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欧阳振山强睁着一双酸涩的眼睛参加了在分局会议室召开的案情分析会。
赵局长、李政委和两名副局长加上刑警大队的田队长等人共同听取了欧阳振山等人的案情汇报。几位领导对“沿海公路事故案”的调查进展情况均表示满意,这样,使几名办案人员受到了鼓舞,尤其是高云和方红霞更是兴奋不已,以为有了上级领导的肯定,即将大功告成,犯罪分子马上就要被一网打尽了。然而,事与愿违,局长和政委都指出,对于这个案件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因为我们面对的这个章志雄,在长山市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是省里命名的优秀民营企业家,曾为省、市、区几级慈善机构捐献过上百万元资金,在人们印象中,他是个德才兼备的大好人。市里的各级领导干部中,不少人都和这位大老板交往密切。李政委还通报了一个情况:最近,章志雄在新加坡定居的舅舅正与市经济技术开发区洽谈,准备在本市投资几千万,兴建一个电子元件生产企业。市里有人提议,准备在明年春季政协换届时,由章志雄出任市政协委员。赵局长望着自己的几位部下,表情严肃地强调,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对这个人不要采取行动,否则,我们将很被动。
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啊,欧阳振山等人深感责任重大。会上最后做出了三项决定:
一是继续侦察,力求证据确凿,事实充分,最终将犯罪分子一网打尽;二是严格保密,不准向外界透露出一点风声;三是鉴于有人要加害重要证人李宝杰,应采用将计就计的办法麻痹敌人。
会后,欧阳振山等人又开了个简单的碰头会,大家随即分头行动了。
滨海宾馆的大楼后边有半个篮球场,场边孤立着一个篮球架,平时有了空闲,章志雄总爱在这里练球。这位总经理兴趣挺广泛,钓鱼、打猎、游泳、开车、打篮球都是他经常从事的活动。每当他出来练球,宾馆和旅行社里的一些爱玩球的年轻人便会凑到球场上和他一起玩一玩儿。大家都觉得,平时很威严的总经理到了球场上就变得和蔼可亲了。
此时,章志雄正在篮下指点着几个年轻人练习三步篮。其实,章志雄看得出来,若论球技,这些年轻人里没有一个人是打篮球的好苗子,他们不过是闲不住的好玩的孩子,也有人是愿意借机多靠近一下自己这个总经理而已。球场外边还站着一个姑娘,她叫小妮子,是宾馆的一名服务员。她的身材瘦小,从来没有上场摸过球,可每当章志雄出现在球场上时,她总会站到一边观看,似乎把看别人打球当成了一种享受,另外,她也爱帮人在场外捡球。
章志雄有些累了,他掏手绢擦了擦淌到脖颈上的汗水,扭头冲着小妮子喊了一声:“喂,妮子,过来试试,别光那么傻站着呀!”
“我不行,弄不了这个哟。”小妮子的口音带着点四川味,嗓音又柔又甜,她摇着手笑了起来。
“来吧,我教你。”章志雄对小妮子妩媚的笑容很有好感,走过去硬把她拉了进来,然后让她在罚球线上站好,把篮球递到她的怀中,告诉她双手持球两臂用力,把球抛向篮筐。然而,小妮子奋力抛出的篮球却只在自己的头顶上划了个弧线,便软弱无力地落了下来,连篮筐的边儿都没沾着。人们发出一阵哄笑,小妮子也自嘲地笑了。
一个细高个儿的姑娘提议:“章总您投几个吧,让我们也学学。”其他人都随声附和地说:“是啊!”
“好,我试试。”章志雄说罢到罚球线的外端站好,一位在厨房切墩的小伙子把球捡起来传给他。
章志雄双手握球,抬起头冲着篮筐瞄了一眼,稳稳地将球举过头顶,接着左手轻轻放下,右手腕猛地一抖,手中的篮球划着弧线飞向篮板,“刷”的一声钻进网窝。
众人一阵叫好。
那位细高个儿姑娘上中学时曾打过篮球,她做了一串运球上篮的动作,虽说速度较慢,动作的协调性也差一些,竟然将球托进了篮筐,也得到了别人的叫好。章志雄看着来了情绪,他要过篮球,在跑步运球中飞身跃起,来了个单手扣篮,那空中轻展猿臂般的动作漂亮极了,把一群年轻人看得发呆,愣了片刻才喊出了“章总真棒”的赞叹……然而,毕竟年龄不饶人啊,将近五十岁的章志雄此时已气喘吁吁,热汗沿着鬓角成串地掉落下来。他苦笑着说:“不行啦,不行啦,老了不中用啦,我得歇着啦,你们玩儿吧。”说罢,擦着汗水回到了办公室。
其实,今天早晨他之所以要打球,完全是为了散散心,因为他的情绪太糟了。打篮球是他多年的爱好,只要到了球场上,一切都会云开雾散。当然,那只是暂时的。
章志雄回到办公室里喝咖啡,他外表悠闲平静,内心里却忐忑不安。他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公安局会议室里有人正算计着他,他的不安,源于昨夜做的一个梦。
昨夜,他好久睡不着,躺在床上不住地翻身,床铺好像是一口热锅,他自己变成了一块肉饼。他竭力要把近些天来发生的事从脑海中剔除出去,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想,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可是,他越是不愿意想事,事情却偏偏往脑子里钻,这种情况已经折腾他好几个夜晚了,他意识到自己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睡不着觉的他,索性翻身下床,站在柜橱前喝下了半瓶白兰地,又慢悠悠地走到窗前观赏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夜色,他感觉窗外的夜色很无聊,实在不愿意再看下去了,这才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接近黎明时分,他终于睡着了一会儿,不过,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高高的阶梯上,那阶梯高不见顶,深不见底。两边有缥缈的云雾,浓浓的雾气把周围的一切都遮掩起来,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能看到身边笔直的石阶一磴一磴相连着,自己正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地往下走。他想停住脚步,可两腿却不听使唤,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支使着他,他只能不由自主地往下迈动脚步。这样走了很久,耳边一直响着呼呼的风声,他感到奇怪,又感到害怕。我这是要走到哪里去呀?他惊恐不安地喊了起来,但是,身边没有出现任何人,在没有人帮忙拉住他的情况下,他急出了一身冷汗,最后他不顾一切地猛地往下一蹦,于是,一下子被惊醒了。
在椅子上干坐了一会儿,他端起杯来呷了一口,一股苦涩融入心头,并没能品出往日里的那种清香。他不住地琢磨着这个奇怪的梦,莫非,这是命运之神在暗示我将要下地狱不成?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里涌起一阵恐慌。其实,章志雄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想到了这些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下地狱的结局对自己来讲似乎并不冤枉。自己吓唬了自己一会儿以后,他又转了一下念头,记得老辈子人讲过,做梦都是与事实相反的,如果真要是那样就太好啦,那就说明自己要走上天堂,起码说明还有上升的可能。想到此,他的心绪平稳了许多,竟又有些得意了。前半辈子吃了不少苦,后半辈子难道不该享享福了吗?他想到在自己开的宾馆、舞厅、洗浴中心里恣意寻欢作乐的种种经历,实在感到满足,认为这样才算是没有白来人世间一回。如今,他真的舍不得丢开这种日子。他想,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论在哪儿都要分个三六九等,谁不愿意做个上等人啊?
他把身子随着转椅扭动了几下,又回想起自己前半生所走过的路,他发现记忆最深的是早年下乡做知青时的那一段经历。那时,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是个好人。虽说在乡下待了将近六年,可他实际在田里干农活的时间却很短,因为有特长,他的篮球打得漂亮。那时,他的中距离跳投和底线切入都是拿手好戏。不论在公社篮球队还是在县篮球队,他都是主力前锋。本来被省体工大队的一名教练员看中了,却因为家庭出身富农和有海外关系而落了个政审不合格的结论,当运动员的美梦从此破灭了。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县里举行秋季篮球联赛的情景。
一天早上,他自己来到县一中球场上训练。比赛期间各公社和县直机关、企业的球队都集中在县里住宿,他们公社的球队就住在离一中不远的县政府招待所,并且一中的这个球场也是本届比赛的赛场之一,所以他每天早晨都要来这里练球,顺便熟悉场地。那天,他先绕着球场慢跑了两圈,然后又练了一阵远距离投篮,接着又练起了弹跳。他先轻松地慢跑了几步,随即加快速度猛冲向篮筐,用力往上一蹿,与此同时伸直手臂,竟伸手抓到了篮筐边沿。这一下引得场外几个来看热闹的人齐声叫好,连声赞叹起来,“呀,蹦得多高啊。”“好!”“真厉害呀,他是哪个队的?”听到有人叫好,他心里美滋滋的,接着又抖起精神来了个三步上篮,他快速运球,快到篮下时迅速抓住篮球猛跑两步,在空中半转过身来伸右手将球举过头顶,几个手指并拢轻轻往上一舔,那球便稳稳地被送入篮筐内。这一连串的动作漂亮极了,又博得了一阵喝彩声。
这时,一直在场外石凳上坐着的一位中年人站起身来,此人身材高大,有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头短发黑白掺半,虽然脸上皱纹不少,却精神饱满双目放光。中年人来到场边冲他喊了一声:“小伙子,歇一会儿吧。”随后递过来一瓶已经开启的汽水。在那个年月汽水是挺高档的饮料啊,他礼貌地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便仰头喝下一口。
中年人问:“小伙子,你是哪个球队的?”
“我是清水河公社的。”他客气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章志雄。”
“今年多大啦?”
“哦,差三个月二十一岁。”
“今天下午有你们的比赛吧?”
“有,下午是和县直机关球队打。”
“你穿几号球衣呀?”
“12号。”章志雄尽管仍然客气地答话,心里却犯了嘀咕,这个人怎么问得这么细呀?他这是要干什么?哎呀,莫非他是对方球队派来探底的?嗯,要注意提防着点。
“好,我下午来看你比赛。”
中年人说罢转身离去,章志雄喝完了汽水把瓶子往地上一放,抓起外衣夹着篮球也走了。
当天下午的比赛结果是他们的球队以两分之差败北,不过,章志雄却是全场表现最出色的队员,他的底线切入和中距离跳投屡屡得手,得到的掌声最多。比赛结束了,在观众退场有些混乱的时候,那位中年人凑了过来,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地问:“小伙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可以呀。”
“你是不是非常喜欢打篮球啊?”
这话问得真怪,章志雄心里偷着说,我不喜欢打球跑到这儿出力流汗干啥来呀,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啦?他心里有些不快,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仍心平气和地答道:“当然喜欢啦。”
“那么,你愿不愿意去省队打球啊?”
“什么,去省队?”听了这话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去省里打球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啊,于是,便又急切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我能到省队去吗?”
“小伙子,你是个好苗子,只要你愿意去,我可以帮你呀!”
“你?你是……”
“嗨,你发什么愣啊,我是省体工大队的篮球教练!”
听罢此言,章志雄乐得发懵,简直要起跳蹦高啦。他知道自己碰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啦。随后,那位中年人自我介绍叫陈继增,章志雄便称人家为陈教练。俩人又谈了一会儿,陈教练详细问了他所在的公社和大队,并拿出纸笔记下了他的姓名和通信地址,告诉他回去坚持练球,等着好消息。
篮球联赛结束了,章志雄几乎是茶不思饭不想,一心等待着来信,却没能等来好消息,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他才终于盼来了陈教练的一封信。然而,信中充满了惋惜,告诉他这次省集训队选调他没有成功,原因是政审没过关。他明白了,又是自己那该死的富农出身和有海外关系坏了事。
唉,血统论,害人不浅的血统论啊!
后来总算抽调回城了,在建筑公司当了一名电焊工,一干就是将近十年。他本来充满了远大的理想,要在工作岗位上做出成绩来,可是,建筑公司不是亏损就是停工,到后来连发工资都困难了。这样,使他从热情到迷惘,对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周围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他开始抱着混日子的态度生活了,上班时学会了出勤不出工或者出工不出力。改革开放的大潮兴起之后,他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做了包工头,又开了一家酒店,这才知道过去的自己错了,他们整整一代人都错了。于是,他的头脑变聪明了,试着用吃小亏占大便宜的手段去揽工程,并在送回扣时出手大方。这样,结交了不少有权势的大小头头,直至发展到了如今显赫的程度。这些年来摸爬滚打的经历使他明白了,金钱才是万能的。他原以为自己到了中年,再没有了年轻时的潇洒风度,不会受到年轻貌美的女郎的青睐了。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年头只要你有钱,什么样的女人都会围着你转悠。他曾不止一次在酒后冲着漂亮女人喷着酒气说,只要咱们手里有钱,没有打不通的关节。其实,他也明白,当初搞包工队和后来搞旅行社挣钱绝非易事,耗费的心血是无法估量的。直到几年前他带着一个旅游团去外省游览,结识了那位“白老大”以后,他才蹚出了一条既能省力又挣大钱的路子。如今,他名下的汽车保养厂、旅行社、宾馆、酒店、歌舞厅等几个实体,其实并没有多少钱可赚,可是,对外还必须要喊着能挣钱的高调。其目的是不言而喻的,这样可以用来掩盖他弄来的不义之财。
当然,他很明白,搞这种不义之财是大有风险的,必须处处谨慎小心,如果有一点漏洞,就可能祸从天降。前些天,那个汽车修理工李宝杰和一个女孩子就险些坏了大事。叫小灵子的女孩子处理得干净利落,看来没引起麻烦,可李宝杰却逃之夭夭,这让他的心一直悬着。虽然昨天柳连安和罗胖子回来说已把李宝杰处理完了,可他俩毕竟没来得及下车查看一下,就被从后面赶上来的警察吓跑了。那两名警察是恰巧路过还是事先与李宝杰有了联系,眼下还弄不明白。其实,他到现在也弄不清楚李宝杰和小灵子是否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之所以要“处理”这两个人,只是为了保险而已。他常对自己讲一句口头禅:干上了这一行,不狠着点儿不行啊。
章志雄正胡思乱想着,外边有人“笃笃”敲了两下门,他喊出“进来”的同时,章余手攥一份报纸推门进来了,脸上带着一股兴奋的神采。
“老叔啊,您看看今天的晨报!”
章余快步凑到章志雄桌前,把一份《长山晨报》展开,指着第二版左下角的一篇短消息让章志雄过目。文章标题是“昨日傍晚国道出车祸,肇事司机逃逸真缺德”,文章的内容如下:
昨日傍晚18点45分左右,我市公安人员在205国道火车站东部地段发现一名因车祸身亡的青年男子,死者年龄约20~25岁,身高1.75米左右。由于肇事司机驾车逃逸,警方目前正在对事故做进一步调查。负责调查的公安人员表示,希望目击者或知情人向警方提供线索,举报人将得到适当奖励。
在文章的结尾处,还公布了两组举报专用的联系电话。
章志雄看罢这则消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多日来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他拿起桌上的杯子,把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老叔,没什么事我先回去啦。”章余嘴上虽然这么说着,眼睛却盯着章志雄,没有一点要走的样子。
“你管的那一摊子最近生意咋样啊?”章志雄靠在椅子上发问,眼睛根本不看章余。
“没问题。”对章志雄的提问,章余回答起来信心十足,“大小头头们和有头有脸的人,哪天都来他几拨儿。”
“好好照应着,咱们这几摊子买卖能支撑下去,全指靠这些人呢。一定要让这些人顺心、满意,知道吗?”
“我明白,老叔您放心吧。”
“你干得不错,我不会亏待你哟。”说着,章志雄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递了过去。
“都是老叔您领导得好啊,谢谢啦!”章余接过钱,高兴地往外走。
柳连安在门口几乎把章余撞了个跟头,他比章余高出半个脑袋,瘦高的身材从门框和章余的身体缝隙间挤了进来。
“章总,晨报您看了吧?”
“看啦。”章志雄示意让他坐下。
柳连安没坐,他站着说:“这回咱的心可以放到肚子里啦。我手头上的货早就没啦,您看是不是再弄点来呀?”
“不,先别轻举妄动,再看一阵子吧。”
“那……”柳连安露出了一脸苦相。
章志雄知道他往下该说却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便冲他摆了摆手,又从抽屉中拿出一个信封扔到了桌面上。
“你先拿着花去,放心吧,今后有你干大买卖的时候。”
“谢谢章总。”柳连安点着头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了厚嘴唇里的两排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