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办公室很像司法警察局的房子翻新前的麦格雷的办公室,壁炉架上的那只黑色大理石座钟也和探长办公室里那只他整天看到的,而且永远也调不准的座钟一模一样。那人坐在座钟对面,他的神态说明他是一个兢兢业业、对自己有充分信心的高级职员,如果他突然坐到被告席上一定会感到是奇耻大辱。他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他的棕色头发很稀少,遮不住他已经显露出来的秃顶,漆黑的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染过色的。白皙的手上盖着长长的汗毛。
“麦格雷先生,我很感激您没有传唤我到警察局去,有劳您亲自光临……”
“我尽量使这件事别过于张扬……”
“今天的晨报上的确没有提供什么细节……”
“您认识若丝菲娜·帕佩已经很久了吗?”
“三年左右……请原谅我,因为我一直叫她若丝,所以您说的名字使我感到有些意外……我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她的真名字……”
“我能理解……您是怎么遇到她的?”
“事情经过平淡无奇……我现年五十五岁,探长先生。那时候我五十二岁;如果我对您说在那以前我从来也没有欺骗过我的妻子,我想您也许很难相信……可是她生病已经有十年了,我们的关系不太融洽,因为她有些神经质……”
“您有孩子吗?”
“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拉罗歇尔一个船主……二女儿在突尼斯一个中学里教书,第三个女儿也结婚了,住在巴黎十六区……我一共有五个外孙,最大的快十二岁了……而我们老两口子,我们住在凡尔赛一座房子里已经有三十年了……您看,我长期以来生活都很安定,过着一个循规蹈矩的职员的平凡生活……”
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讲得很慢,在他的话语和表情中没有任何幽默的迹象。他这个人会不会突然大笑?看来是不可能的;即使他会微笑,那肯定也只是淡然一笑。
“您刚才问我是在哪儿遇到她的……有一次我下班后在圣日耳曼林阴大道和索尔费里诺大街路口的啤酒店里逗留……那天下雨,我还记得玻璃窗上雨水淋漓……
“我坐在我的老位子上,那儿的侍者认识我已有几年了,他送来了一杯我经常喝的波尔图葡萄酒……
“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年轻妇女在写信,她使用的是酒店里的蘸水笔,写起字来很别扭……墨水瓶里的紫色墨水黏糊糊的,难以书写……
“这个妇女的打扮朴素大方,穿一套剪裁得很好的西式女服……
“‘您还有别的蘸水笔吗,侍者?’
“‘唉,我们就只有一枝……眼下,所有的顾客都带自来水笔……’
“我很自然地把我的自来水笔掏出来递给了她。
“‘如果您需要……’她瞧了瞧我,感激地笑了笑。事情就这么开始了。她很快就写完了,开始喝茶。
“‘您经常来这儿吗?’她一面把笔还给我一面说。
“‘几乎每天来……’
“‘我喜欢这些老式的啤酒店,这里有一些常客……’
“‘您住在本区吗?’
“‘不,我住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可是我经常来左岸……’他的眼光简直纯洁到了极点。
“您也看到了,我们的相遇是多么偶然。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我又见到她坐在原来的位子上,她还向我笑了笑。
“她似乎很和蔼、很平静,给人一种信任感。
“我们交谈了几句。我对她说我住在凡尔赛,我想,从那一天起,我向她谈起了我的妻子和我那些女儿……她看见我乘上了我的汽车……
“这样过了一个月,如果我在啤酒店里没有见到她,我便若有所失;我这样对您讲,您一定感到很奇怪……
“在我眼里,她只不过是个朋友,我还没有想到其他方面去。跟我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我讲话要非常当心,否则会被错误地理解,还会惹她发脾气……
“在我女儿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家里是很热闹的,我妻子也很活跃,很愉快。您简直不能想像,如果您回到家里时,只感到房子太大、太空,等待着您的只是一双焦虑不安和不信任的眼睛时,您的心情会怎样……”
麦格雷点燃烟斗,把他的烟袋递了过去。
“谢谢,我有好久不吸烟了……可是决不要以为我是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
“每星期三,我总是要去参加一个慈善机构的会议,我是那个机构的会员……有一次星期三我没有去,帕佩小姐把我带到她家里去了……
“她告诉我,她是一个人生活,靠一笔她父母留给她的菲薄的年金,她到处找工作,可是找不到……”
“她没有向您谈起过她的家庭吗?”
“她的父亲是一个军官,死在战场上了,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她是由她父亲在外省抚养长大的……她还有个哥哥……”
“您看见过他吗?”
“只看见过一次……他是个工程师,经常旅行……有一次星期三我去得比较早,我看见他也在,她趁这次机会为我们两人作了介绍……
“那是一个很高雅的男子,很有头脑,比她年纪大得多……他正在试验一种消除汽车废气中的有毒物质的新方法……”
“他是不是一个瘦高个,脸部表情多变,目光炯炯有神?”弗朗索瓦·帕雷显得很惊奇。
“您认识他吗?”
“我曾有机会遇到过他……请告诉我,您给若丝很多钱吗?”那个国家职员脸色通红,眼睛转向了别处。
“我生活比较富裕,可以说还相当富裕。我有个舅父去世时在诺曼底给我留下了两个农庄,我几年以前就可以辞职不干了……可辞职以后我的日子怎么过呢……”
“可以说是您供养她的吗?”
“这样说不太确切……我只是让她的日子过得稍许舒服了些,在日常生活中用不着过于精打细算……”
“您只有星期三才去看她吗?”
“一星期中惟有这一天我才有借口可以在巴黎逗留得较晚些……我们年纪越大,我妻子的妒忌心越重……”
“您太太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您离开部里时跟踪您吗?”
“从来没有……她很少出门……她现在瘦得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医生们一个个都认为她难以治愈了……”
“帕佩小姐是不是对您说过您是她惟一的情夫?”
“首先,这样的话我们从来没有说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这样说,因为我不想隐瞒,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尤其是,在我们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关系……我们两人都感到孤单,我们要尽量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可以无话不谈……我们两个人是好朋友……”
“您妒忌吗?”他哆嗦了一下,瞪了麦格雷一眼,似乎对这个问题很不受用。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这一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您也知道了我的年纪……我也不向您隐瞒,在我眼里,这种相互信任有多么重要……我总是焦急地等待着星期三的来到,我是为了星期三晚上而活着的……除此之外,我一切都无所谓……”
“如果您知道了她另外还有一个情夫,那么您一定会大吃一惊是吗?”
“那当然……那就完了……”
“什么完了?”
“全都完了……三年来我所得到的幸福全都完了……”
“她的哥哥,您只见到过一次吗?”
“是的……”
“您没有怀疑过吗?”
“我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您在她家里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吗?”他淡然一笑,说:“只有过一次,那是在几星期以前。我刚走出电梯的时候,有一个相当年轻的人从她家里走出来。”
“是个红头发的男人吗?”他惊得愣住了。
“您怎么知道的?那么,您也知道他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啰……我承认我还跟踪了他,我看见他走进了封丹纳大街的酒吧,那儿似乎有好些人认识他……
“我向若丝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态度非常自然。
“她告诉我说:‘三个月以前他来劝我加入人寿保险,我这儿大概还有他的名片……’
“她在抽屉里翻寻,果然找到了那张名片,他的名字叫让·吕克·博达尔,歌剧院大街大陆保险公司的推销员,那家公司不大,但声誉颇佳……我后来打电话给那家公司的人事处长,他向我证实了让·吕克·博达尔的确是他们公司的雇员……”
麦格雷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抽着烟,他在争取时间,因为他下面的任务是很令人不愉快的。
“您昨天到洛蕾特圣母大街去过吗?”
“和往常一样……因为部长办公室主任找我有事,我去得稍许晚了一些,我按了铃,可是没有人开门,我感到很奇怪……我又按了铃,还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
“您没有去问问那个女门房究竟是什么原因吗?”
“我看到那个女人就怕,我总是尽量不跟她打交道……不过我也没有马上回家……我一个人在凡尔赛门那儿一个饭店里吃了晚饭,因为我本来说是要去参加慈善机构的会议的……”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这场悲剧的?”
“今天早晨,在我刮脸的时候……收音机里讲到了这件事,可是没有提到细节……我到这儿来才看到了报纸……我像遭到了雷击一样,我的脑子全糊涂了……
“‘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钟之间,您没有去过那儿吗?’他显得很悲伤,说:‘我懂得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昨天下午我没有离开过我的办公室,我的同事可以为我作证……可是我希望别提起我的名字……’
“可怜的人啊!他忧心忡忡,焦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在他垂暮之年抓住的东西一下子全垮了,可是他还在尽力保持他的尊严。
“我完全知道,那个女门房,或者她的哥哥——如果他在巴黎的话——会向您提起我的……”
“帕雷先生,根本不存在什么哥哥……”
他皱了皱眉头,露出一种怀疑的神情,有点儿生气了。
“很抱歉,我会使您非常难受,可是我不得不对您讲真话……那个被当作莱翁·帕佩介绍给您的人实际上名字叫莱翁·弗洛朗坦,碰巧我们两个还是穆兰一个中学里的同学……”
“我简直莫名其妙……”
“只要您一离开若丝菲娜·帕佩,他就走进她的房间,他有她房间的钥匙……您有过她的钥匙吗?”
“没有……我没有向她要过……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
“他很有规律地生活在她的家里,除非她在等那些来访者……”
“您说‘些来访者’?那么说还不止一个?”他脸色都白了,僵硬笔挺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
“你们一共有四个,不算弗洛朗坦……”
“您的意思是……”
“若丝菲娜·帕佩是由四个情夫以各种方式供养的……其中一个比您要早好几年,那是在很久以前,他几乎每天都住在她家里……”
“您看见他了吗?”
“还没有。”
“他是谁?”弗朗索瓦·帕雷心里还在怀疑。
“一个叫做费尔南·库尔塞尔的人,他和他的兄弟一起经营滚珠轴承……工厂在鲁昂,巴黎的事务所设在伏尔泰大街……他大概和您差不多年纪,身材很肥胖……”
“我几乎难以相信。”
“他规定的日子是星期四,他是你们几位之中惟一在她家里过夜的人……”
“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据说有时候警察局会使用一些出人意料的方法。您这个故事似乎太离奇了……”
“另外还有一个,是星期六来的……对于他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是个瘸子……”
“还有第四位呢?”他在尽力挺住,可是他那两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汗毛很长的手不住地在哆嗦,连关节都发青了。
“就是那个红头发,您有一天偶然遇到的保险公司的推销员……”
“他真的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我亲自查问过……”
“保险公司的推销员同时可以做一个漂亮女人的情夫……”
“我简直难以理解……您不认识若丝,否则您也会和我一样感到不可思议……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她那么和蔼、单纯和文静的女人……我有三个女儿,她们使我懂得了如何了解女人……我对若丝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对我任何一个孩子……”
“我很抱歉使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您刚才对我讲的一切,您都有把握吗?”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让弗洛朗坦向您重复一遍……”
“我绝对不愿意见到那个家伙,也不想看到另外三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弗洛朗坦就是一般称作是‘相好’的人,是吗?”
“差不多……他的一生几乎什么都试过了……可是什么也干不成……对女人倒是还有一定的诱惑力……”
“他跟我差不多年纪……”
“差两年,是的……他比你强的地方是不论白天黑夜都有空……此外,他对什么都不在乎……像他这样的人,每一天都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写上任何东西……”
而帕雷是有信仰的,他有一些难题,他也受到良心的煎熬。他的神态表现出人们对生活的严肃态度。几乎可以说,他的办公室——如果不能说整个部的话——是和他难以分割的,麦格雷几乎难以想像他怎么能和若丝单独相处。幸好若丝是个很文静的女子。她大概是能够一连几小时地带着微笑倾听一个受坎坷命运捉弄的男人的肺腑之言的。现在,麦格雷对她开始有一个比较明确的概念了。她是一个讲究实际的女人,她工于心计。她已经在蒙玛特尔买下了一幢房子,她藏有四万八千法郎。接下来她还会买第二幢和第三幢房子吗?有些女人喜欢买房子,就好似石头是世界上惟一坚实可靠的东西。
“您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生悲剧吗,帕雷先生?”
“这个念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本人,她的生活,她的家都使人感到放心……”
“她从来没有对您谈起过她是在哪儿出生的吗?”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她是普瓦蒂埃人。”
出于小心,她对每个人所说的出生地点都不一样。
“您看她受过教育吗?”
“她通过中学会考后,有一段时间曾经为一个律师做过秘书……”
“您不知道那个律师的名字吧?”
“我当时没有注意……”
“她结过婚吗?”
“据我所知,她没有结过婚……”
“她读的书没有引起过您的注意吗?”
“她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内心相当天真,因此她很喜欢看通俗小说。一提到这个癖好,她自己便会首先笑起来。”
“如果没有必要,我就不再来打扰您了……我只是请您再考虑一下,回忆回忆……一句话,一个看来并不重要的细节也许会对我们有用……”
弗朗索瓦·帕雷伸展了一下他胖胖的身躯,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出手来。
“眼下,我想不起什么……”
随后他用低沉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您知道吗?”
“据法医说,她死得很痛快……”他的嘴唇在牵动,大概在祈祷。
“我感谢您对我这样照顾……我所遗憾的只是我们没有在别的情况下相遇……”
“我也有同感,帕雷先生……”
“嘘!”一走上楼梯,麦格雷就舒了一大口气,他仿佛走出了一条隧道,又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来到了真正的世界。当然,他并没有搞到任何确切的、可以马上利用的线索,可是,他和航道处处长的谈话使他脑子里面的那个年轻妇女的形象更加生动了。在一家顾客大多是资产阶级的啤酒店里写信是她惯用的手段呢还是出于偶然?她的第一个已知情夫费尔南·库尔塞尔,好像是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遇到她的。那时候她在干什么?他不是在玛德莱娜郊区或香榭丽舍的人行道上看见她的吧,她那时候的神情是不是也那么文雅娴静呢?她真的做过哪一个人——不管是不是律师——的秘书吗?一阵微风吹动了圣日耳曼林阴大道上的树叶,麦格雷仿佛一面在散步一面在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在一条通向滨河街的小路上,他走过一家老式酒吧,那儿有一辆卡车正在卸下一个个大酒桶。他走进酒吧,两条胳膊搁在柜台,问道:“这是什么酒?”
“桑塞尔酒……我就是那儿的人,我是从我舅兄那儿搞来的……”
“给我来一杯……”
那是一种淡而无味的果子酒。柜台是锡制的,红色的方砖地上洒着木屑。
“请再来一杯……”
真是古怪的行当!他还要去看三个人:若丝菲娜的三个情夫。若丝菲娜仿佛是一个出售美梦的女商人。弗朗索瓦·帕雷要再找到一个可以向她倾吐老年人心中的郁闷的女人看来是不太容易了。弗洛朗坦不得不到他蒙玛特尔的工场里去,睡在那个连窗户也没有的小屋里的破床上。
“下一个!”麦格雷叹着气从酒吧里走出来,随后向局里走去。又要使一个人幻想破灭,心情悲痛。麦格雷踏上警察局门前的高高的台阶,随后走进长长的走廊,他机械地向探员们戏称为玻璃鱼缸的,四周是玻璃门窗的候见厅扫了一眼。他看到候见厅里一张蒙着绿色丝绒的扶手椅上坐着莱翁·弗洛朗坦,旁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陪着,不禁大为惊奇。那个陌生人是一个矮胖子,他长着一张圆脸盘,一双蓝眼睛,在日常生活中,他应该是一个乐天随和的人。眼下,弗洛朗坦正在和他低声说话;后者手里拿着一块揉成一团的手帕,有几次还用那团手帕碰碰眼睛。在他们对面坐着迪厄多内探员,他似乎漠不关心地在看报上的行情。他们两个都没有看到探长走过。麦格雷一到办公室便按铃叫人,几乎就在同时,老约瑟夫推开了门。
“有人找我吗?”
“有两个人,探长先生……”
“谁先来的?”
“这一位……”
他把弗洛朗坦的名片递给他。
“另外一个呢?”
“他是十分钟以前来的,显得很激动……”
那个人是在鲁昂经营滚珠轴承的库尔塞尔兄弟公司的费尔南·库尔塞尔。名片上还印着伏尔泰大街事务所的地址。
“我先领哪一位进来?”
“先领库尔塞尔先生进来……”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向打开的窗户外光明灿烂的天空瞥了一眼。
“请进……请坐……”
来人的确很矮小,很肥胖,不过人们很可能会说,他这副长相对他很合适。他显得生气勃勃,很是逗人,而且神态非常真诚。
“您不认识我,探长先生……”
“如果您今天上午不来,我也许会到您的办公室去的,库尔塞尔先生……”
对方的那双蓝眼睛吃惊地瞧瞧他,但是并没有害怕的表情。
“那么您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您是帕佩小姐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今天早晨在您听收音机或者看报纸的时候,您大概受到了一次打击……”
库尔塞尔撇了撇嘴,差一点哭出来,可是他终于忍住了。
“请您原谅……我心里实在太乱了……我和她的关系还不止是朋友……”
“这我知道……”
“果然如此的话,我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告诉您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谨慎的女人……”
“您认识和您一起在候见厅里的那个人吗?”这位外表完全不像是一个制造滚珠轴承的工业家奇怪地看了看他,说:“那么您不知道她有一个哥哥吧?”
“您第一次看到他到现在有很长时间了吧?”
“大概有三年了……就在他从乌拉圭回来的时候……”
“他在那儿生活了很久吗?”
“您没有问过他吗?”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对您说的……”
“他是个建筑师,他那时候正负责替乌拉圭政府设计建立一座新的城市……”
“他那时候在若丝菲娜·帕佩家里?”
“是这样……”
“您是比他先到的,还是突然闯进去的?”
“我承认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个问题使他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头,他的眉毛是淡黄色的,他的头发也是淡黄色的,淡得几乎快成白色了,就像有些婴孩的头发一样,他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很柔嫩。
“我不懂您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后来又见到过他吗?”
“见到过三四次……”
“总是在洛蕾特圣母大街吗?”
“不……他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和我谈一个现代化海滩的计划,要造很多旅馆、别墅和带游廊的平房,造在勒格罗-杜鲁瓦到巴拉瓦斯一带……”
“他想引起您对他那个计划的兴趣吗?”
“是这么回事……我认为他的计划有很多优点,他也许会成功的……可惜的是,我不能动用我企业里的资金,那是属于我和我兄弟两个人的……”
“您一点也没有给过他吗?”他的脸变红了。麦格雷的态度把他吓了一跳。
“我给过他几千法郎让他把他的计划印出来……”
“后来印出来了吗?他有没有送一份副本给您?”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不感兴趣……”
“后来他又向您借过钱吗?”
“我还是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去年……改革家们遇到了肯定会遇到的困难……他那在蒙彼利埃的办公室……”
“他住在蒙彼利埃吗?”
“您不知道吗?”两个人进不到一块去,费尔南开始不耐烦了。
“为什么您不去叫他来,向他提这些问题?”
“会轮到他的……”
“您好像对他没有好感……”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库尔塞尔先生……我甚至可以告诉您,他是我的中学里的同学……”
那个小个子从一只金烟盒里抽出一枝香烟。
“可以抽烟吗?”
“请抽吧……您给过他几次钱?”他想了一想,说:“三次,上一次,因为他把支票簿忘记在蒙彼利埃……”
“几分钟前,他在会客厅里跟您谈些什么?……”
“我一定要回答您吗?”
“最好能回答我……”
“唉,谈的不是什么使人高兴的事情……”
他叹了一口气,伸长他那双短腿,吐出香烟的烟雾。
“他不知道他妹妹的钱用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不关我的事……而现在他手头很紧,他把所有的钱都投进他的计划里去了,他请求我分担一点儿丧葬费用……”
看到麦格雷满面都露出了笑容,库尔塞尔生气了。这真是太过分了!“请原谅。您过一会儿便会明白的。首先您要知道,您原来以为是莱翁·帕佩的那个人真名叫莱翁·弗洛朗坦。他是穆兰一个糕点商的儿子,我和他曾经一起在邦维尔中学念过书。”
“他不是她的哥哥?……”
“不,亲爱的先生。既不是她的哥哥,也不是她的表哥,不过他当然还是可以和她一起过日子……”
“您的意思是说……”他坐不住了,站了起来。
“不,”他大声说道,“这是不可能的。若丝不可能……”
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烟灰跌落在地毯上。
“请不要忘记,探长先生,我认识她已经十年了……起初,我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我是和她同居的……洛蕾特圣母大街的房子是我找的,房间里我是根据她的爱好安排的……”
“她那时候二十五岁吧?”
“是的,我那时候三十二岁……我父亲还活着,我很少过问我们企业里的事,因为有我弟弟管理着巴黎的事务所……”
“您是在什么地方遇到她的,是怎样和她认识的?”
“我等着您这个问题呢,我也知道您会怎么想……我是在蒙玛特尔一个夜总会里认识她的,这个夜总会叫做新亚当,现在已经没有了……”
“她在那儿演出吗?”
“不……她是一个舞女……可是这并不意味着谁需要她、她就跟谁走……我看见她神色忧郁地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只是稍许化妆了一下,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连衣裙……她非常胆怯,我都不大敢去和她搭话……”
“您就和她一起度过了那个夜晚,是吗?”
“那还用说……她对我讲了她的童年生活……”
“她有没有对您说她是哪儿人?”
“她说她是拉罗歇尔人……她父亲是个渔夫,在一次暴风雨中不幸身亡,她有四个弟妹……”
“那么她母亲呢?……我可以打赌她已经死了……”
库尔塞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如果您希望我再讲下去的话……”
“请原谅……可是,唉,所有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她没有四个弟妹吗?”
“没有……所以,她也用不着因为要抚养他们而在蒙玛特尔的夜总会里工作……她一定是这样对您说的,是不是?”他又恢复了平静,头低着,不那么自信了。
“我很难相信您的话,我非常爱她……”
“可是,您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我是和我一个表妹结婚了……因为我觉得我年纪大了……我希望有孩子……”
“您住在鲁昂,是吗?”
“一星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鲁昂……”
“除了星期四……”
“您是怎么知道的?”
“星期四您要和若丝共进晚餐,然后去电影院或者剧场,再到洛蕾特圣母大街过夜……”
“是这么回事……我曾经有过和她分手的想法,可是我做不到……”
“您太太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道。”
“您兄弟呢?”
“我没法不告诉加斯东,因为我的借口是到马赛的事务所去视察的……”
库尔塞尔有点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他说我是个傻瓜……”
麦格雷总算忍住了,没有笑出来。
“当我想到,就在刚才,我差一点没有在那个人面前哭出来,他……”
“弗洛朗坦不是惟一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死于其他原因,我也许会让您蒙在鼓里也就算了,库尔塞尔先生。可是她是被谋杀的,所以我就有责任把杀害她的人找出来,那就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您……”
“您知道是谁开的枪吗?”
“现在还不知道……你们一共有四个人,加上弗洛朗坦,都在一定的日子去看望她……”
他难以相信似的摇着头,一面说:“有一阵子,我还有意思娶她……如果没有加斯东,也许……”
“星期三,那天是属于一个高级职员的,他不在她家里过夜……”
“您看见过他吗?”
“今天早晨。”
“他承认了吗?”
“他既不否认这种关系,也不隐瞒这种关系的性质……”
“他有多大年纪?”
“五十五岁……您没有遇到过一个瘸子吗,不论在电梯里,还是在她家里?”
“没有遇到过……”
“因为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瘸子,如果我的手下还没有找到他的话,我也会很快找到他的……”
“还有呢?”库尔塞尔叹了一口气说,他急于把这件事结束掉。
“还有一个红头发的人,是你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他只有三十岁左右,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
“我想您是不认识活着时的若丝的,是吗?”
“那当然。”
“如果您那时候认识她,您是会懂得我为什么会这样大吃一惊的……她简直太真诚了,真诚得近乎天真……”
“您给她生活费吗?”
“那也得我每次坚持再三她才肯接受……她想到一家商店里,比如到一家日用布制品商店去工作……可是她身体不太强壮……有时候会头晕……每次我给她钱,她总是嫌多……”
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念头,说:“那么其他人呢?……他们是不是,也……”
“恐怕是这么回事,库尔塞尔先生……你们每个人都给她生活费,也许除了那个红头发,这我很快就会知道的……无论如何,我早上遇到的那个公务人员是给了的……”
“她要钱有什么用?她的生活要求是那么简单……”
“她已经在塞尼山大街买下了一幢房子……在她死后,有人在她家里找到了四万八千法郎……现在,请尽量别激动,好好想一想……我想问您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您在什么地方……”
“我坐在我的汽车里,是从鲁昂开来的,三点一刻的时候我大概正在穿越圣克洛隧道……”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惊愕地望着麦格雷。
“这是不是意味着,您在怀疑我?”
“我不怀疑任何人,我的问话是例行公事……您是几点钟到事务所的?”
“我并没有直接到事务所去。我在蓬蒂安大街的一个酒吧里逗留了一段时间,我经常在那儿赌跑马……所以我到伏尔泰大街的时候已经五点一刻了……因为在理论上,我是我兄弟的合伙人……我每星期到厂里去两次……我在伏尔泰大街有一个办公室和一个女秘书,可是有没有我都一个样,一切都会照常进行……”
“您兄弟对您没有意见吗?”
“相反……我干得越少他越高兴,因为他觉得更自由了,好像他是惟一的老板……”
“您的汽车是什么牌子,库尔塞尔先生?”
“美洲豹牌,车篷可以折叠的……我过去的车子都是这种式样的……车身是淡蓝色的……您要知道牌照号码吗?”
“这用不着……”
“当我想到,不单单是若丝,而且还有她的所谓哥哥……您说他叫什么来着?”
“弗洛朗坦……他的父亲做的蛋糕是穆兰最有名的……”
库尔塞尔攥紧两个拳头。
“请别激动……除非事情在意外的发展,不会公布您的名字;刚才在这儿讲的话也不会讲出去……您太太会妒忌吗?”
“那当然,可是她不是那种会大吵大闹的人……她怀疑我有时候在马赛或者在巴黎有风流勾当……”
“您有吗,尽管已经有了若丝?”
“有时候有,我很好奇,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他寻找他的帽子,帽子留在候见厅里了。麦格雷陪他一起去,怕他找弗洛朗坦的麻烦。弗洛朗坦神色悲伤地望着他们两个人,仿佛想知道库尔塞尔是否把他咬出来了。工业家走了以后,在麦格雷进来时已经站起来的迪厄多内问道:“我向您汇报一下,好吗?”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他在路角的酒吧里吃过早餐以后便回去了,九点半他便乘地铁来到这里。他要求见您。刚才走的那个人来了,他们两人握了握手。我没有听到他们讲了些什么……”
“今天没有其他事情了……”
麦格雷向弗洛朗坦做了个手势,说:“来……”
他带他进了他的办公室,关上门,久久地注视着他。弗洛朗坦还是低着头,他那又高又瘦的身躯疲软无力,仿佛快要瘫倒了一样。
“你比我想像的还要下流……”
“我知道……”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本来不知道会遇到他的……”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又抬起头,用一种乞怜的神情瞧瞧麦格雷。
“你以为我口袋里还剩下多少钱?”
“这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我不多不少还剩下半个法郎……而且,我那个区里没有一个商店、一个酒吧或者一个饭店肯让我赊账……”
这下子轮到探长目瞪口呆了,就跟刚才那个矮胖子差不多。
“你是来向我借钱的?”
“在目前情况下,你要我向谁去开口呢?我猜想您已经向那个一本正经的傻子帕雷说过了,我不是若丝的哥哥……”
“当然……”
“这一下他的幻想就破灭了……”
“不管怎样,他有一个可靠的不在现场的证明……昨天,在三点到四点之间,他在他的事务所里……”
“我一看见那头乳猪走进候见厅,我心里就想,我还有一个希望……”
“丧葬费!……你不觉得羞耻吗?”弗洛朗坦耸耸肩膀,说:“你知道,就因为觉得羞耻……你要知道,我是料到他会对你讲这些事的……因为是我先到这儿来,我心里还存在着你也许会先接见我的希望……”
他不讲下去了,这时候麦格雷走去站在窗前,他觉得外面的空气从来也没有这么清新过。
“那四万八千法郎怎样处理?”探长哆嗦了一下。怎么没想到弗洛朗坦在这个时候会想到那笔钱?“你不知道我简直就活不下去了吗?做旧货生意难得才能搞到一些钱……”
“这我懂……”
“那么,在这件事情弄清楚以前……”
“你准备干什么?”
“如果必需的话,我就到菜市场去卸货,搬运蔬菜……”
“我要提请你注意,你是不准离开巴黎的……”
“我是嫌疑犯吗?”
“在抓到凶手之前可以这么说……你对那个瘸子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若丝只知道他的名字,维克托……他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他的妻子和孩子……她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是看上去很有钱……他的服装剪裁是第一流的,他的衬衣是定做的……我想到了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在掏出皮夹子的时候,有一张巴黎到波尔多的火车月票掉到了地上……”
对侦探们来说,这是一条可以追查的线索。有巴黎到波尔多火车月票的人不会太多的。
“你看……我尽量配合你的工作……”
麦格雷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想法子过一段时间吧……”
“你还是要盯着我吗?”
“是的……”
麦格雷推开了探员办公室的门,叫道:“勒鲁瓦……”
他给勒鲁瓦一些指示;一面不得不握了他老同学伸过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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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