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麦格雷一夜没睡,洗了一个澡,对着挂在窗子长插销上的一面镜子刚刚刮完胡子。天气比前几天更冷。混浊不清的雨水就像溶化的雪。一个记者在下面等待巴黎送来的报纸。远处传来七点半钟一趟火车的拉笛声。再过一些时候,就可以看见送报人带来惊悚刺激的版面了。在探长的眼皮底下,广场上每周一次的集市开张了。不过可以隐约感觉到,集市不像往常那么热闹。大家说话都是轻声轻气的;农民似乎对他们听到的新闻忧心忡忡。在土台上,有五十多个摊点,摆着大块黄油、鸡蛋、蔬菜、背带和丝袜。在右首,停着各式各样的小推车,每辆车都有白布宽花边活动罩罩着。麦格雷看见集市风云突变,人们聚集在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看;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但窗户是关着的,他听不见喧哗声,或者说,传来的只是含混不清的骚动声。他朝远处看去。在港口,几个渔夫把空篮子和渔网收到船上。他们突然歇手了,堵在路边看当地两个警察带着一个犯人向市政府走去。其中一名警察是个毛头小伙,长相稚嫩。另一个长着一脸棕红色的浓浓的大胡子,浓黑的眉毛使其模样更加可怕。集市上,喧嚣声嘎然而止,人们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三个人经过,纷纷指着戴在罪犯手腕上手铐。罪犯长得身高体壮。他弯着腰向前走,他的双肩看上去就显得更加宽厚。他在泥地上拖着双腿,倒像是他在带着两个警察往前走。记者奔上楼,拼命敲门,冲着一位尚未睡醒的摄像记者大声叫道:“布努伊!……布努伊!……快!……快起来!……多好的镜头啊……”
他自己也没想到机会有那么好。正当麦格雷把脸上最后的肥皂沫擦干净,边注视着广场的动静,边拿衣服时,一个突发事件发生了。那时,看热闹的人正围着警察和犯人靠拢,犯人大概窥视已久,两个手腕猛地挣扎了一下。
刹那间,麦格雷探长远远望见两个警察的手上只挂着可怜巴巴的手铐链条了。罪犯冲向人群。一个女人被推翻倒地。围观的人纷纷避开。在人们尚未惊醒过来时,那人已经奔到离海军上将大酒店二十米开外的一条死胡同里了。死胡同就在那幢无人居住的豪宅旁边,读者应该记得,就在上个星期五,豪宅的邮箱射出一颗子弹的。年轻的警察差一点开枪了,他犹豫了一下,拿着手枪奋力追赶,麦格雷料到要出事了。这时,惊慌失措的人们推倒了摊贩的木挡板,布顶棚坠落到大块黄油上。年轻警察奋不顾身地单枪匹马冲进死胡同里。麦格雷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晓得没戏了,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这是因为想再抓到这个野人真是难上加难。这条窄窄的死胡同宽才两米,还有两个呈直角的岔道。二十来家面向港口或者面向广场的房屋,家家都通这条死胡同。此外,还有仓库厂棚、绳索等船上用品的商家、罐头仓库、杂七杂八的建筑物、旮旮旯旯特多,屋顶都是矮矮的,一跃就登上,诸如此类的因素,要想追捕罪犯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人群都远远的看着。刚才被推倒的那个女人气得脸色通红,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到处挥拳头。摄像记者光着脚走出酒店,睡衣外套着一件带腰带的雨衣。半小时后,市长驾到,比先前来的警长稍晚一些,他手下的人已经在搜查邻近的住家了。本市的主管看见麦格雷带着年轻的探员坐在咖啡厅专心致志地喝酒,气就不打一处出。他说道:“探长,我早就警告过您,我交由您全权负责……负责……可这似乎没有使您兴奋!……待会儿,我要发一封电报给内政部长,告诉他……他……并且请示他……您至少该看见外边的情况吧?……居民都纷纷离家出走了……一个残废老人被困在三楼,吓得直叫唤……大家以为到处都是歹徒……”
麦格雷转过身,看见爱奈斯特·米苏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仿佛在避瘟神似的尽量向自己靠拢。市长又说道:“您将会看见,最终还是地方治安警察,那些普普通通的警察,会把他逮住,而您……”
“您还是坚持,一定先要逮捕一个人……”麦格雷问道。
“您想说什么?……您有信心抓住那个逃跑犯人吗?……”
市长反问道。
“昨天,您不是要我逮捕一个人,无论是谁吗?……”
麦格雷又反唇相讥道。记者们都在外边协助警察搜寻。咖啡厅几乎空了,一片狼藉,因为里面人还没来得及打扫。烟草熄灭后呛人的气味直冲鼻子,满地都是烟头、痰、木屑和被打碎的酒杯。这时,探长从他的皮夹里抽出一张空白的逮捕证,说道:“市长先生,只消您一句话,我就……”
“我很好奇,想知道您想抓谁呢?……”
“爱玛!……请拿一枝笔和墨水来……”
麦格雷慢慢地抽着烟斗。他听见市长咕噜了几句,但显然想让对方听到:“吹大牛!……”
但麦格雷并没有惊慌失措,像往常一样,飞快地写道:“白沙滩不动产公司管理人爱奈斯特·米苏……”
现场与其说可笑,还不如说可悲。市长把逮捕证看倒了。麦格雷说道:“在这儿呢!既然您坚持,那我就逮捕博士……”
米苏看着这两个人,苦笑笑,似乎对这个玩笑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探长此刻关注的,却是爱玛;爱玛走向柜台突然转过身来,脸色不像往常那么苍白,露出了难以控制的喜悦心情。市长说道:“探长,我想您是否考虑过这件事的严重性……”
“这是我的职责,市长先生……”
“这些事情发生过后,您所做的,难道就是逮捕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逮捕我的一个伙伴……总之,是贡加尔诺市的一位知名人士,一个……”
“您有一座舒适的监狱吗?……”
在他俩说话的当儿,米苏似乎只在艰难地吞咽唾沫。市长说道:“除了警局,在市府,只有在老城的警署了……”
探员勒洛伊气喘吁吁地走进来。麦格雷以再平常不过的语调对他说道:“听着,老伙计!请您开恩把博士带到警局去……悄悄的!……没有必要给他上手铐……您把他记入犯人花名册上,特殊照顾,让他什么也不缺……”
“纯粹是胡闹!”博士吃吃地说道,“我简直不明白……真不可思议!……简直可耻!……”
“说得太好啦!”麦格雷附言道。接着,他又转身对市长说道:“我不反对别人再去寻找那个流浪汉……老百姓看了好玩……也许有点用……但请别对这个人太重视……让居民放心……”
市长说道:“您得知道,您今天早上逮捕博士,大家就会认为他十恶不赦了……”
“这不是没有可能……”
麦格雷有些不耐烦了。他站着穿上他那件绒领厚大衣,用袖子掸掸那顶圆顶礼帽:“待会儿见吧,市长先生……我会及时汇报……还有一个建议:请别对记者说得太多……说到底,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跟我来?……”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本地那个年轻的警察说的,他瞧瞧市长,言下之意在说:“请原谅……我不得不跟着他……”
探员勒洛伊很不好意思地围着博士转悠。麦格雷走过时在爱玛的小脸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横穿广场,对周围人的好奇不闻不问。
“是从这里走吗?……”
“是的……去船码头转一圈……半个钟头吧……”
在海军上将大酒店周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渔民并没有居民那么慌张,十来艘船利用这段相对休闲期间,摇橹去港口打听消息了。当地警察看看麦格雷,其专注程度就像想取悦老师的小学生。
“您知道……市长先生和博士每天至少两次聚在一起打牌……这对市长先生是个打击……”
“当地人是怎么说的?……”
“要看是什么人了……平民,如工人、渔夫等等不太关心……他们甚至对这件事情幸灾乐祸……因为博士、勒鲍姆雷先生、塞尔维埃尔先生的名声不太好……这些先生真是的……大家不敢说他们……于是他们有点儿肆无忌惮……玩工厂的小女工……夏天,他们带上巴黎的朋友就更加糟糕了……他们总是在喝酒,半夜两点还在街上大声喧哗,仿佛这个城市是他们的私人财产……我们经常接到申诉……特别是勒鲍姆雷先生,他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了……说来真惨……工厂开工不正常……常闹罢工……他们有钱,所有这些小姑娘……”
“那么哪些人不满意呢?……”
“其他人!……中产阶级……商人,他们与海军上将大酒店咖啡厅的一伙有来往……那里是本城的中心,不是吗?……甚至市长也常来……”
麦格雷认真地听他说话,他感到很有面子。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
“刚刚离开市区……从这里,就开始荒凉了……只有岩石、松树林,几栋别墅,巴黎人夏天来住住……我们叫这个地方为‘天涯海角’……”
“您怎么会想到这个地方察看呢?……”
“您对我们——我与我的伙伴说要找一个流浪汉,就是那条黄狗的主人后,我们首先搜查了后港的弃用船只……我们在那里常常会发现流浪汉……去年,一艘独桅帆船被烧毁了,就因为一个流浪汉忘记把点着取暖的火熄灭……”
“一无所获?”
“没有……还是我的同伴记起这个地方曾有过一个了望哨……我们来过一次了……您瞧见这个方形的古堡了吗?外墙石头一般大小,建筑在最突出的一块巨岩上的?……它的年代与老城的古堡一样久远……从这里走……当心脚底下的垃圾……很久以前,一个守卫住在这里,也就是相当于守夜人吧,他的任务是给过往船只打信号……在这里可以看得很远……这里可以俯瞰格莱南半岛通往船只停泊场的唯一通道……不过也许已经废弃了五十年了吧……”
麦格雷穿过一个没有门的过道,进入一个房间,房间地面的土踩得很结实。古堡上,透过窄窄的枪眼,大海一览无余。另一面有一个小窗洞,没有窗框也没有窗格。
在石头墙面上,有用刀尖刻出的文字。地上有脏纸和许多废弃物。
“是这么回事!……将近有十五年了,一个男人只身一人在这里生活过……头脑简单……像野人似的……他就睡在这个角落里,寒气、潮湿、从枪眼打进来的海浪他都不在乎……是一个怪人……巴黎人来看他时,给他一些小钱……一个专营明信片的商人想出一个点子,在古堡进口处卖他的照片,最后那人在战争中死去……此后,谁也没想到把这个地方打扫一下……昨天,我想到如果有人躲在本地,那就可能在这儿……”
麦格雷走上一排沿墙抠出的窄窄的楼梯,进入一个岗亭,或者说,一个四面通风的塔,在那儿可以欣赏整个地区的景色。
“这是守夜人的岗哨。在人们发明灯塔之前,他在平台上点一把火……话说回来,今天清晨,我的同事和我,我们起了一个早,来到古堡的顶端。往下看,发现就在原来那个疯子睡觉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打呼噜!……在十五米远开外,就能听见他的呼噜声……我们在他没醒之前就把他拷起来了……”
他俩又回到那个方形的房间,穿堂风下,房间格外的冷。
“他挣扎了吗?……”
“没有!……我的同事问他要证件,他没有回答……您没有机会见他……他很壮实,一个人顶我们两个……所以我一直拿着手枪……嘿!那双大手啊!……您的手够大的了是吗?……行!他的手有您的两倍大,还刻着纹身图案……”
“这些图案表现了什么?”
“我看见他的左手纹了一个锚,两边有字母S.S……还有一些费解的图案……也许是一条蛇?……地上散落的东西,我们一件没碰……哈!……”
什么都有:上等葡萄酒瓶,优质白酒,空罐头和二十来个没启封的罐头。
“还有更绝的呢:在房间中央取暖的余烬旁边有一根羊腿肉已被啃光的骨头。
一大块面包,几根鱼骨,一只扇贝壳,以及龙虾的螯。
“真是一席盛宴啊!”年轻的警察赞叹道,他本人可从没享用过。
“这时我们联想到最近的几起投诉……由于这些都不是大案,我们没多加注意……一个面包铺被偷掉六斤重的一大块面包啦……渔船上少掉了一篮子鳕鱼啦……仓库管理员说有人在半夜偷掉了龙虾……”
麦格雷做了一次心算,想得出一个身强力壮、胃口好的人得花多少天才会消耗掉眼下的这些食品。
“一个星期……”他低声说道,“是的……包括那只羊腿……”
突然他问道:“那条狗呢?……”
“问得好!我们没有找到……在地面上有爪子印,但我们没有看见那畜生……您知道吗!为了博士的事情,市长大概非常不安……正如他所说,他要向巴黎发电报申诉,如果他不这样做,我会很惊讶的……”
“您抓的那个人带武器吗?……”
“没有!在我的伙伴皮埃波夫一只手系着他的手铐,另一只手举枪对着他时,我搜了他的口袋……在他的一只裤袋里,有四五个烤熟的栗子……大概周六和周日从摆在电影院门口卖栗子的小推车那里买的,还有几个铜板……六个法郎都不到……一把刀……不是那种杀人的刀……就是海员平时用来切面包的那种刀……”
“他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我的同事和我,我们甚至想他与以前住在这里的疯子一样,是个呆子……他像狗熊一样的眼睛瞪着我们……他的胡子有一个星期没剃了,嘴里两颗板牙也没有了……”
“衣服呢?……”
“我简直没法向您详述……一件旧衣服……我都不知道他的衣服里面是否穿有一件衬衫或是一件毛衣……他顺从地跟着我们……我们抓住他心里得意洋洋……他在进城前可以有十次逃跑的机会,但他都没跑,所以我们对他就没严加防范了;突然,他一用力,就把手铐挣断了……我以为我的手腕也脱节了……我现在还有伤痕呢……至于米苏博士……”
“怎么样?……”
“您知道吗,他的母亲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回来了……她是一个议员的寡妇……听人说她的手伸得很长……他是市长夫人的闺中密友……”
麦格雷透过枪眼凝望淡灰色的洋面。挂帆的小船穿梭在“天涯海角”与波浪冲击的一块暗礁之间,又掉转头,在至少一千海里之外,撒下渔网。
“您真的以为是博士……”
“回去吧!”探长说道。海潮涌起。在他们走出古堡时,海水开始涌上古堡的平台了。离他们百米开外,一个孩子在岩石间跳来跳去,在寻找他早先放在凹处的虾笼。年轻的警察耐不住寂寞,又说道:“最为离奇的是,他们居然攻击莫斯塔根先生,他可是贡加尔诺市最好的人哪……有人甚至要让他当参议长……听人说他逃过一劫,但子弹没取出……这样说来,那颗子弹将要陪伴他终生了!……您想想,如果他不点燃雪茄……”
他们没有绕着锚地走,而是上了连接港口通道与老城的渡轮,穿过了部分码头。到了昨天年轻人向黄狗扔石子的那个地方不远处,麦格雷盯着一堵墙看,旁边是一道巨大的铁门,上面有“国家警署”的字样,还插着一面国旗。他俩穿过高勒贝尔时期建造的一座建筑物的大院,在一间办公室里,探员勒洛伊正与一名警察在说话。
“博士呢?……”麦格雷问道。
“说的正是他!我要把外面的饭菜带进来给博士,这位就是不同意……”
“除非由您决定!”年轻警察对麦格雷说道,“我只请您写一张纸条,我就不管了……”
院子安静得像修道院似的。一个喷泉喷水时发出柔美的哗哗声。
“他在哪儿?”
“那儿,在右首……您先推开大门,然后在过道的第二扇门里……您愿意我先去开门吗?……市长已经来过电话,吩咐要特殊照顾好这个犯人……”
麦格雷摸了摸下巴。探员勒洛伊与那个年轻警察年龄相仿,他俩都好奇而胆怯地看着麦格雷。过了一会儿,麦格雷就只身留在四面刷了一道白石灰的牢房里,它与兵营的房间一样简陋。米苏坐在一张白木质小餐桌旁,见到麦格雷到来便起身,犹豫片刻,眼睛望着别处说道:“探长先生,我想您把我置于某种……保护之下,演这出喜剧是为了避免发生另一出悲剧吧……”
麦格雷注意到警察没像对待一般犯人那样,既没拿掉他的裤背、领巾,也没有卸掉他的鞋带。他轻轻地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边,往烟斗里塞烟丝,和颜悦色地说道:“天哪……请坐啊,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