妹妹在那里吃午饭。她去上化妆室的时候,发现了你妹妹。”
丽娜慢慢转过身来,她的嘴唇微开。
“莎拉试着救她。”
丽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而他却得逼迫自己不回避她的视线。
“她已经死了。”
这句话就像绕着街灯盘旋的飞蛾般,悬宕在空气中。
丽娜捂住嘴巴。她像是快喝醉酒似地走了半圈,然后再转身面向杰佛瑞。她睁眼怒视着他,目光中带着探询的意味。这算是哪门子的玩笑?他怎么可以开这么残酷的玩笑呢?
“她已经死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呼吸变成急促的喘息声。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的内心因听到这个讯息而翻腾不已。丽娜走向警局,却又突然停步。她转向杰佛瑞,嘴巴开开却没说话。说时迟那时快,她不动声色地突然往餐厅走去。
“丽娜!”杰佛瑞边叫边跑向她。以她这种身材来说,她的行动算是敏捷,更何况他穿的是皮鞋,想要追上穿着胶底运动鞋的她根本没辄。他缩起手臂,像箭一样猛冲出去,希望能在她进餐厅之前把她挡下来。
她快走近餐厅之时,他又大叫她的名字,然而她却过门不入,突然右转走向医疗中心。
“不行。”杰佛瑞低声哀嚎,同时更加卖力往前冲。她正往陈尸所前进。他再度呼喊她的名字,而她头也不回地穿过医院前面的车道。她往自动门猛冲过去,硬是把两侧的滑门撞开,紧跟着就是紧急警报器的声响大作。
杰佛瑞落后她没几步路。他绕过转角冲向楼梯,听见丽娜的网球鞋啪搭啪搭踏地的脚步声。她拉开陈尸所的门,狭隘的楼梯间顿时传来嗡嗡作响的回声。
杰佛瑞在离地下室还剩四级阶梯时停下来。他听见莎拉惊讶地说“丽娜”,紧接着是悲痛的叹息声。
他硬是把最后几级阶梯走完,硬着头皮走进陈尸所。
丽娜正弯腰看着她的妹妹,同时握着她的手。莎拉显然想用被单盖住伤口最惨不忍睹的部位,然而西碧儿的上半身多半还是裸露着。
丽娜站在她妹妹旁边。她气喘吁吁,整个人像是受了刺骨风寒而全身颤抖。
莎拉的眼神像是要把杰佛瑞切成两半。他只能两手一摊。他已经试图阻止过她了。
“时间呢?”丽娜牙齿打颤地问道。“她是什么时间死的?”
“约莫两点三十分。”莎拉答道。她将沾有血迹的手套夹在腋下,似乎不想让丽娜看到。
“她的身体摸起来还很暖和。”
“我知道。”
丽娜压低她的声音。“小碧,我去了美肯市。”她一边跟她妹妹说话,一边抚顺她妹妹的头发。杰佛瑞很高兴见到莎拉已及时将某些血渍清除干净。
陈尸所里寂静无声。丽娜站在死去的女子旁边。这真是一副阴森的画面。西碧儿和她是同卵双胞胎姐妹,她们俩在各方面都十分相像。姐妹俩都很娇小,身高差不多五尺四吋,体重约莫一百二十磅上下。皮肤都是呈橄榄色。丽娜的暗褐色头发比较长,西碧儿的发型比较卷。细看的话,两人的表情恰成对比,一个是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另一个却是满脸的悲痛。
莎拉略微侧身,赶紧把手套脱掉。她提议道:“我们上楼去,好吗?”
“你当时人在那里,”丽娜的声音压得很低,“你是怎么帮她的?”
莎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能做的我都做了。”
丽娜抚摸她妹妹的脸颊,问话时语调尖锐了些。“你究竟能做什么?”
杰佛瑞跨步向前,但是莎拉以锐利的眼神示意他别插手,意思像是在说他该帮忙的时机是在十分钟前,而非现在。
“事情来得很快,”莎拉显然不太愿意告诉丽娜,“当时她的身体突然开始痉挛。”
丽娜将西碧儿的手摆回桌上。她把被单拉上来,盖到她妹妹的下颊,同时说道:“你是小儿科医生,对吧?你到底做了什么救我妹妹?”她死盯着莎拉不放。“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叫真正的医生过来?”
莎拉发出表示怀疑的短笑声。她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才答道:“丽娜,我觉得你应该让杰佛瑞马上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丽娜回答的语气从容,仿佛只是在跟人闲聊。“你有打电话叫救护车吗?你是不是打电话给你的男朋友?”她的头一偏指向杰佛瑞。
莎拉的双手放在背后。从她的肢体语言来看,她似乎在压抑她自己。“我们现在不谈这件事情。你处于非常难过的状态中。”
“我非常难过,”丽娜复述了一遍,双手紧紧握着,“你觉得我现在很难过?”她说道,这一回语调就变大声了。“你觉得我他妈的难过到无法问你为何没把我妹妹救活?”
丽娜一下子就站到莎拉面前,动作之快就像在停车场跳出车外一样迅速。
“你是个医生!”丽娜尖声叫道。“既然有个该死的医生在场,她怎么可以死在那间厕所里?”
莎拉没回答。她转开目光看着旁边。
“你甚至不敢看我,”丽娜说道,“你敢吗?”
莎拉的视线焦点没变。
“你让我妹妹死在那里,你甚至他妈的不敢看我。”
“丽娜。”杰佛瑞说道,他终于跨步介入此事。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臂,试图把她拉出陈尸所。
“放开我。”她放声大叫,双手猛力推他。她改握拳头用力击打他的胸膛,但他抓住她的手,而且是紧抓着不放。她依旧攻击他,声嘶力竭地尖叫,口吐唾沫,双腿齐踢,抓她的手就像在抓一根活蹦乱跳的铁丝。杰佛瑞的手劲坚不可摧,他承受对方的辱骂,让她尽量发泄所有的情绪,最后她终于颓倒在地,身体蜷曲成球形。杰佛瑞坐在她旁边,抱着她让她呜咽啜泣。他想到要抬头张望时,已不见莎拉的人影。
杰佛瑞一手从抽屉里拿出手帕,另一手拾起话筒贴至耳边。他将手帕放到嘴边,轻轻抹去流出来的血,这时他听到莎拉冷冽的声音请他在哔声后留言。
“嗨,”他边说边拿开手帕,“你在吗?”他等了几秒钟。“莎拉,我想确定你是不是没问题。”又过了几秒钟。“你再不接电话,我就直接过去了。”他猜想这一次总该有回应吧,但还是没人出声。他听到录音机已经跑完,于是挂断电话。
法兰克敲他的办公室门。“小妹在化妆室。”他口中的小妹是指丽娜。杰佛瑞知道丽娜讨厌别人叫她小妹,但这是法兰克·华勒斯唯一想到可以对他的搭档表示关切的方法。
法兰克说:“她的右拳不好对付吧,嗯?”
“没错。”杰佛瑞将手帕重新折好。“她知道我在等她吗?”
法兰克主动表示:“我来盯住她,确保她不会乱跑到别的地方去。”
“很好,”杰佛瑞说,“谢了。”
他看到丽娜走过警官集合室,下巴傲慢地翘起。她走进他的办公室,顺手关上门,接着整个人往他对面的一张椅子颓然坐下。她看起来就像是被叫进校长办公室的少女。
“很抱歉打了你。”她咕哝着含糊低语。
“好啦,”杰佛瑞答道,并将手帕打开,“反正在奥本和阿拉巴马的那场比赛我伤得更重。”看她没任何反应,于是他又补了一句,“我当时在观众席上。”
丽娜的手肘撑在扶手上,脑袋前倾用手托住。“你们找到什么线索?”她问道。“有任何可疑的嫌犯吗?”
“我们正在跑电脑的资料库,”他说,“明天早上应该会拿到一份名单。”
她伸手蒙住眼睛。他将手帕折叠起来,同时等她继续发问。
她很小声地说:“她有被强暴吗?”
“是的。”
“情况有多糟?”
“我不清楚。”
“她被刺成那个样子,”丽娜说,“这是某个崇拜耶稣的变态干的?”
他的回答的确是实情。“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似乎不少。”最后她说道。
“你说的对。”他同意。“我必须请教你一些问题。”
丽娜没抬头,但是他看见她稍稍点了个头。
“她有在跟某人见面吗?”
她终于抬高视线。“没有。”
“有交往过的男朋友吗?”
她的眼神有点闪烁不定,而她的回答没上一次那样明快。“没有。”
“你确定?”
“是的,我很确定。”
“即使是过去这几年也没跟任何人交往?西碧儿搬来这里,嗯,差不多有六年了吧?”
“没错。”丽娜说道,她的声音再度怀有敌意。“她在大学里找到一份差事,这样一来,她就可以陪在我身边了。”
“她和某人住在一起吧?”
“什么意思?”
杰佛瑞放下手帕。“我说得很清楚了,丽娜。她是个盲人。她出入走动应该需要帮手。她和某人住在一起吗?”
丽娜嘴唇缩拢,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回答。“她和南恩·汤玛斯在库伯区合租一间房子。”
“那个图书馆员?”难怪莎拉会在图书馆看见她。
丽娜喃喃说道:“看来我也得告诉南恩这件事了。”
杰佛瑞倒是认为南恩·汤玛斯应该已经知道了。在格兰特郡,秘密很快就不是秘密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说道:“我来跟她说。”
“不行。”她说,并毫不留情地瞪他一眼。“我认为这种事情,应该由认识的人来告知比较好。”
杰佛瑞很清楚这话的涵意,但他决定不去跟她硬碰硬。丽娜还想找人吵一架,她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我相信她八成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但细节她应该还不知道。”
“你是说,她还不知道有强暴这件事?”丽娜的腿紧张地上下抖动。“我猜,我应该不要跟她说有十字型伤口的事?”
“最好不要,”他答道,“有些细节必须保密,免得有人跑出来认罪。”
“我真想弄出一份假的自白书。”丽娜喃喃自语,她的腿还在晃动。
“你今晚不要一个人独处。”他对她说。“我帮你打电话给你舅舅?”他伸手去拿电话,但是她马上拒绝了。
“我没事。”她边说边站了起来。“那就明天见了。”
杰佛瑞也站了起来,他很高兴可以这样结束谈话。“一旦取得什么线索,我会立刻通知你。”
她以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什么时候要开简报会议?”
他知道她脑子里在打什么主意。“这个案子我会把你排除在外,丽娜。你一定了解我得这么做。”
“不了解的人是你。”她说道。“如果你不让我参与此案,你那位待在地下陈尸所的女友,就等着处理另一具尸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