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曾去过赫尔监狱很多次,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同。黑色嵌钉的大门显得比以往更加高大;走廊看上去更脏,回响更加刺耳;嘘声和挑逗的口哨声听起来更加瘆人。她得跟其他来探监的母亲们一起排队,把提包交给一个傲慢的狱警检查。
萨拉是和鲍勃一起来的,这让一切变得更糟。当他们一大群人穿过监狱的院子时,鲍勃被突然从牢房窗口扔出来的粪便包吓得直哆嗦,在其他探监者前面缩头缩脑。
西蒙坐在他们对面,低头对着桌子,满脸羞耻。
“你们还是来了。”
“我们当然要来,西蒙,”萨拉说。“一被批准立马就来了。”
“他也是?”西蒙朝鲍勃点点头。
“我也是。”鲍勃应声道。
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西蒙仍然紧张地盯着桌子,鲍勃冷冷地看着他的继子,仿佛对方是个受逼迫的少年犯,最后西蒙开口了。
“你跟那个事务律师谈过了?”
“露西?是的,我跟她谈过了,西蒙。事情……看上去并不乐观。”
“不乐观?他们认为我杀了她,妈!”
“是你干的吗,西蒙?”鲍勃的声音冷酷无情,就像是一记耳光。
“什么?”
“是你杀了贾斯敏·赫斯特吗?”
西蒙开始摇头,起初很缓慢,随后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不是!”
“也没有强奸她?”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西蒙猛地站起身,他压过桌子直逼鲍勃的脸。“你怎么敢跑到这儿来问我这个?你要是不信我就别来,这里不欢迎你!”
人们都扭头看过来,邻桌的女孩嗤笑一声,狱警抱起了双臂。
“你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西蒙,”鲍勃继续说道,“你打了她,有人看到了。”
“你谁啊,是警察吗?闭嘴吧你!”
“我需要了解实情,西蒙。我们都得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
萨拉心里想,鲍勃要挨揍了,这是自找麻烦;但西蒙只是把脸更逼近自己的继父,说道:“我没做过,明白吗?现在你了解了。你要是不信就滚蛋。”
现在每个人都朝这边看来。在探监室中,继子大声辱骂自己的继父。带着深深的悲哀,萨拉说话了,“西蒙,没事的。坐下吧,拜托你。”
有那么一瞬间西蒙只是盯着萨拉,似乎在掂量着她究竟算哪棵葱,要不要朝她吐口水,随后他的狂怒熄灭了,坐了下来,用手揪着头发,“我没做过,妈,无论他怎么想,无论任何人……”
“没关系,西蒙,我相信你。”
“……我是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贾斯敏是在哪里出的事,所以……你相信我?”
“是。”
“嗯,很好,至少你们俩当中有一个信我。”西蒙越过桌子去握萨拉的手,她感受到了西蒙指尖的紧张,于是紧紧握住,希望给他安慰,然后西蒙转向鲍勃。
“那你呢?”
“我不知道,西蒙,我想要……”
“哦是啊,你想要相信我,”西蒙哂笑。“但你办不到,是吧?你想要相信自己的继子不是个肮脏的杀人犯,强奸了女朋友之后还割断了她的喉咙,但你没办法完全肯定,所以你情愿先想一想,看看这星期的《卫报》上是怎么说的,对吧?之后你大概就能告诉我你怎么想的了!”
“西蒙,别说了!”萨拉紧握着他的手,一部分是为了安慰西蒙,但更主要的是担心他会掐住鲍勃的喉咙。她根本就不该带鲍勃来,他只会激怒西蒙,而且鲍勃还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
“你尽管冷笑,西蒙,但那个女孩是被先奸后杀的,而你承认和她发生了性关系。”
“是,没错,我是这么说的,但这并不能表示我强奸了她!”
“警察在你的运动鞋上发现了她的血迹。”
“那不是她的血,告诉你说吧,那很可能不是我的鞋!”
“哦,得了吧,西蒙,别把警察当傻瓜!”
西蒙耸了耸肩,“这么说你认为是我做的了,对吧?证据确凿?”
鲍勃难过地摇摇头。“除了这样,这事情放在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身上,还能怎么想?”
“哼,你错了,就这样!我没杀她,就是这么回事!不是我干的!”
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说话。西蒙的怒气有一丝平息,他说:“我爱那个女孩。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讨厌贾斯敏,你们俩都是!”
“我并不讨厌她,西蒙,”萨拉说。
“不,你就是讨厌她!你把她逼走了!她对你来说不够有文化,是吧?”西蒙突然抽回双手,泪水涌上萨拉的眼睛。
“这件事我们都很难接受,西蒙,”鲍勃说,“要知道,你母亲甚至还去辨认了贾斯敏的尸体。”
西蒙惊呆了。“你去了?妈?辨认贾斯敏的尸体?”
萨拉点点头,“就在停尸间。”
“但是……为什么你去了?”
“警察以为死的是艾米丽。”萨拉简要地解释了那糟糕的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说到艾米丽去参加抗议活动时把自己的外套给了贾斯敏。“西蒙,你见贾斯敏的时候,她当时肯定穿着那件外套。”
“可能吧,我没注意。”西蒙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手,又是一阵沉默,这在喧闹拥挤的探监室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看起来怎样?”他终于问出口。“贾斯敏,你看到她的时候?”
我该怎么回答呢,萨拉踌躇了一下。这太难了,回想起去停尸间,萨拉能记起的只有恐惧,以及之后排山倒海而来的解脱感。重要的是尸体是谁,尸体的模样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只看到了她的脸,很苍白,我记得,脸颊上有擦伤,还有……皮肤上有树杈的划痕,眼睛是闭着的,贾斯敏的确是……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西蒙。”
“哦,我知道,漂亮得都他妈不安全了。”西蒙狠狠地用手背擦去眼泪。“我还打了她。天哪!我怎么知道再也见不到贾斯敏了!”
“你打贾斯敏的时候弄破她的脸了吗?”鲍勃插口说,但这次是以一种安抚的口吻。
“哦,得了吧,你在说什么呢?只是扇了一个耳光,为什么……?”
“我觉得她的血可能就是这样沾到你的运动鞋上的。”
“不。上帝,你为什么要拿这个折磨我?鞋子上怎么沾到血之类的!我他妈的不知道,这就是实话!”
“我只想帮忙……”
“哼,免了。我不想看到你,回家去吧!”
萨拉又隔着桌子握住了儿子的双手。“别放弃,西蒙。我相信你,我是你的母亲。”但母亲的话并不算数,萨拉读懂了西蒙眼神中的意思。
“是啊,也就你相信我,对吧?其他的混蛋们——鲍勃,警察……”
“我也会说服他们的,直到被判有罪之前,你都是清白的,记住这一点。”
“那不过是律师的说辞,妈。他们可不那么想。”
“我就是个律师,记得吗?那是实话,律师的工作就是要确保这一点的落实。”
“好吧,老天保佑你的话是对的,因为在我看来不是那么回事。而且那个律师,那个叫露西的女人,她可真不咋地,是不是?”
“她是个很厉害的事务律师,西蒙,她也会为你拼尽全力。”
“那我为什么还被关在这里?一整天什么都做不了,连个活动的地儿都没有。”
“因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指控,西蒙,被控谋杀是无法被保释的。”
“我有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了,是不是?”
“如果他们证明不了你有罪,你就没事了,西蒙。只要你没犯罪,他们也没办法冤枉你。”
萨拉一边说着话,一边察觉到周围的人都纷纷站起来了,一名狱警径直向他们这边走来。
“才不是这样,妈——无辜的人也会被扔进监狱,你跟我说过的!”
狱警把手放在西蒙肩头。“时间到了,小伙子。”
西蒙站起来的时候仍然盯着母亲,萨拉对他说:“这次肯定不会,西蒙。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驾车回约克的一路上,萨拉都在为刚才说出的那句话而后悔。承诺太大,萨拉有可能会食言。她本希望给西蒙一些盼头,但究竟哪儿还有盼头呢?证据看起来十分确凿。西蒙是贾斯敏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人,而且还和她做了爱,吵了架,打了她,随后西蒙又跑到斯卡伯勒去了。如果他运动鞋和切面包刀上的血迹也被验明是贾斯敏的血,西蒙肯定会被定罪。
但我不相信。不能相信。
不相信。不能相信。不相信。不能相信。
到底是不会还是不能呢,鲍勃开着沃尔沃沿着上下起伏的路返回约克的时候,萨拉都在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我真的相信西蒙是无辜的,还是因为他是我儿子,所以我希望他无罪?
我通常不会想这种问题的。只要嫌疑犯坚称自己无辜,我就会为他辩护,而我相信与否无关紧要。但我现在不是西蒙的大律师,我是他的母亲。
鲍勃在她身旁静静地开车。自从离开监狱之后,鲍勃的举止显得越发紧张了。萨拉暂且忽略这一点,将思绪集中在西蒙身上。她儿子一向活跃,喜欢户外运动。监狱里都是些什么呢——也许有一个斯诺克桌球台,还要被一百个年轻人抢占吧?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监牢里。他得怎么过啊——在地板上做俯卧撑,来回踱步,两步向北,两步向南,循环往复……“我真不该来,”鲍勃说。
“什么?”
“西蒙根本不想见我,我只是把局面弄得更糟了,何况如果他真的有罪,那么……”
“鲍勃?你说什么呢?”
“瞧瞧证据,萨拉,你怎么能说你相信他呢?西蒙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他还打了她……”
“听着,鲍勃,这不是斩钉铁铁的案子,仍有辩护理由,一定会有。根本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指明西蒙和这起谋杀有关。他没有认罪,而你口中那个讨厌的老头也只不过是看到西蒙打了贾斯敏的脸,没有看到别的。你可能没注意到,警察正在约克地区通缉一个连环强奸犯,你不会想说那就是西蒙,对吧?”
“据我目前所知,不是,但是……”
“看在老天的份上,鲍勃,你鬼上身了吗?据你目前所知!”
“对不起,但西蒙的确撒谎了,萨拉,就像他无数次跟我们撒谎一样。尤其是骗我……”
“骗了你什么?作业,毒品,零用钱?所有青春期的孩子都会耍这些小心眼,鲍勃,瞧瞧你的宝贝艾米丽,离开家好几天,连句话都不说!但这并不说明她会变成杀人犯,是不是?”
“我只是依照证据推断而已,萨拉。我们知道西蒙是最后一个见过贾斯敏的人,我们也知道他说谎,还知道他打了她……”
鲍勃就这样一直念叨下去,他的声音在萨拉耳中听来像是一直吵个不停的铃铛。车驶上车道的时候,萨拉下了决心,“听着,鲍勃,你不相信西蒙,但是我信。我必须信他。我需要一点自己的时间单独去想清楚整件事,也要休息一下。”
“单独,你要去哪?”鲍勃转回身,面带困惑,手上还拿着大门的钥匙。
“去西蒙家。今晚我在那里睡——也许明晚也是。你可以在这边照顾艾米丽,我们还不会吵架,这对大家都好。”
“但你在这里也能想事情!”
“不能,尤其是你还抱着这种情绪的时候,这很严重,鲍勃——你以为西蒙犯了谋杀罪!”
“我说的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那一点。看在老天的份上,萨拉!即使我不需要你,但艾米丽需要你!”
“艾米丽不需要听我们吵架。只不过一两晚而已,鲍勃。我们最近都承受着非比寻常的压力,我需要独立的空间想清楚。”
“好吧……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的,鲍勃。就让我自己待着吧,好吗?这是我现在最需要的做的事了。”
事情相当简单,当萨拉告诉艾米丽的时候,小姑娘只不过耸了耸肩,就接着埋头读书。于是萨拉打包了一些衣物和化妆品,放到摩托车筐里,套上皮裤,骑车出发了。她感到出奇地头晕目眩,就好像摩托车轮子压根没着地一样,大概她有些精疲力竭了吧。
脱离婚姻生活还真简单啊,就是我现在干的这事吗?
不过几个晚上,仅此而已。
萨拉到西蒙家时天色已经黑了。她把摩托车推进西蒙的后院,院子长8米、宽5米,与邻居家隔着2米高的砖墙,院子后方的一扇门通向后巷,旁边是砖墙堆砌的旧式户外厕所和储煤室。
萨拉将摩托车推进杂乱漆黑的棚屋中。前轮撞上了一只油漆罐,一个塑料袋掉到摩托车座上。萨拉摸索着用挂锁锁好了摩托车,然后找出钥匙打开第二把挂锁,这是前门被砸坏后临时装的。她走进房子,手上拎着路上买的炸鱼和薯条。
屋子里又冷又脏又乱。这让萨拉想起19年前和凯文住过的廉租房,那时候西蒙还没出世。简陋,破旧,脏乱,但是毕竟还是个家啊。一个可以开始安家立业的地方。萨拉想,西蒙当初也是想这样吧。那天在庭外遇到他的时候,还听他说起要置办新的墙纸、书架和体面的家具……可是现在竟然遇上这种事。墙才刷了一半,墙角扔着一大堆啤酒罐,地板上散落着《有料》和《绅士季刊》杂志,CD播放机旁还有一罐发了霉的咖喱。
怪不得贾斯敏不想留在这里。要是西蒙真的要她住到这个小破地方来,他们肯定有的吵了,但这并不表示是西蒙杀了贾斯敏。
萨拉把炸鱼薯条放在烤箱里加热,然后把啤酒罐和杂志一并扔进垃圾桶,用吸尘器吸了地毯,又找到了拖布,水桶,还有碗柜里一罐没开封的漂白剂,清洗掉了地板和台面上的一大堆污迹。随后她坐在厨房餐桌旁吃炸鱼薯条,等着四周的地板晾干。
西蒙就跟他父亲凯文一个样,萨拉心里想。我们还在西克里伏特郊区的房子时还有点希望,因为我们俩搬进去时,西蒙还只是个婴儿。凯文就指望我开始搭窝建巢,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像个家的样子。收拾打扫是我的事,但凯文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他要赚钱养家,修修补补。其实他一开始还算做的不错,但养孩子太让人劳心劳力,而我越来越无聊,日子愈发拮据,每天都要搜边刮角,节俭度日,凯文就忍受不了了。
我们当时的确太年轻了——至少是太幼稚了。凯文只想着出去跟狐朋狗友鬼混,赚的钱都挥霍掉,而不是花在我和孩子身上。
现在做什么呢?萨拉洗干净盘子,坐在又破又脏的扶手椅上,盯着下面的录像机和价格不菲的CD播放机,这都是西蒙的宝贝。她瞧见其中许多影带都是赤裸裸的色情片。
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心想,凯文住在这儿再适合不过了。那个萨拉记忆里的凯文,19岁的小伙子,身材健美,皮肤柔滑,肌肉坚挺,是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佳情人,街头上最霸气的生猛小子,也是在所有曾与萨拉同处一室的人中最自私的混蛋。要是凯文一个人住的话,房子肯定也会乱成这样的,如果我慢一步过来收拾干净,凯文就会打我,他就是那样的混蛋。
但他一定不会杀我的,肯定不会吧?
萨拉回想起凯文几次对自己施暴的情形,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恐惧,凯文忽地就气炸了,眼神中闪着虐待狂的变态愉悦。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两分钟的恐怖,说完就完了。要是他继续下去的话……但凯文没有过火过。火气平息后,就会一脸轻蔑地把萨拉推到地上,转身离去。最后一次,就再也没回来。
那回忆让人恐惧。萨拉在墙角发现一瓶威士忌。今天实在太难熬了,她想着,我需要酒精的慰藉。她在厨房里找出一只平底玻璃杯,倒了半杯酒。来这儿是为了想事情的,她忽然记起来,不是这样告诉鲍勃的嘛,那么到底要想什么呢?
我儿子是杀人犯吗?
威士忌顺着喉咙倾泻而下,一股灼热感随之升腾,萨拉想,不,当然不是,肯定不是这样。我怀胎九月生下来的儿子才不是杀人犯。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至少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西蒙的父亲的确是个虐待狂,但这并不意味着西蒙就是个杀人犯啊,对吧?
面对陪审团,你可不想说这些,是吧?
不。你也不能教陪审团知道这个看似暴力、不可捉摸的年轻人,被那个曾经跟他同居过又狠狠抛弃他的绝世美人玩弄于手掌之间,苦痛不已,嫉妒非常,小姑娘反反复复逗弄他,来去自如,最终又彻底抛弃了他。这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情杀动因了。
是的,这有可能,但那都是间接证据。给西蒙定罪需要更直接的证据,要铁证如山地指明他割断了贾斯敏的喉咙,强奸了她,又弃尸荒野,任野狗和虫蚁咬噬。要证明西蒙就是凶手,而不是别人。
西蒙的精液还残留在贾斯敏阴道中。
他会不会先在这个屋子里强奸了她,随后追出去杀了她?情况是那样的吗?
警方认为一切都是在河边的小径上发生的。
对那种场景萨拉能想象得更清楚,她彷佛看见一个女孩只身走在河边的小径上,一个黑影在不远处尾随。忽然之间,女孩发现被人跟踪,试图逃走——但太晚了,黑影将女孩扑到,强压在身下。她奋力挣扎,但手臂被拧住,一柄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吓得她动弹不得。黑影把女孩儿推进树林,他将她的双手拧在背后,刀子抵着她的喉咙。
接下来的图景在萨拉的想象中消失了,这样也好,她一点都不想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那个人究竟对女孩儿做了什么,折磨了她多久,弄得她多痛苦。随后在脑海中,萨拉又看到那个黑影在月光下走上小径,她想要看清那个人的脸,看看这个禽兽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但那张脸隐藏得很深,暗如黑夜。
萨拉打了个寒战,摸索着酒瓶。她很少喝这么多,但今夜威士忌显得必不可少。有没有可能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呢?她在想象中无法看清楚凶犯是谁,但整个场景仿佛异常真切。凶犯坐过这把脏兮兮的扶手椅吗?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萨拉面色凝重,盯着空酒杯,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第二天早上,明晃晃的阳光穿透卧室窗帘把她照醒了,萨拉坐起身,感到大脑的一侧像灌了铅。又陡然躺了下去,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几秒钟,半小时,甚至有一个星期那么长吧——仿佛亲眼目睹了宇宙的源起,从宇宙大爆炸到超新星,都一一浮现在眼帘。随后猛然感到一阵恶心,萨拉赶紧冲进厕所,所幸没有吐得到处都是。许久之后萨拉抬起头看墙壁上镜子中的自己,太可怕了,那女人恶心到脸色惨白,吐得浑身颤抖。
怀孕时候的萨拉还没有这次恶心得这么厉害,甚至连孕吐也没这么严重。萨拉行动缓慢地,好像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一样,才打开了扑热息痛的药瓶,然后蹭到厨房,将鸡蛋打到热牛奶中,才又爬回楼上卧室,继续睡觉。
几小时后萨拉睡醒了,感觉脑袋没有以前那么眩晕昏沉了,只是右眼球的部位还有些疼痛。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害怕那疼痛又四处流窜开来,又吞了一些扑热息痛,爬到浴室冲了个冷水澡。12点的时候她已经穿好衣服,清醒了八成。萨拉对自己感到万分嫌弃,把威士忌的空瓶扔进垃圾箱。
把自己灌醉就是我要理清自己头绪的时候会干的事吗?鲍勃肯定会很震惊的,我也很惊讶。我是个母亲,是个妻子,还是个大律师。振作点吧,女人,离开这里。
萨拉到棚屋里去推自己的川崎摩托车。车身令人欣慰地闪着光。萨拉拍了拍车座,环顾四周,一片狼藉,她并不感到意外,如果西蒙连卧室都懒得收拾,他恐怕也没什么心思打理这个小棚屋。窗户下边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一把散了架的椅子,一堆用了多半的灌装油漆,被塞在炖锅中、刷毛如石头般坚硬的油漆刷,几把塑料椅,几个垃圾袋,还有花盆中枯萎死去的植物。
萨拉拾起昨夜推车进来时弄掉的垃圾袋,一顶羊毛帽从里面掉出来,还有件东西顺着摩托车上一侧丁零当啷地滚落,卡在排气管和车链之间。
小心翼翼、谨防头又疼起来,萨拉用手指摸索着那个东西。是什么呢——兴许是硬币,或者金属垫圈?不管是什么,要是丢在那儿不管的话,会卡住车链、弄坏摩托车,她的摩托车总是出这种小问题。
试了几次之后,那个东西终于掉出来了。她拾起来,擦掉了上面的泥土。是个小小的金戒指,中间是小小石粒拼成的蛇形图案,又或者是个S形吧。萨拉把戒指举到亮光处,一个女人的戒指,兴许是个订婚戒指吧。S代表什么呢?
西蒙?
她把戒指套在手指上。一个镶有代表西蒙的S形图案的戒指会是谁的呢?贾斯敏的吧,明显是。她是个高挑的姑娘,强健而充满运动细胞,同时美丽非凡。但戒指怎么会在这里呢,在这个棚屋的塑料袋里?也许是西蒙的另一败笔吧——他已经向贾斯敏求婚了,可仍被甩了。或者……袋子里还有什么呢?
萨拉捡起了另一样东西,是跟戒指一起掉出来的黑色羊毛帽,把帽子小心地放在桌上,展开来的时候帽上面有两个眼洞,没有露出嘴巴的地方。这是那种恐怖分子用的蒙面头套,就是抢劫犯用的那种,还有强奸犯。
那种雪伦·吉尔伯特描述的蒙面头套,它在这里——在西蒙的棚屋里。为什么?
萨拉的膝盖一下软了。她抓紧桌角,向下盯着那令人厌恶的物件。空荡荡的眼洞也向上望着她,这说明了什么?
贾斯敏的戒指。一个蒙面头套。这袋子里还有什么?萨拉浑身颤抖着继续摸索。一条黑牛仔裤,一件毛衣,再无其他。她戴上摩托车手专用的长手套,更近距离地研究着这堆衣物。上面有没有血——拜托千万别有。虽然没看到血迹,但法医可以侦测出肉眼无法识别的斑点。警方理应搜过这个棚屋了,显然他们还没找到这里。这都说明什么呢?
萨拉的头因为宿醉而晕眩,此刻很难清楚地思考。但有一件事情很明显。这个蒙面头套是在西蒙的棚屋里被发现的,还有贾斯敏的戒指,肯定是西蒙的东西。警方可能会说这是他杀害贾斯敏的时候头上戴的蒙面头套。
没有人说过杀害贾斯敏的凶手犯案时戴着蒙面头套。
怎么会有人提呢?根本没有目击者。只有贾斯敏在场,而她已经死了。
这东西不是西蒙的,我从没见他戴过,他为什么要戴这个?
这东西就在他的棚屋里,至少,这是证物。
要是警方想要证物,得靠自己找,那是他们的工作。
无所谓了,我有义务把它交给警方,没得选择。
不行!
但这些是证物,不是吗?我已经发现它了。如果被发现故意藏匿证物我会被吊销执照的,以后就当不了大律师了,只能老老实实做个专职母亲。
可你从头到尾都是个母亲啊。
律师那一方的声音在萨拉的脑海中坚定、迫切而理智,但母亲一方的声音却更有说服力。萨拉仍然紧抓着桌角,盯着那恼人的蒙面头套和戒指。我到底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要是不来的话就不会发现这些东西。谁都不会发现了。
如果圣经中亚当没有误食禁果的话,他就永远不知道“善”和“恶”的不同。但他吃了,我也发现了,所以我们都卷入其中了,尽管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许亚当也很困惑吧,他当时跟谁聊过呢?夏娃吗?眼下我知道应该和谁讨论这件事情。
萨拉把蒙面头套塞进鞍座袋里,启动摩托车,向赫尔方向驶去。
这并不单单是一个“身为一个母亲”的问题,她告诉自己脑中律师的那一方,这不是你可以试试看的角色或职业,那是终身的刑罚。
监狱里气氛压抑,等待探监的队伍和安检程序一如既往的冗长而具有羞辱性。萨拉把蒙面头套留在摩托车那里,避免被搜到,只将戒指套在手指上。
“你没和他一起来?”西蒙警惕地瞄着萨拉。
“没有。他今天要上课。”
“很好。”西蒙耸了耸肩。“反正我觉得他根本不想来。”
“这对他来说很为难,西蒙。他不适应这种地方。”
“你觉得我适应?天呐,妈!你知道牢房有多小吗?他们整晚都把我和另外一个陌生人锁在一起,还有这个臭哄哄的桶子。恶心死了,简直他妈的回到中世纪了。”
“我知道,西蒙,我也很难受。但这些事我帮不了你的,真的。”
西蒙深吸了一口气来控制情绪。“听着,我一直在想……血迹的事情。”
西蒙眼神当中的某些东西令萨拉不禁打了个寒战。那眼神,她见过太多次了——一只老鼠陷入鼠夹之后的狡黠样子,一名罪犯打算推翻之前陈述的神色,因为那证词关系着他的生死。“你是说鞋子和刀上的血迹吗?”
“是。你瞧,如果那些都是贾斯敏的——警方还无法确定,是吧?”
“还没,没有确定。”
“那我想起来了,想起来血迹可能是怎么弄上去的。”
她等待着,一股无限的悲凉在内心升腾。
“你看,那并不是贾斯敏死的那天弄上去的,是那个礼拜的早些时候。那天基本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床上做爱。但有一会儿她起来泡茶、烤面包。呃,她当时穿着我的衬衫——她经常那么穿,看起来超性感。她当时还穿着我的运动鞋。你知道,就当它们是拖鞋。嗯,她上楼来的时候拇指上缠着纸巾,因为不小心切到手了。伤口不深但流血了。所以我给她拿了个创可贴贴上去,就是这么回事。”
他停下来,他母亲什么话都没说。
“你听明白了么?也许她就是用那把面包刀弄伤了手,还有些血落在了我鞋上。这就是为什么我鞋子上会有血迹!”
萨拉想,这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么是这样的,要么就是个天衣无缝的谎言——很难判断究竟是哪种情况。“就在事发几天之前?那她拇指上的伤痕应该还在吧?”
“是啊。”他急切地点头。“上面还有创可贴呢,我亲手贴上去的。”
“嗯,我可以查看一下。我们甚至还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血。这些都需要时间。”
“多长时间啊?到开庭?”
“至少6个月,也许更久。”
“在这儿关6个月?不!”
萨拉叹了口气。“对不起,西蒙,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听着,我来是有事情要说的。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萨拉小心谨慎地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嗓音,免得被其他人听到。
“今天早晨我在你的棚屋里找到两样东西,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其中之一是一个黑色的蒙面头套,你知道,就是恐怖分子戴的那种,可以把整张脸罩住,只留下两个眼洞。”
“所以呢?”
“所以呢?别装傻了,西蒙,是你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
“西蒙!那东西就在你棚屋的一个袋子里!为什么会在那里?”
“天晓得。我几个月都没进过那个棚屋了,妈。”西蒙盯着她,疑惑地拧起了眉头。“你说一共有两样东西,另一个呢?”
“这个戒指。我手上戴的这个,赶快看一眼,西蒙,”萨拉口气急迫地轻声道。“别让狱警瞧见了,你认得吗?”
“不认得,从来没见过。”
“不是贾斯敏的吗?上面有个代表西蒙的S图案。”
“不是。她不喜欢戒指,我告诉你了,从来没见过。”
“那它怎么会跟蒙面头套一起跑到袋子里去的?”
“嗯,蒙面头套嘛,很多人都有啊,就为了搞笑,有把剪刀就能做一个,套上以后去吓唬人。”
“西蒙!你也这么干吗?”
“干过吧,一两次,就是闹着玩。”
闹着玩,萨拉暗想。老天啊,救救这些年轻的臭小子吧。“所以那有可能是你的了?”
“不是,我自己没动手做过。”
“那袋子里还有牛仔裤和毛衣,西蒙,那又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可能是我不要的旧衣服吧。”
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劲。西蒙肯定有事情瞒着萨拉。“听着,如果不是你的,这些东西怎么会跑到你的棚屋里去呢?别说你不知道——警方不会相信的!”
“警方?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这到底怎么回事,妈?”
“西蒙,你真的完全糊涂了吗?你难道不知道除了贾斯敏,还有其他女人被袭击吗?”
西蒙的脸变得煞白。“什么袭击,妈?还有其他人被杀了吗?”
“没有,最近没有人被杀。但去年那个姓克莱顿的女人是被奸杀的,还有我辩护的那个强奸案,另外还有一个叫惠特克的女孩受到攻击,你肯定读到过相关的报道吧?”
“我才不读那些玩意儿呢。再说了,那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警方声称要抓连环强奸犯,而现在他们以为你杀了贾斯敏……”
“他们会以为其他的案子也是我干的?”西蒙的眼睛瞪得浑圆,两手紧抓着脑袋。“哦,得了吧,他们总不能那么不顾一切啊!”
“警方抓人的确是不顾一切的,西蒙,他们完全就是那样。但目前他们还没找到什么线索,直到他们抓了你,要是他们在你的棚屋里找到那个蒙面头套……”
“你不会拿给他们看吧,妈?你不能拿去!”
“不,我是不能。但西蒙,我得先明白……”
“时间到了,大伙儿!来吧来吧,赶紧的!”典狱官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了。只剩几秒钟的时间了。西蒙急切地向前探着身子。
“你把那些东西都扔了,妈,懂吗?赶紧丢掉!”
“好吧,西蒙,但是……”典狱长把手放在西蒙肩头。
“搞定那些玩意儿,妈,求你了。我相信你。你是个律师,你明白该怎么办。”
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萨拉暗想,看着西蒙被带走,我一点都不清楚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