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蝇在他头上飞了三圈了,然后停落在他正在批阅的一份报告的左上角。麦格雷探长拿铅笔的手停止了活动,津津有味地看着它。这个把戏已经进行近半个小时了,而且始终是这同一只苍蝇。他可以打赌已经认识它了;再说,在这个办公室里,也只有这一只苍蝇。这只苍蝇在办公室里兜来兜去,尤其喜欢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飞舞;它在探长的头上打转,跟着便在他阅读的文件上落脚。它停在那儿,几对爪子懒洋洋地擦来擦去,很可能是在嘲弄他。它真的是在瞅他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苍蝇眼里,他——一块硕大无朋的肉——又代表了什么呢?他尽量不惊动它,等待着,铅笔停留在空中;突然,苍蝇似乎厌倦了,它飞了起来,飞出打开的窗户,消失在窗外暖烘烘的空气之中。
时间是六月中旬。办公室里不时地吹来一阵阵微风,麦格雷的上装已经脱去,心神恬然地在抽他的烟斗。他已经安排好,下午全部用来阅读他手下的探员写的报告,他正耐心细致地工作着。这只苍蝇又第九次、第十次地飞回来,每次都停落在那一页纸上的老地方,就好像它们之间有什么默契似的。真是不可思议的相似!这样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吹来的阵阵清风、那只在迷惑他的苍蝇,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回忆起他的学生时代;在那个年代里,一只在他课桌上活动的苍蝇有时候比教师的讲课要重要得多。老门房约瑟夫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一下,把一张名片递给探长,名片上印着:莱翁·弗洛朗坦旧货商“他有多大年纪?”
“和您差不多……”
“是不是一个瘦高个儿?”
“是的,又高又瘦,头发有很多已灰白了……”
那么说,肯定是他认识的那个弗洛朗坦,穆兰市邦维尔中学的老同学,他是班上一个最会逗人发笑的家伙。
“请他进来……”
他已经忘记了那只苍蝇,它也许已经感到厌烦,飞到窗外去了。弗洛朗坦进来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不太自然;因为他们自从在穆兰市分别以后仅仅见过一次面——那已经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麦格雷在路上迎面遇到一对时髦男女,那女的非常漂亮,一身巴黎打扮。
“我向你介绍,这一位是我中学里的老同学,他现在在警察局工作……”
弗洛朗坦向那个女子介绍说;随后又麦格雷对说:“我向您……向你介绍,这一位是我的太太,莫尼克……”
那一天的阳光也很好。介绍以后他们不知道再谈些什么好。
“嗯,怎么样,一直都很好吗?”
“一直都很好,”麦格雷回答说,“你呢?”
“我也不错。”
“你住在巴黎吗?”
“是的,奥斯曼林阴大道,六十二号。不过我经常外出旅行,做生意。我这是刚从伊斯坦布尔回来。一定要来看我们,当然跟你太太一起来,如果你已经结婚了……”
他们两人都有些不自在。这对夫妻向一辆淡绿色的敞篷赛车走去,探长也继续走自己的路。现在走进他办公室的弗洛朗坦不像他在玛德莱娜广场上遇到时那样轻松愉快。他穿着一套已经相当旧的灰色西装,也不像过去那么信心十足了。
“您马上就接待了我,真是不胜荣幸……您……你好吗?”在分别了这么许多年以后再用“你”称呼对方,麦格雷同样也感到有些别扭。
“你呢?请坐……你太太好吗?”弗洛朗坦的淡灰色眼睛呆滞了一会儿,仿佛在回忆什么事情。
“你是说莫尼克,一个红棕色头发的小个儿吗?是的,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我始终没有娶她……她是一个好心的姑娘……”
“你没有结过婚吗?”
“结婚有什么用?”弗洛朗坦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鬼脸,这种鬼脸在学校里的时候总是引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连教师们对他也无可奈何。真好似他那张线条突出的长脸蛋是用橡胶做的,因此可以随意扭曲。麦格雷没有好意思问他来干什么。他仔细地端详着他,几乎不相信岁月消逝得如此迅速。
“你的办公室很漂亮,嗯……我原来不知道司法警察局还有这么好的家具……”
“你现在做旧货生意了?”
“怎么说都可以……我在罗什舒阿尔大街租了一个小工场,收购一些家具,拿到工场里去翻新……你知道,眼下任何人多多少少都可以算是一个旧货商。”
“日子过得还好吗?”
“我原来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要不是今天下午突然大祸天降……”
他引人发笑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因此他脸上这时又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些非常滑稽的表情;可是他的脸色还是很忧郁,眼神依然惶惶不安。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来找你的。我心里寻思,你也许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伸出他微微有些颤抖的、瘦长的手指点燃了一枝。麦格雷觉得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酒臭。
“可真是的,我心里乱作一团了……”
“你说吧,我听着……”
“是啊,这真是难以解释;我有一个女朋友,已经有四年时间了……”
“也是一个和你一起生活的女朋友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不……这很难说清楚……她住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圣乔治广场附近……”
麦格雷对他的犹豫不决很奇怪,从前的弗洛朗坦是那么自信,讲起话来滔滔不绝,现在却讲话吞吞吐吐,老是用眼角瞅他。在中学的时候,麦格雷很欣赏他那悠然自得的模样,还有点羡慕他,因为他的父亲在大教堂对面开了一家全市闻名的糕点铺。他父亲甚至把一种核桃蛋糕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成为当地的特产。弗洛朗坦口袋里总是塞满了钱。他可以在教室里胡闹而不受惩罚,就好像他享有一种特殊的豁免权似的。有时候夜幕降临时,他便和一些女孩子出去玩。
“说下去……”
“她的名字叫若丝……总之,她的真名叫若丝菲娜·帕佩,可是她还是喜欢别人叫她若丝……我也是……她三十四岁,不过还看不出来……”
弗洛朗坦面部的肌肉活动是那么灵活,别人真会以为他的脸在抽搐。
“真是难以解释啊,我的老朋友……”
他站起身来,走向窗口,他那高高的身躯映照在那儿的阳光之中。
“你这儿真热……”
他一面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叹着气说。苍蝇不再飞来停落在摊在探长面前的文件的纸角上了。可以听到从圣米歇尔桥那边传来的轿车声和公共汽车声,有时候传来一艘在进入桥洞前缩下烟囱的拖轮的汽笛声。黑色大理石的座钟——司法警察局所有的办公室,甚至可能在数以百计的政府机关中都使用这种座钟——指着五点二十分。
“我不是若丝惟一的……”弗洛朗坦终于说了出来。
“惟一的什么?”
“惟一的男朋友……这就是难以解释的事情……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既是她的情夫,又是她的朋友和知心人……”
麦格雷重新点燃了他的烟斗,尽力耐心听下去。他的老同学重新走回来坐在他的面前。
“她有很多别的男朋友吗?”探长不得不问道,因为对方的停顿时间实在太长了一点。
“请让我算一算……有帕雷……一个……再有是库尔塞尔……两个……再有维克托……三个……最后还有一个我没有见过的年轻人,我管他叫红头发……四个……”
“四个情夫都经常来看她吗?”
“有几个每星期一次,有几个每星期两次……”
“他们都知道她有好几个情夫吗?”
“当然不知道……”
“那么每个人都以为是自己一个人供养她的啰?”这句话使弗洛朗坦听了很尴尬,他把一枝香烟的烟丝捻散撒在地毯上。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件事是很难理解的……”
“那么你呢,你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我是她的朋友……我在她单身一人时便到她那儿去……”
“你睡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吗?”
“除了星期四晚上……”
“因为那一天的位置被人占了?”麦格雷不无讽刺地问道。
“是的,那一天轮到库尔塞尔……她认识他已经有六年了……他的家在鲁昂,在伏尔泰大街上有几间办公室……真是说来话长……你瞧不起我吧?”
“我从来不瞧不起任何人……”
“我知道我的处境似乎很微妙,而且大部分人对我的看法很苛刻……我向你发誓,我们两人是相爱的,若丝和我……”
他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更确切地说我们过去是相爱的……”
这句话触动了探长,他的表情变得不可捉摸了。
“你们两人绝交了?”
“不是。”
“她死了?”
“是的。”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接着,弗洛朗坦向着探长,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悲痛地说:“我向你发誓这不是我干的……你了解我……就因为你了解我,而且我也了解你,所以我才上你这儿来的……”
他们过去的确是相互了解的,在十二岁、十五岁、十七岁的时候,可是,再后来呢,他们就分道扬镳了。
“她是怎么死的?”
“有人向她开了枪。”
“谁?”
“我不知道。”
“这件事是在哪儿发生的?”
“在她家里……在她卧室里……”
“当时你在哪儿?”再用你我相称变得越来越别扭了。
“在壁橱里……”
“你是说在她的套房的壁橱里吧?”
“是的……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几次……如果有人按铃,我……我使你厌恶吧?……我向你发誓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我自己挣钱糊饭口……我在工作……”
“把发生的事情尽量确切的告诉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从中午开始吧……”
“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她的菜烧得很好,我们两人都坐在窗子前面……她那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什么人会来,因为每星期三,她等的那个人要到五点半或者六点钟才会来……”
“谁?”
“他叫弗朗索瓦·帕雷,五十岁左右,公共工程部里的一名处长……他负责航道工程……他住在凡尔赛……”
“他从来不早于那个时间来吗?”
“从来不……”
“午饭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
“她穿的是什么衣服?”
“穿着晨衣……除非出门,她总是穿晨衣……三点半的时候,有人按铃,我就躲到壁橱里去了……那不是卧室里的壁橱,而是浴室里的壁橱……”
麦格雷不耐烦了:“后来呢?”
“也许过了一刻钟吧,我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枪响……”
“那么说,大概是三点三刻吧?”
“我估计是这样……”
“你就冲出去了?”
“没有……我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我原来以为枪响的声音也很可能是汽车排气管的声音。”
麦格雷现在仔细地在观察他。他想起了弗洛朗坦从前讲给他听过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多少都有点儿荒诞不经。有时候看来似乎连他自己也难分真假。
“那么您当时在等什么呢?”
“你称我为‘您’了……你看,不是吗……”
他现出一副痛苦和失望的神情。
“好吧!那么你在等什么呢,呆在壁橱里面?”
“那不是一只小壁橱,而是一个相当大的挂衣服的小间……我在等那个男人离开……”
“你怎么知道那是一个男人,既然你没有看见他?”对方惊愕地瞅瞅他。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那个若丝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
“没有亲属吗?”
“她出生于孔卡尔诺,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什么亲属……”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
“我听到客厅里有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那时候是几点钟?”
“四点钟左右……”
“那么杀人犯在被害者身边呆了有一刻钟?”
“看来是这样……”
“在你走进房间时,你看到你的情妇在什么地方?”
“在地上,床脚边……”
“她穿着什么衣服?”
“她总是穿着她那件黄色的晨衣……”
“伤口在什么地方?”
“喉咙口……”
“你肯定她已经死了吗?”
“这不难看出……”
“房间里有人搞乱过吗?”
“我什么也没有注意……”
“抽屉有没有打开,有没有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没有……我想没有……”
“你不能肯定吗?”
“我当时太紧张了……”
“你打电话给医生了吗?”
“没有……既然她已经死了……”
“打电话给区警察局了吗?”
“也没有。”
“你是五点零五分来到这里的,四点钟以后一段时间里你在干什么?”
“起先,我瘫倒在一把扶手椅里,神志已经不清了……我不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懂……后来我寻思我将受到控告,尤其是我们那位讨厌的门房对我怨恨很深。”
“你就在那把扶手椅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吗?”
“不……我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后来我就出去了,到大圣治酒吧一口气喝了三杯白兰地……”
“后来呢?”
“我想起了你已经当上刑事侦缉队的大队长了……”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叫了一辆出租汽车……”
麦格雷很恼火,可是这只能从他严峻的脸色上才能看得出来,他走出去打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里面有两个探员——让维埃和拉波安特。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了让维埃。
“来一下……你先打电话给化验室里的默尔斯,叫他到洛蕾特圣母大街来找我们……几号?……”
“十七号乙……”
每次瞧他的老同学的时候,他的表情总是那样严峻、那样使人难以亲近。让维埃在打电话,他瞥了一眼座钟,时间是五点半。
“再说一遍,每星期三的主顾是谁?”
“帕雷……在部里工作的那一位……”
“如果没有意外,在现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来到那个套房的门口了,是吗?”
“是,是这个时候……”
“他有钥匙吗?”
“他们哪一个都没有钥匙……”
“你也没有吗?”
“不,我可不一样……你知道,我的老朋友……”
“我宁愿你别叫我‘我的老朋友’……”
“你看!连你,你……”
“走吧……”
他顺手抓起帽子,在走下灰色的大楼梯时,他装了一斗烟。
“我在想,为什么你等了那么长时间才来找我,或者说才来报告警察局……她有财产吗?”
“我想……约摸在三四年以前,她在蒙玛特尔区北面塞尼山大街上买下了一座房子,作为投资……”
“她房间里有钱吗?”
“可能有……可是我说不准……我所知道的是,她不相信银行……”
院子里停着一排排黑色的小汽车,他们乘上一辆,让维埃坐到了驾驶盘前面。
“你想让我相信,和她一起生活的你,不知道她放钱的地方,是吗?”
“事实就是如此……”
他恨不得向他吼道:“别装模作样了……”
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吗?“她那个套房有多少房间?”
“有一个客厅,一个餐室,一个带浴室的卧室,还有一个小厨房……”
“不包括壁橱?……”
“不包括壁橱……”
在将车子驶进车流的时候,让维埃试着从他们几句对话里猜出他们在谈些什么。
“我向你发誓,麦格雷……”
幸好他没有称他为朱尔,因为在中学里,他们习惯上是用姓来称呼对方的!在他们三人经过门房前面时,麦格雷瞥见遮着罗纱窗帘的玻璃门晃动了一下,门后面有一个块头极大的女门房。她的脸和身体比例适当,线条僵硬;她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们,就像是一幅和本人同样大小的油画或是一座塑像。电梯很小,探长不得不和弗洛朗坦紧贴在一起,和他的老同学四目相视,使他很尴尬。眼下这位穆兰市糕点铺老板的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虽然他在尽力故作镇静,甚至还微有笑意,可是又不断地做着鬼脸,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害怕?是他杀害了若丝菲娜·帕佩的吗?在来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总局以前一个小时,他在干些什么?他们穿过了四层楼的楼梯平台,弗洛朗坦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圈。
经过一个狭小的过道以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客厅;在这里,麦格雷以为时间往后推移了五十年——如果不是更多的话。陈旧的红绸窗帘像从前那样用编织成粗丝绳的系带张挂着。地板上铺着一条已经褪了色的地毯。到处是丝绒和丝绸缎,小盘垫和盖在仿路易十六时代式样的扶手椅上的丝绣和镶花边的小方巾。窗子旁边有一个丝绒沙发,沙发上放着很多揉皱的靠垫,就像刚才有人坐过似的。一只独脚小圆桌。一只带红色灯罩的金座台灯。这儿大概是若丝偏爱的一个角落。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只电唱机,还有些巧克力糖,几本画报和爱情小说。在房间的另一端,正对着她,有一架电视机。在印有小花朵的彩色糊墙纸上,挂着几幅油画,那是一些精致的风景画的特写部分。一直在注意着麦格雷目光的弗洛朗坦证实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这儿的……”
“那么你呢?”旧货商指了指一张蒙皮面的旧靠椅,它和其他家具显得很不调和。
“这是我带来的……”
餐室同样也有些陈旧了,装饰也显得庸俗,挂着沉重的丝绒帘子,空气不太畅通;两扇窗的扶手上种着一些花草。卧室的门半开着。弗洛朗坦犹豫着不敢跨入,麦格雷先走了进去,看到在离门不到两米的地毯上横着一具尸体。和经常遇到的情况差不多,喉咙口的弹孔和子弹的直径不成比例。她流了很多血,脸上只有惊讶的表情。据他的判断,这个女子身材矮胖,性情温和,这种女人会使人想起一盘用文火烩出来的佳肴,或者是一罐精心制作的果酱。麦格雷的目光向四周搜索了一下。
“我没有看到武器……”他的同僚猜测着说,“除非被压在身子下面,我看这不大可能……”
电话在客厅里。麦格雷想快些了结例行公事。
“让维埃,先打电话给区警察分局。请分局长带了医生一起来……然后,你再通知检察官办公室……”
默尔斯手下的技术人员就要来到,麦格雷想利用现在还比较安静的时候先勘查几分钟。他走进了浴室,浴室里的毛巾都是粉红色的。房间里有很多粉红色的东西。他打开壁橱的门,它像一条封死的走廊,他又找到了一些粉红色的东西,一个喜欢看书的女人吃的粉红色的糖果,一件深色玫瑰红的夏天穿的连衣裙。别的衣服也富有色彩,浅绿的,浅蓝的……
“你没有衣服放在这儿吗?”
“衣服放在这里也许不太妥当……”
弗洛朗坦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地说,“因为其他人都认为她是单独生活的……”
显而易见,这种说法也显得很牵强:这些一星期来一两次的大男人,都以为自己供养着一个情妇,而这些情夫却相互并不知道。他们真的全都相互不知道吗?麦格雷又回到卧室里,打开抽屉,找到一些购货发票,日用布制品,还有一个小盒子,里面盛着几件不值钱的首饰。这时候六点钟到了。
“星期三来的那位先生应该来过了。”麦格雷说。
“也许他曾经上楼来过,按过了铃,见没有人开门,便走了。”
让维埃走进来报告说:“区警察局长正在赶来。代理检察长带着预审法官马上就到……”
这个时候的侦查工作是麦格雷最厌恶不过的。他们五六个人相互望望,然后瞧瞧那具尸体,医生跪在尸体前面。纯粹是形式。医生仅仅只能确认死亡,具体细节要等解剖后才能知道。代理检察长也只是以政府的名义进行勘查。预审法官瞅着探长,他的神气似乎在询问麦格雷的想法,可是麦格雷现在什么想法也没有。至于区警察局长,他急着要回办公室去。
“有情况请随时通知我。”
预审法官轻声说,他年纪在四十岁左右,大概是刚来巴黎。他的名字叫帕热,是从一个专区开始,经过一个个越来越大的城市,一级一级爬上来的。默尔斯和他的下属呆在客厅里,其中一个专家在到处觅取指纹。等其他政府官员都走了以后,麦格雷对他们说:“孩子们,轮到你们啦……首先,在运尸车到来之前,先给被害者拍些照。”
随后他向门口走去,弗洛朗坦想跟他一起走。
“不,你留在这儿。你,让维埃,去问问这一层楼的邻居,需要的话,也可以问问上面一层的房客,问问他们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
探长往楼下走去。房子虽然很旧,可是还过得去。深红色的地毯在每一个台阶上都用铜条固定着。几乎所有的门把手都擦得亮亮的,就像一块上面写着维阿尔小姐定制胸衣和紧身褡的金属招牌一样。他又找到了那个纪念碑似的女门房,她站在门后面,肥大的手指把窗帘掀开着。他示意要进去,女门房机械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把门推开了。女门房无动于衷地瞅着他,就像他是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麦格雷把他的司法警察局的徽章给她看了看,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我想您大概不知道吧?”她的嘴没有动,可是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不知道什么?”
门房里很干静,中间放着一只圆桌,一只鸟笼里养着两只金丝雀。房间尽头有一个厨房。
“帕佩小姐死了……”
麦格雷说。她终于开口了。她说话的声音比较低沉,和她的眼光同样无动于衷。这种漠不关心会不会是出于仇恨呢?她总是通过门窗看着人们,对任何人都没有好感。
“楼梯上的吵闹声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楼上至少还有十个人,是吗?”
“您叫什么名字?”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在哪一方面引起了您的兴趣?”
“因为我有些问题要问您,我还要把您的大名写进我的报告里面去。”
“波朗太太……”
“是孀居吗?”
“不是。”
“您丈夫也在这儿?”
“不。”
“他离开您了?”
“有十九年了。”
这时候她在一把符合她身材的宽大的扶手椅里坐了下来,麦格雷也坐下了。
“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有没有人上楼到帕佩小姐家里去过?”
“有的。在五点四十分的时候……”
“谁?”
“当然是星期三那一位啰……我从来不问他们的名字……一个高个子,没有几根头发,老是穿深色衣服……”
“他在楼上呆的时间长吗?”
“不长。”
“在他下来的时候,没有和您讲话吗?”
“他问我,帕佩小姐是不是出去了。”
要她讲话就像挤牙膏似的。
“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没有见过她。”
“他是不是感到有点儿奇怪?”
“是的。”
这样讲话真是累人,尤其是因为她的眼光和她臃肿的身躯一样迟钝。
“今天下午早些时候您没有看见过他吗?”
“没有。”
“那么,在三点半左右,您没有看到有人上楼去吗?您当时在这儿吧?”
“我当时在这儿,没有看见有人上去。”
“也没有人下来吗?四点钟左右也没有吗?”
“只有在四点二十分时候见过……”
“谁?”
“那个家伙……”
“您说的‘那个家伙’是谁?”
“就是跟您一起来的那个人……我还是喜欢用这个称呼……”
“若丝菲娜·帕佩的相好吗?”她不无讥讽地微笑了一下。
“他没有和您讲话吗?”
“我甚至不愿为他开门。”
“您可以肯定在三点半到四点半之间没有其他人上楼或者下楼吗?”既然她已经回答过了,她也不屑于再重复了。
“您认识您的房客的其他朋友吗?”
“您把这些人称为朋友吗?”
“她的其他一些来访者……他们有多少人?……”
她像在教堂里一样嘴唇微微颤动着,最后说道:“四个人……还有那个家伙……”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碰见过,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据我所知,没有……”
“您整天都呆在这个房间里吗?”
“上午不在,我要上市场去买东西,回来后要打扫楼梯。”
“今天没有人来和您作伴吗?”
“没有人来和我作伴。”
“帕佩小姐有时候也出去吗?”
“上午十一点左右她要去买东西。一般她不会走远。晚上有时候她和那个家伙去看电影……”
“星期天呢?”
“有时候他们一起乘车出去。”
“车子是谁的?”
“当然是帕佩小姐的。”
“谁开车?”
“他。”
“您知道汽车在哪儿?”
“在欧石楠大街上一个车库里。”
她没有问她的房客是怎么死的。她既不好奇也无热情,麦格雷越来越惊奇地瞅着她。
“帕佩小姐被谋杀了……”
“这是可以料到的,不是吗?”
“为什么?”
“跟所有那些男人……”
“她是被一颗子弹打死的,几乎是顶着她打的……”
她一声不吭地听着。
“她从来也没有向您说过什么知心话吗?”
“我们没有交情……”
“您恨她吗?”
“甚至连恨也谈不上。”
房间里越来越闷了,麦格雷揩着头上的汗,走出了门房,到了街上他感到很舒服。法医学院的的运尸车刚刚抵达,尸体要用担架抬下来,麦格雷趁这时候穿过马路,走进大圣乔治酒吧,在柜台上要了一杯啤酒。若丝菲娜谋杀案在这个街区、甚至在她住了多年的房子里都没有引起任何不安。麦格雷看到运尸车开走了。他回到那座房子里,女门房还在她的岗位上,她用第一次见到他时同样的目光瞧瞧他。
他乘上电梯,在房门口按了按铃。让维埃出来为他开门。
“你问过邻居们了吗?”
“我所能找到的全都问过了。每一层楼面上,正面有两个套间,向院子方向只有一个套间。在旁边的那个套间里住着一位索弗尔太太,她已经上年纪了,很客气,衣着很讲究。她整个下午都在家,一面打毛衣一面听收音机。她的确听到过一个声响,就像一次低沉的爆炸声,大概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她原来以为是一辆汽车或者一辆公共汽车的排气声……”
“她没有听见开门或者关门的声音吗?”
“我已经检查过了……在她房间里听不见……房子已经旧了,墙很厚……”
“五层楼呢?”
“住着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他们一星期前便到乡下或者海边去了……后边住着一个退休的铁路员工,他和他的孙子住在一起……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弗洛朗坦站在打开的窗子前面。
“这扇窗今天下午是开着的吗?”
“我想……是开着的……”
“那么卧室里的窗子呢?”
“当然关着……”
“你怎么那么有把握呢?”
“因为若丝在接待客人时总是想着要把它关上……”
对面是一个缝衣工场,可以看到有四五个年轻姑娘在那儿缝制衣服,工场里有一个竖在一根黑色木柱上的盖着粗布的人体模型。弗洛朗坦虽然尽力露出笑容,可是仍然显得心事重重,他那种古怪的、龇牙咧嘴的笑容使麦格雷想起了在邦维尔中学时,他这位同学被教师抓住时的情景,因为他在老师的背后模仿他的动作。
“您一定要我们回想起我们人类的起源吗,弗洛朗坦先生?”那个教他们拉丁文的、脸色苍白的黄头发小个子说。
默尔斯的同事们把这套房间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连一粒灰尘也没有放过。虽然窗子开着,麦格雷还是感到热。他不喜欢这种事情,甚至有点儿感到恶心。他也很不满意自己所处的不甚了了的境况。过去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对自己过去的那些老同学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而现在这位突然出现的同学的处境也实在太微妙了。
“你和那座纪念碑谈过话了吗?”探长望望弗洛朗坦,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
“就是那个女门房,我就是这么叫她的。她一定想出了什么恶毒的办法来中伤我了……”
“‘家伙’……”
“对,我就是那个‘家伙’。她对你说什么了?”
“你能肯定你对我讲的话都是事实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老是说谎,以说谎来取乐……”
“那是四十年以前的事情!”
“我不觉得你有多么大的变化。”
“如果我要隐瞒什么事情,我还会来看你吗?”
“你还有其他什么路可以走吗?”
“我可以一走了之……回到家里去,罗什舒阿尔大街……”
“等着明天早晨来抓你?”
“我可以逃走,穿过国境线……”
“你有钱吗?”弗洛朗坦脸红了,麦格雷有点儿同情他。在他年轻的时候,他那张小丑似的长脸蛋,他那些玩笑,他那些鬼脸,都使他感到很有趣。现在呢,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引人发笑了,看到他还要像从前那样装模作样真有点儿使人感到辛酸。
“可是你没有怀疑是我杀死了她,是吗?”
“为什么不呢?”
“你了解我……”
“我上次在玛德莱娜广场见到你是在二十年以前,再往前,就是在穆兰市的中学里了……”
“我像个杀人犯吗?”
“一个人变成杀人犯只要有几分钟几秒钟就够了。在这之前,他和任何人没有两样……”
“为什么我要杀她呢?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关系吗?”
“当然不是,可是,在我这个年纪,我总不能还要讲什么伟大的爱情之类的话……”
“她也不会讲吗?”
“我相信她是爱我的……”
“她妒忌吗?”
“我没有给过她妒忌的机会……你始终没有告诉我,楼下那个女巫对你讲了些什么……”
让维埃不无好奇地瞅着他的上司,因为这是第一次看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讯问。看来麦格雷有些别扭,吞吞吐吐,犹豫不决,因为他老是在捉摸该用“你”还是“您”来称呼对方为好。
“她说她没有看见有人上过楼……”
“她说谎……要么她那时正巧在厨房里……”
“她说她一直在门房里。”
“这是不可能的,嗯!杀死她的人肯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这个人本来就是在这幢房子里的……”
“一个房客吗?”弗洛朗坦马上抓住了这个假设。
“为什么不可以呢?在这幢房子里我不是惟一的男人……”
“若丝也经常到其他房客家里去走走吗?”
“这我怎么能知道?我不是一直呆在这儿的。我有职业,我要挣钱糊口……”
这又是一句假话。演了一生喜剧的弗洛朗坦又在演戏了。
“让维埃,你把这幢房子从上到下都察看一下,访问每一户人家,问问所有的人,我现在回局里去。”
“可是车子呢?……”
因为麦格雷总是不愿学习驾驶汽车。
“我乘出租汽车。”
然后他对弗洛朗坦说:“跟我来……”
“你不是要逮捕我吧?”
“不是。”
“那你要干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带我一起走呢?”
“谈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