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周日,史迈利那个不体面的俱乐部通常都是没有人影的,但斯特基恩夫人不会把门锁上,以防她那些绅士们万一想进来。她采用老一套的那种占有性较强的严肃态度去对待他们,就跟在牛津当房东时一样,当时那些幸运的寄宿生对待她要比对待所有导师和学监更为尊敬。她宽恕一切事情,但又会一逮到机会便设法表明自己的宽恕下不为例,绝对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她曾有一次让斯蒂德·阿斯普雷往济贫捐款箱里投放了10先令,因为他不打一声招呼便带了七个客人过来,但她随后还是奉上了客人终生难遇的大餐。
他们坐在上次那个位置。曼德尔看起来气色更差,容貌更老了。整一顿饭他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在摆弄刀叉,就像处理任务时那样细致。大部分的话都是吉勒姆说的,史迈利也没有以往健谈。他们在彼此的陪伴中无拘无束,谁也不觉得非说话不可。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曼德尔突然发问。
史迈利缓缓地摇着头:“我以为我知道,但其实我们都只能猜测而已。我觉得她希望能有一个没有冲突的世界,井然有序,用新规则维系。我有一次惹她生气了,她便冲我大吼:‘因为我这个犹太人还活着,就在这片死亡之地上,就在你那些玩具兵的战场上。’当她看到新德国在旧的基础上重建,看到满满的骄傲重新回来,就像她表达出来的那样,我觉得对她来说太不好受了;我觉得她眼看自己的苦难没有一点意义,而迫害她的人一派兴旺,她就想反抗了。她跟我说过,五年前,他们在德国滑雪度假时遇到了戴尔特。那时候,重建的德国作为西方的一股突出势力,正在崛起。”
“她是共产主义者?”
“我觉得她不喜欢被贴标签。我看,她想帮忙建立一个没有争斗冲突的社会。和平现在是个不入流的词了,是吧?我觉得她想要的就是和平。”
“那戴尔特呢?”吉勒姆问。
“谁知道他想要什么呢。荣耀,我想,还有一个社会主义世界。”史迈利耸耸肩。“他们想要和平与自由。而现在呢,他们却是杀人犯和间谍。”
“我的天呐。”曼德尔叹道。
史迈利又不说话了,只是检视着杯子。后来他说:“我不期待你们能理解。你们只看到戴尔特的结局,我却看到了开头。他兜了个大圈,又走回原点。我觉得他还没有从战时当叛徒这件事里头走出来。他不得不解决好。他就是那些想要建设世界的人的一分子,但那些人看起来只会搞破坏,就是这样。”
吉勒姆温和地插了句话:“那八点半那个电话呢?”
“我想这也很明显了。芬南想在马洛见我,而且已经请了一天假。他不能跟艾尔萨说自己今天不上班,不然她当时就会试图跟我解释,消除我的疑虑了。他预约了一个电话,好给自己一个去马洛的借口。这是我的猜测,仅此而已。”
宽敞的炉子里,火正烧得噼啪作响。
他赶了午夜的飞机去苏黎世。这是个美好的夜晚,透过身边狭小的窗户,他观望着灰色的机翼,静静地对着星光灿烂的天空,瞥见了两个世界之间的永恒。这景象让他感到宽慰,使那恐惧与怀疑的心变得冷静,令他对宇宙神秘莫测的意义产生了宿命感。一切看来都无关紧要——无论是苦苦追索爱情,还是回归孤寂之中。
很快,法国海岸的光线出现在眼前。仿佛身临其境,他开始将自己代入脚下的寂静生活中:忧郁高卢人的恶臭体味,大蒜和美食,小酒馆的高昂话音。麦斯顿离他十万八千里,被那些枯燥乏味的文件以及光鲜闪亮的政客牵绊着。
史迈利在同行的乘客眼里呈现出一副古怪的形象——一个矮胖子,神情颇为沮丧,忽地笑了起来,要了杯饮料。身边的金发年轻人透过余光近距离打量着史迈利,他对这类型的人了若指掌——疲倦的总经理出去寻点乐子罢了。年轻人觉得这实在令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