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佛瑞站在简报室的前面,等候丽娜从洗手间出来。他们俩讨论之后,丽娜要求给她几分钟时间。他希望她可以利用这个空档冷静下来。尽管脾气不好,然而丽娜·亚当斯是个聪明的女人,也是个好警察。杰佛瑞痛恨见到她孤身一人经历这场打击。他看在眼里却也心知肚明,除了独自承受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
莎拉双腿交叉坐在前排椅子上。她身穿橄榄色亚麻布女装,下摆正好盖到脚踝之上,小腿两侧的裙摆从膝盖处向下开衩。她的红发扎在颈后束成马尾,模样和她周日上教堂的装扮很像。当时莎拉注意到后一排的长椅上坐着杰佛瑞,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他现在可都还记得。同时他也不禁怀疑,莎拉一见他就笑的情景,往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亲眼目睹。那时候他全神贯注看着自己的双手,把时间耗过去,然后在没有引起太大骚动的情况下悄然离去。
杰佛瑞的父亲最喜欢说莎拉·林顿是所谓的高挑美女。莎拉之所以把杰佛瑞迷得神魂颠倒,原因在于她坚韧的意志力,以及她强烈的自主性。他喜欢她冷漠高傲的气质,欣赏她用高人一等的姿态对他足球队的哥儿们说话。他喜欢她动脑筋思考的方式,喜欢从任何观点跟她谈及自己的工作,而且他知道她听得懂。他喜欢她不会做菜,喜欢她可以在暴风雨中安然入睡。他喜欢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团乱,喜欢她脚大到可以穿他的鞋子。她了解自己的一切,而且真的以此为傲,这一点也让他很满意。
当然啦,她的独立自主也会形成某种障碍。即使结婚六年了,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她。莎拉擅于投射出一个强而有力的自我人格,以致于一段时间之后,杰佛瑞不禁怀疑她的生命中有他存在的必要吗?在家庭、诊所以及陈尸所间来回奔波的她,能留给杰佛瑞的时间似乎没剩多少。
他知道对莎拉不忠并非改变现状的最好方法,但他也明白在那当下,他们俩的婚姻必须出一些状况才行。他想看到她受伤痛苦。他想看见她为了他和他们的关系挺身反击。这个想法一旦起了头,就没完没了地在他脑子里反复思索。有几次杰佛瑞差点对莎拉发脾气,而那些毫无意义的举动、愚蠢的行为——比方随随便便就跟别人上床滥交——终于毁了他们的婚姻。
杰佛瑞靠在讲台边站着,双手紧握在身前。他硬是把莎拉的身影从脑海中抹掉,将全副精神放在手边的工作上。放在他旁边的卡片资料表,是一份多达十六页的名单与地址。住在乔治亚州或搬来乔治亚州的性犯罪者,都被规定要向乔治亚调查局的犯罪资料中心登记姓名和住址。杰佛瑞利用昨晚和大半夜来做汇总工作,把一九九六年法案通过之后、六十七位注册有案的格兰特居民登记在资料表中。翻阅这些人的罪行真是一份叫人气馁的差事,尤其是他了解性侵害者就像蟑螂一样,尽管你只看到一只,墙后却还躲了二十来只。
在等待会议开始的同时,他没让自己的心思沉浸在这件事上面太久。这间简报室根本没坐满。法兰克·华勒斯、麦特·霍根以及另外五位警探都是资深探员,再加上杰佛瑞和丽娜,与会人数共有九个。在这九人当中,只有杰佛瑞和法兰克曾经在比格兰特郡还要大的自治区任职过。由此看来,杀害西碧儿·亚当斯的凶手似乎是占了有利的形势。
布雷德·史帝芬是资浅的巡逻警察,尽管年轻又没有官阶在身,但是他知道自己该闭上嘴巴,守在房门口以防有人想要闯进来。布雷德有点像是队上的吉祥物,事实上他还保有婴儿肥的外表,这使得他看起来有如圆滚滚的漫画人物。他头上的金发稀疏,宛如有人把他的头当气球来揉搓,以致于头发被搓得没剩几根。他的母亲时常送午餐来警局给他。总之,他是个好孩子。布雷德在念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和杰佛瑞联系说要加入警队。和大部分的年轻警察一样,他也是格兰特人;他所认识的都是当地人。他依法拥有维护大街治安的权益。
杰佛瑞清了嗓子示意,于是布雷德为丽娜开了门。就算有人看见她现身而感到意外,起码在口头上他们都没有做任何表示。她拉了张椅子坐在后头,双臂环抱于胸,眼睛仍然有血丝,起因不知是昨夜酗酒还是刚哭过,或者两者兼之。
“这么仓促通知各位,很感谢大家能来参加这个会议。”杰佛瑞开始说道。他向布雷德点了个头,意思是说他可以开始散发杰佛瑞先前已经整理好的五份纸袋。
“首先我要告诉各位,今天在这个房间里所谈到的任何事情,请大家都视为高度机密。你们今天所听到的任何讯息,绝不能让社会大众知道,若是擅自公开这些消息,势必会对我们的查案有负面影响。”他等待布雷德发完纸袋。
“相信你们都已经知道西碧儿·亚当斯昨天在‘饱食站’遇害。”还未翻阅手上文件的男士们都点点头。然而杰佛瑞所讲的下一句话,却让众人一致抬起头来。“她是被先奸后杀。”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室内的温度似乎马上攀升。这些男人都成长于不同的年代。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像行星的起源一样深奥不可解。再也没有别的事情能像西碧儿的强暴案,促使他们愤而采取行动。
纸袋外面皆有杰佛瑞写下的名字,布雷德根据这些名字散发纸袋时,杰佛瑞拿起自己的名单副本。他说:“今天早上,我从电脑里叫出这一份罪犯名单。我按照你们正常的分组去分派这份名单,唯一例外的是法兰克和丽娜这一组。”他看到她张嘴想要抗议,但没理她反而继续说下去。“丽娜,布雷德和你同组行动。法兰克跟我一组。”
丽娜露出轻蔑傲慢的姿态往后靠坐。布雷德怎么跟她比啊,他们俩分属不同的层级,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他在搞什么鬼,她可是清楚得很。反正丽娜很快就会明白杰佛瑞是在约束她的行动,只要侦讯到名单上的第三或第四位男子时,她就会恍然大悟了。强暴犯会倾向攻击和他们同一种族、年龄相当的女性,而丽娜和布雷德要侦讯的对象是少数几位五十岁以上、有性侵案底的前科犯。
“关于细节的部分,林顿医生会为你们说明概要。”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自己的第一个揣测,是认为这个凶手有某种宗教倾向,可能是个宗教狂热份子。但我不希望你们在侦讯时把焦点放在这上面,大家只要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他把文件叠放在讲桌上。“如果有某个侦讯对象值得我们关切,请透过无线电通知我一声。我不希望有哪个嫌犯在我们的监控下情绪失控,或是突然轰爆他自己的脑袋。”
杰佛瑞在讲最后一段话的时候,很慎重地避免与莎拉的目光交会。杰佛瑞是个警察,他清楚大街上的生存法则是如何运作的。他知道这房间里的每个男人,都会找出自己和西碧儿·亚当斯的关联性。他也明白当你实地上场要降服某种残暴的畜生——既强暴一名视障女子,还在她的下腹部割出一个十字型伤口——此时很容易忽略掉合法审判与人道审判之间的那条分界线。
“大家都听清楚了吗?”杰佛瑞问。他不认为有人会接腔,事实上也没人回答。“接下来,我就把发言权交给林顿医生。”
莎拉站上讲台,杰佛瑞则往简报室后面走去,站到丽娜的右后方。莎拉走到黑板前面,伸手将白色的投影幕拉下来。室内大部分的男人都看过她襁褓时的模样,此刻他们全掏出笔记本,这证明了大家对莎拉的专业能力都十分肯定。
她向布雷德·史帝芬点了个头,简报室内随即变得一片昏暗。
绿色的图片放映机呼呼作响地启动了,并且在银幕上投射出一道亮光。莎拉将一张照片放到平台上,并移至玻璃下方。
“昨天下午两点三十分左右,我在‘饱食站’的女士洗手间发现了西碧儿·亚当斯。”她一边说,一边调整放映机的镜头焦距。
拍立得拍到西碧儿·亚当斯半裸躺在洗手间地上的影像,出现在银幕上时立刻引起室内一阵骚动。杰佛瑞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她胸膛上的窟窿看,心里纳闷着什么样的男人会对那位弱女子如此痛下毒手。眼睛失明的西碧儿·亚当斯,坐在马桶上被凶手以变态的理由开膛破肚,这个画面杰佛瑞丝毫不愿去想象。至于凶手鸡奸西碧儿腹部伤口时她有何感受,他也不想去多加揣测。
莎拉继续往下说。“我打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马桶上。她的手脚四肢呈大字摊开,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伤口——”她指出银幕上的某处。“——正在大量出血。”
杰佛瑞稍微向前倾身,他想看看丽娜对此有何反应。她文风不动地站着,背脊和地面呈完美的九十度角。他可以了解丽娜为何要参加这个会议,但他不了解的是她如何面对这种煎熬。要是他的家人经历了这种惨剧,要是莎拉惨遭这种蹂躏,杰佛瑞心里明白,他不会想知道细节的。知道这种事情会让他崩溃。
莎拉站在前面,双手环抱于胸。“我确定她还有脉搏之后没多久,她就突然抽搐并倒在我身上。随后我们俩就摔倒在地。我试图缓和她痉挛的症状,但几秒钟之后,她就断气了。”
莎拉操作放映机迅速退匣换了张照片。这部体积庞大的旧式放映机,是跟当地的中学借来的。莎拉似乎没有把命案现场的照片送去照相馆做放大处理。
下一张出现在银幕上的影像,是西碧儿·亚当斯的头和颈子。“她眼睛下方的淤青,是凶手以居高临下的角度打出来的,很有可能是他一开始性侵就用武力吓阻对方不要反抗。一把刀子架在她的喉咙上,刀锋非常锐利,约莫有六吋长。我敢说这是一把剔骨刀,厨房里很常见到的工具。你们可以看见这里有一条很细微的切痕。”她的手指头放在银幕上,沿着西碧儿的颈子中间划了一道虚线。“尽管刀口在皮肤上施压并没有造成出血,但足以留下切痕。”她抬起头来,正好与杰佛瑞的目光相遇。“可以猜想得到,那把刀是让他逞兽欲时阻止她尖叫用的。”
她接着往下说。“她的左肩有一块很小的咬痕。”银幕上打出这个影像。“咬痕在强暴案中很常见。这个咬痕只见上排齿痕。我没在这排齿痕中发现异样,但是我把它送到……”莎拉停顿了一下,八成是突然想到丽娜在场。“我把这排齿模送去联邦调查局的实验室做交叉比对。如果资料档中有哪个已知的罪犯符合这排齿模,那我们就可以假定此人便是本案中的加害者。不过,”她提醒大家,“大伙儿都知道,联邦调查局不会把本案当作‘极度重要’的案子来优先处理,所以我不认为我们可以指望靠这个证据抓到人。比较合理的情况应该是,在我们抓到嫌犯之后,用这排齿模来求证。也就是说,找出一名涉案重大的疑犯,再用这排齿模来定他的罪。”
下一张投射在银幕上的影像,是西碧儿的双腿内侧。“你们可以看到膝盖这里有擦伤,起因是在性侵过程中,她坐在马桶上的双脚夹得很紧。”另一张影像也打出来了,这是西碧儿的臀部。“臀部这里有不规则形状的淤青和擦伤,这也是坐在马桶垫上摩擦出来的伤痕。”
“她的手腕上面,”莎拉一边说,一边放入另一张照片,“有厕所间里的残障用横杠所造成的瘀伤。在紧握横杠的过程中,有两枚指甲裂掉了,八成是想起身躲避加害者之时断裂的。”
莎拉置入下一张照片。“这是切入她腹部的伤口特写。”她叙述整个情况。“第一刀是从锁骨正下方一直切到骨盆位置。第二刀是从右往左切去。”她停顿了一下。“从第二刀深浅不一的伤口来看,我猜这是左撇子凶手以反手切割出来的。越靠近她身体右侧,切口就越深。”
下一张拍立得的影像是西碧儿的胸部特写。莎拉静默了几秒钟,脑袋里想的东西八成和杰佛瑞的念头差不多。从这个大特写中,他看到刺痕是从什么位置延展开来。想到这个可怜女子的悲惨遭遇,他的胃并非第一次感到翻搅难受。他悄悄地跟神说,但愿厄运降临时,她一直是处于无意识状态。
莎拉说,“这是最后一刀。穿透胸骨的刺痕。这一刀直接刺入她的脊椎。我猜大部分的血都是从这里流出来的。”莎拉转向布雷德。“请开灯。”
她一边走向她的公事包,一边说,“她胸部上面的符号似乎是个十字架。加害者在性侵过程中有戴保险套,因为众所皆知强暴案一定会有检验DNA的处理程序。紫外线并未显示出精虫或体液等迹象。命案现场中所发现的血迹,显然都是来自于受害者。”她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纸。
“我们在乔治亚调查局的朋友很够意思,昨晚愿意用他们的影响力给我们方便。他们连夜帮我做了血液分析。”她戴上了铜边眼镜,并开始念出分析报告。“在她的中心血和尿液中,发现有高浓度的莨菪碱、颠茄碱、变颠茄碱以及微量的东莨菪碱。”她抬起头来。“这意味着西碧儿·亚当斯摄取了致命剂量的莨菪,这种成分原属于有剧毒的茄属植物。”
杰佛瑞瞄了丽娜一眼。她依旧沉默地盯着莎拉看。
“服用过量莨菪的表征,和副交感神经系统完全停止作用的情况极为相似。西碧儿·亚当斯有视障,但她的瞳孔却因药物而扩张。她肺里头的细支气管也有肿胀现象。她的基础体温仍然很高,这让我一开始就对她的血液感到很疑惑。”她转向杰佛瑞,回答了他今早问过的那个问题。“在解剖过程中,她的肌肤摸起来始终很温热。这现象决不是环境因素造成的。所以我知道她的血液绝对有问题。”
她继续说道。“莨菪可以分解应用在医学方面,但也可以拿来当软性毒品使用。”
“你认为那家伙给她服用了这玩意儿?”杰佛瑞问。“或是她自己身上带了这一类东西?”
莎拉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西碧儿·亚当斯是个化学家。她绝不可能携带这种易挥发的药物出去吃午饭。这是一种药性很强的迷幻剂,它对心脏、呼吸以及循环功能都会造成影响。”
“镇上到处都有种茄属植物。”法兰克指出这个事实。
“它在镇上是很常见,”莎拉同意道,并低头去看她的报告,“但这种植物并不是很容易加工处理。摄取的方法将是关键所在。要如何取得莨菪,根据尼克的说法,最简单也是最常用的方法,便是将种子泡在热水中。今天早上我才在网路上,找到三种可以将莨菪做成茶的调制法。”
丽娜说:“她喜欢喝热茶。”
“这就对了,”莎拉说,“种子本身具有高度可溶性。我猜她喝下去之后不用几分钟,就开始觉得血压升高、心悸、口干舌燥还有极度焦虑。我也可以想象得到这些生理反应促使她走向盥洗室,而那位强暴犯正在那儿等她送上门来。”
法兰克转向杰佛瑞。“我们必须和彼得·韦恩谈一谈。她的午餐是他端上来的。她的茶是他提供的。”
“不可能。”麦特反驳。“彼得一生都住在这个镇上。他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麦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仿佛他即将要说的事情,是对彼得有利的重要关键。“他是自己人啊。”
某个杰佛瑞无法辨认口音的人发出低语:“法兰克抓过的那个黑人呢?”
杰佛瑞感觉到汗水流下他的背脊。他可以预见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他举起双手要大家安静。“我和法兰克会去找彼得谈一谈。你们都有各自的任务在身。不管怎么样,我今天一定要听到各位回报消息。”
麦特似乎有话要说,但是杰佛瑞没给他机会。“我们光坐在这里用屁股想事情,这样做是帮不了西碧儿·亚当斯的。”他停下来,然后指着布雷德早已递出的纸袋。“有必要的话,每一扇该死的门你们都可以去敲。这些名单上面的每一个男人,我要大家把他们的底细完全摸清楚。”
杰佛瑞和法兰克走往餐厅的时候,那句“法兰克抓过的那个黑人呢?”像一块炽热的煤炭,掉在杰佛瑞的内心深处。在他小时候,“黑人”根本就是日常用语,但是至少近三十年来,他没再听过有人这么说了。杰佛瑞很意外地发现,今天居然还存在着这样公然表态的种族歧视,而且话还是在他的警局里听到的,这令他觉得很恐慌。杰佛瑞在格兰特郡工作了十年,但他仍是个外地人。尽管杰佛瑞身上流着南方人的血统,却无法让当地人视他为自己人。来自阿拉巴马州的背景对他帮助不大。在南方几个州里头,有句很具代表性的祷告文是这么念的:“感谢上帝帮助阿拉巴马。”意思是说,感谢上帝啊,咱们没他们那么穷。他之所以和法兰克·华勒斯走得很近,这就是原因之一,因为法兰克是那群人的伙伴,他是那个圈子的一分子。
法兰克脱掉外套,边走边将它折叠起来搭在手臂上。他高瘦的身材有如芦苇,脸上的表情因当了多年警察而难以解读。
法兰克说:“说到这个名叫威尔·哈里斯的黑人,很多年前我被叫去处理一桩家暴事件,就是他殴打他老婆。”
杰佛瑞停下脚步。“是吗?”
法兰克在他上司身旁停步。“是的,”他说,“她被打得很惨,嘴唇都被揍得皮肿血流。我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瘫在地上了。她当时穿着一件像是布袋之类的棉布衣。”他耸耸肩。“总之,那件衣服被撕裂了。”
“你觉得他有强暴她?”
法兰克耸耸肩。“她并没有指控他。”
杰佛瑞又开始往前走。“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麦特,”法兰克说,“当时他是我的搭档。”
杰佛瑞拉开餐厅门,当下感觉到一股惧意。
“我们打烊了。”彼得从后头喊道。
杰佛瑞说:“彼得,是我,杰佛瑞。”
他从贮藏室走出来,双手放在围裙上面擦拭。“嗨,杰佛瑞。”他边说边点头,接着又开口招呼,“法兰克。”
“彼得,我们下午应该就会结束这边的工作,”杰佛瑞说,“你明天就可以开店营业了。”
“我这个星期不做生意了。”彼得一边说,一边重新绑好围裙的系带。“西碧儿出了这样的事,我还开店做生意,这似乎不太妥当吧。”他指了指吧台前的那一排高脚凳。“你们要不要来点咖啡?”
“太好了。”杰佛瑞一边说,一边坐到第一张椅凳上。法兰克尾随其后,往他上司旁边的椅凳坐下去。
杰佛瑞看着彼得绕过柜台,取出三只陶瓷制的大马克杯。咖啡煮沸之后,他把冒热烟的饮料倒进杯子里。
彼得问:“你们找到线索了?”
杰佛瑞拿起一只马克杯。“能否请你回想昨天的事发经过?我的意思是说,从西碧儿·亚当斯走进餐厅的那一刻开始回想?”
彼得倾身向后靠在烤架上。“我猜她是一点三十分左右进来的,”他说,“她总是在午餐的高峰时间过后才进来。我猜,她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拿着手杖在地上东戳西敲。我是说,我们当然都知道她看不见,但是她并不喜欢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你们应该看得出来,她处在人群中会有些紧张不安。”
杰佛瑞拿出他的笔记本,尽管他根本没有记录的必要。有件事他确实弄清楚了:彼得似乎对西碧儿·亚当斯的事情所知甚多。“她常来你这里?”
“就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每星期一必定来报到。”他眯着眼睛思索。“我猜,近五年来一直是如此吧。有时候她会在晚上和其他老师,或是和图书馆的南恩一道过来。听说她们在库伯区租了一间房子。”
杰佛瑞点点头。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绝大部分都是在星期一,她总是一个人独自过来。她来到这里,点她想吃的午餐,然后通常在两点钟左右就离开了。”他抚摸着下巴,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情。“她总是会留下令人满意的小费。我看到她的桌子旁边没人时,并没有做任何联想。我还以为我正巧没看到她离开罢了。”
杰佛瑞问:“她点了什么东西?”
“她始终都点同样的东西,”彼得说,“三号餐。”
杰佛瑞知道那是松饼加蛋、培根,有一边还淋了玉米片。
“不过,”彼得加以澄清,“她不吃肉,所以我一定把培根拿掉,而且她也不喝咖啡,所以我都帮她准备热茶。”
杰佛瑞把这句话抄写下来。“哪一种茶?”
他在柜台后面东翻西找,然后挖出一盒没有商标的茶包。“这是我从杂货店帮她弄来的。她不喝含咖啡因的东西。”他淡然一笑。“你们知道吗?我想让她觉得很自在。她很少出门。她总是对我说,她很喜欢来我这个地方,这里让她觉得安逸舒服。”他摆弄着那盒茶包。
“她用过的那个杯子呢?”杰佛瑞问。
“这个我不清楚。它们看起来全是一个样。”他走到柜台的末端,拉出一个大型金属抽屉。杰佛瑞倾身越过桌面往抽屉里瞧。那个抽屉其实是一部装满杯子和碟子的大型洗碗机。
杰佛瑞问道,“这些东西从昨天就摆到现在?”
彼得点点头。“我没有办法确认哪个是她用过的杯子。我启动洗碗机之后,她才——”他停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父亲,他老是跟我说,你替客人着想,他们也会为你着想。”他抬起头,泪水盈眶。“她是个好女孩,你们知道吗?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伤害她呢?”
“我不知道,彼得。”杰佛瑞说。“我们可以拿走这个东西吗?”他指着那盒茶包。
彼得耸耸肩。“拿去吧,反正也没其他人要喝。”他又笑了起来。“有一次我想尝尝看是什么样的口感,结果味道很像是淡而无味的工业废水。”
法兰克从盒里取出一个茶包。每一包茶叶都是装在纸袋中密封好的。他问:“老威尔昨天有来上班吗?”
这个问题似乎让彼得大为震惊。“当然有啊,近五十年来在每天的午餐时间,他都会来我这里工作。十一点左右进来,差不多两点离开。”他打量着杰佛瑞。“他从我这边下班之后,会在镇上接些零工来做。大部分是院子里的粗活,有些是简单的木工。”
“他在你这里擦桌子?”杰佛瑞问。尽管他上这家餐厅吃午饭的次数,多到足以让他清楚威尔·哈里斯的工作内容。
“那当然,”彼得说,“擦桌子,用拖把拖地,帮客人送吃的。”他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杰佛瑞。“问这个干嘛?”
“随口问问而已。”杰佛瑞回答。他倾身向前和对方握手,同时说,“谢啦,彼得。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们会再跟你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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