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香港度假,检查了一下月结单,发现好像有我不知道的AtM提款纪录。”
回到陈先生的事务所,秋生向阿媚解释了步骤。欧美国家的人根本分不清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区别,他们会以为只是伦敦和利物浦之间的差异。即使听到阿媚自称是若林丽子,带着广东腔的英语,也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然后,你就说‘请立刻帮我查一下到底是用哪里的AtM提款的’。你说,你是在香港朋友的公司打的电话,请对方打电话或传真到这里。”
秋生问有没有问题,阿媚回答说:“小事一桩。”
等到傍五点,阿媚拨打了电话。
果然不出所料,当她说出丽子的姓名、信用卡卡号和生日,负责信用卡的承办人就上当了。他深表同情,答应调查后,立刻用传真通知。阿媚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卷入麻烦的小富婆,她的演技也可圈可点,丝毫不输给真纪。而且,还特别强调自己正在旅行,很不容易取得联络。这么一来,承办人应该不会特地打电话去家里确认。
三十分钟后,就收到了银行的传真。
AtM总共使用了8次,其中6次是在新宿东口花旗银行的AtM。秋生认为,丽子把行李放在大久保的公寓后,住宿在新宿附近的各家饭店。在国内的饭店入住时,不需要出示身份证明。她完全可以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直接入住,住宿费用都用现金支付。有许多人住饭店想要隐藏身份,饭店方面已经见怪不怪了,她住在新宿的饭店,然后不时去大久保的公寓检查信箱。
在其他的两次提款纪录中,昨天是在世田谷区经堂的车站大楼内,VISA的AtM。第一次是在十天前使用信用卡,地点在香港的国际机场。
秋生终于了解丽子盗取巨款后,为什么非来香港不可的理由了——丽子是来香港领取信用卡的。
秋生一直以为丽子取消陈先生的信箱,是因为她在藏身之处,也就是新宿附近申请信箱,请银行把月结单寄到日本。
然而,要开设新的账户并不简单。
任何一家境外银行为了预防洗钱,都禁止使用信箱作为通讯地址。如果申请的是“P.O.Box”(邮政信箱)的正规信箱,就无法顺利申请开户。然而,只要利用像陈先生这样的业者,就可以伪装成自己的住家。正因为如此,即使月租费不便宜,仍然有人使用。
日本也有提供相同服务的业者,但由于这种业务属于灰色地带,很可能和黑道有关。当然,黑木应该会发现这个问题。一旦用“若林丽子”的名义申请信箱,等于自投罗网。
想要申请账户,需要一个可以收到“若林丽子”信件的地方。她当然不可能使用和真田共同生活的南麻布的住家,她母亲在绫濑的公寓也无法列人考虑。如果是没有锁的信箱,信件不知道会被谁拿走。而且,丽子的住民票上清楚写着她的地址。
——难道,她在香港另外申请了一个信箱?
秋生咂了一下嘴。为什么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么简单的问题。
丽子用某种方法在香港申请了新的信箱,向法人账户的境外银行要求变更地址。一旦拿到印有新地址的月结单,就可以作为地址证明,同时附上经过认证的护照复印件和汇款,在任何一家银行开设账户,她只需要第一封账户号码的通知;所以,可以另外付费,转寄到日本的邮政信箱。一旦得知账户号码后,可以让日本的信箱立刻作废。这么一来,就不会被黑木发现。
如此这般,丽子秘密地申请了两个账户。其中一个是为了汇入50亿日元的账户。另一个是可以在网络上登入的银行账户,以便在日本活动时使用。因为,要在黑木他们的眼线底下打国际电话或是利用传真和银行联络实在太麻烦。
然而,新申请的银行需要一个星期,甚至可能一个月才会核发信用卡。如果是日本的信箱,这么长的时间无疑是很大的风险。所以,在汇款50亿日元之后,她不惜冒着可能被黑木知道她出国的危险,来香港领取信用卡。
“你的意思是,若林丽子名下的另一个信箱是在香港吗?”听了秋生的解释,陈先生嘀咕道,“但香港像我这样的业者多如牛毛,也有些是老板兼撞钟的公司,根本不可能一一调查。”
“没那么复杂。”秋生说,“如果她是从日本申请的,一定是可以在网络上查到的业者。而且,必须能用英语交涉。只要缩小到这个范围,相信应该不会超过50家。”
秋生瞥了一眼月历。
“丽子是在二十天前来香港的,现在应该已经收到11月底结算的新月结单了。”
秋生躺在陈先生事务所接待室的沙发上。狹窄的房间内,勉强塞进了这套沙发。房间的角落堆了很多纸箱,还有好几个积了厚厚灰尘的花瓶。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感到有点疲倦。虽然已经不想呕吐,但还不时感到头痛。阿媚看到秋生脸色很差,一再劝他回家休息,不过,秋生打算今天之内,把信箱服务业者的名单查出来。结果只好请阿媚在下班后留下来帮忙,他暂时在这个房间休息。
“阿秋,你还好吗?”陈先生走进来问,又一脸正色地说,“我想,你最好还是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干脆趁这个机会做一次全身检查。我会拜托我认识的医院院长,用折扣价格为你准备最高级的单人病房。”
秋生担心陈先生真的会把他送去医院,慌忙坐起来说:“已经没事了。”
“那就让阿媚看看你精神好的样子,不然,她每隔五分钟就问我,哪家医院比较好,到底要吃什么药,根本没办法工作。”说着,他一如往常大笑起来。“你不妨都试试看,就知道哪一种药最有效。这么一来,我老了以后也不用担心了。”他的笑话还是很不好笑。
“对了,这是什么?”秋生指着陈先生手上的包裹。
“这个?刚才收到的,我都忘了。”
是恩田寄来的资料。恩田应该在昨天接到秋生的电话后,立刻寄出来的。里面是丽子的户籍和住民票。秋生粗略地看了一下,和他在电话中了解的情况相同。
秋生发现包裹里还有一个长方形的白色信封,是恩田写给他的。
在“请查收信中的其他数据”这句公式化的内容后,用手写着:“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无法判断,所以,还是一起寄给你。”
信封里装了一张B5大小的纸。上面简短地写着:
出生日期:昭和十七年七月三日
判决宣判日:昭和六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下面贴了一张旧报纸的复印件。简短的报导内容只有四行而已,旁边用红色原子笔写着“1988年5月8日”。
“8日下午三点左右,足立区绫漱一丁目的公寓内,发现一名男子全身被菜刀砍杀身亡。调查发现,死者是居住在附近的柿山浩二先生(56岁),无业。警方以杀人罪嫌疑逮捕了住在该公寓的若林康子(45岁,无业)进行进一步的侦查。”
丽子是1970年出生的,事件发生时,她才18岁,就读高中三年级。
丽子的母亲康子在那个公寓杀了人而入狱服刑。平成十一年(1999年)10月假释出狱。牧丘医院的吉冈光代说:“若林康子之前在长期疗养,但因为自杀未遂,才被送到这家医院。”很显然,她知道这件事。康子用螺丝起子之类的东西毁容,挖掉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一旦被发现是在监狱的工厂内发生这种事件,管理人员的饭碗绝对不保。这种情况也很难送到监狱医院,所以,才会送进精神病院。即使为她申请生活救济,也丝毫不足为奇。
丽子得知母亲出狱后,立刻去探视她。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之前和母亲疏远的理由。
秋生重新看了一次报纸的影印内容。事件发生在1988年。在此之后,丽子为母亲杀人的公寓持续付了13年的房租。榻榻米和拉门都没有更换,完全保留了当时的现场。到底为什么?应该不是为了等母亲刑满出狱后,母女两人继续在那里生活吧?
对丽子而言,那个血迹斑斑的公寓是一个特别的场所,她之所以持续支付房租,难道对她来说,是一种仪式?
秋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果真如此的话,即使自己知道了其中的理由,又能怎么样?
秋生走回办公室,打开笔记本电脑。阿媚跑过来问:“你起来没问题吗?”秋生回答说:“我已经完全好了。”阿媚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确认没有发烧,又检查了他的舌头和瞳孔,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你的气色好多了。”秋生道谢后,向她保证:“改天我会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那我要去找一家好医院。”阿媚说着,立刻开始拨打电话。秋生不知道这次又会有什么花样,但想到之前的事,他也没资格说什么。
秋生和阿媚分头在网络上搜寻,把有英语网站,同时接受国外顾客的香港信箱服务业者全都列成一张清单。陈先生似乎闲得发慌,在事务所内晃来晃去。阿媚说:“陈先生,如果你没事,就先回去吧。”他气鼓戟地说:“我在想事情。”
“那个叫丽子的女人偷了钱之后,试图申请假护照,冒充他人。”陈先生说,“如果不是坏透顶的人,不会想到这种主意。”
秋生曾经把简单的情况告诉陈先生,所以,他扮演起侦探了。
“丽子在香港申请了信箱,开了两个银行账户。为什么要这么麻烦?银行帐户只要有一个就够用了。”陈先生继续推理着。也许,他觉得不在阿媚面前秀一下很没面子。
“谁都不愿意在信用卡可以提现的账户里存一大笔钱。”秋生反驳。
“你说得有道理。”陈先生很干脆地收回了自己的推理。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在推理。
然而,秋生却被自己的话点醒了。每一家银行为了满足客户的这种需要,设有定期存款和通知存款只要把钱转到这些定存帐户中,就无法用信用卡动用资金。既然如此,她为什么需要两个账户?只要一开始把钱汇入网络银行,一个账户操作起来不是更方便?
这时,秋生想到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丽子如何将50亿日元这么一大笔资金换算成4,000万美元汇款?
如果是为顶级富豪服务的私人银行,每位专员了解顾客的情况和资金的性质,即使转移几千万美元也不是问题。然而,丽子使用的是可以通过电子邮件开户的境外银行。如果在申请账户后不久,就汇入4,000万美元,绝对会引起骚动。在发生恐怖袭击后的节骨眼上,银行不愿意卷入麻烦,一定会彻底调查这笔资金是否牵涉到犯罪。如果是正派经营的银行,甚至会拒绝接受。
为什么银行方面接受了丽子的汇款?
“我知道了。”秋生轻轻叫了一声。
陈先生满脸诧异地看着秋生。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钱在哪里了。”
他自己也难以相信,竟然被这种骗小孩子的手法蒙蔽了。
陈先生情不自禁地探出身体:“在哪里?”
“丽子在申请法人账户的同一家银行,也申请了个人账户。钱只是从法人帐户汇到了个人账户而已。”
如果是法人账户里的资金汇到持有者名字相同的个人账户,无论金额再大,银行方面也不会产生怀疑。即使解除了法人名义的账户,银行方面也认为是改用个人名义进行投资。如此一来,丽子就可以顺利将50亿日元转入自己的账户,不会引起银行方面的疑心。
实在太简单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在转移50亿资金的情况下,不引起银行方面的怀疑。
“言之有理。”陈先生颔首称是,“现在知道钱的下落,接下来只要把钱拿到手。”
“怎么拿到手?”
陈先生一时词穷。
“去抢吗?”秋生和阿媚不由得互看一眼。
之后,陈先生设计了许多把丽子账户里的钱占为己有的愚蠢方法。当发现没人理会他时,他在一旁负责接听电话,最后说:“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吃。”不知不觉中,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其他事务员已经回家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秋生和阿媚继续在网络上搜寻信箱服务的业者。
一个小时后,陈先生抱了一个大纸袋回来。他把料理放在桌上,有饺子、烧卖等点心,以及炒面、炒饭、鸡和海鲜,还有杏仁豆腐。阿媚调侃说:“陈先生,你在开餐厅吗?”
他们总共找到了40家业者。不过,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即使打电话过去,恐怕也不会有人接。就算有人接听电话,也会觉得奇怪,只能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工作。
阿媚吃着料理,笑着说:“我爸一定气疯了。”
“我会帮你打电话,你不用担心。”陈先生说。
“他会更担心。”
阿循的父亲是玫府官员,但似乎和陈先生很熟。秋生身为外人,无法理解香港人的人际关系。
“阿秋,你呢?”陈先生转头问他。
“我还是回铜锣湾的家吧。”
“我想,这两三天,你还是先不要回家。”陈先生想了一下说道,“万一你在家里突然不舒服暴毙就糟了。”
“陈先生,你别胡说八道。”阿媚生气地说。陈先生当然不以为意。
“我帮你订附近的饭店。我回家的时候,会顺道去你家看看。”然后,又看着阿媚说,“你既然这么担心,今天也陪他住吧。”
阿媚的脸红了。陈先生又哈哈大笑起来。阿媚真的生气了,用力踹了陈先生的小腿一脚。
秋生决定接受陈先生的好意。虽然他没有说出口,其实心里还是很担心会再度遭到袭击。
陈先生打了几通电话,预约了两晚位于中环的富丽华酒店的单人房。那是位于丽嘉酒店旁,汉莎航空集团下的饭店,因此,有很多来自德国的住宿客,服务质量很实在。秋生把家里的钥匙交给陈先生,“阿秋住在饭店,我可以随时叫服务生去看一下。”阿媚也表示同意。这代表每隔三十分钟,就会接到她的电话。如果不接电话,饭店工作人员就会冲进房间。
“这些菜就放在桌上吧。我明天上午会早点来整理。”
阿媚说着,转头量着秋生的脉搏。“看来,你的心脏还在跳。”
陈先生捧腹大笑起来。阿媚又红了脸,用广东话骂着陈先生。两个人斗了半天嘴后,阿媚再三交代,“你回饭店后,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才搭出祖车回家了。
“这个女孩真不错。”陈先生说,“你配不上她。”
这是今天陈先生第一次说正经话。
陈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拿出老酒的酒瓶,直接倒进杯子,递给秋生。
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这么静静地喝酒。
“阿秋,你对阿媚有什么打算?”
闲聊了一阵子后,陈先生问道。
“阿媚就像我的亲生女儿。如果你可以让她幸福,我负责去说服她的顽固老爸。”
秋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很清楚,对陈先生不能说谎、敷衍。
“等这件事落幕后,我会考虑。到时候,也许需要你帮忙。”听到他这么说,陈先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阿媚就像我女儿。”他又重复了一次,“她和我死去的女儿同年。”
“陈先生,你以前结过婚吗?”秋生惊讶地问,他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虽说结过婚,其实持续不到两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忘了。”
然后,他开始娓娓道来。
陈先生从中国内地偷渡到香港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他找到同样来自广州的人,基于同乡之谊,终于找到了工作,却是在屠宰场分割猪肉。
“‘文化大革命’时,我插队落户到穷乡僻壤,在那里养了三年的猪。最后,我把所有的猪都杀了,逃到香港。没想到,最后找到的工作竟然是用锯子把猪大卸八块。”
陈先生自嘲地笑了起来。
“起初,我不习惯血腥味,几乎每天都会呕吐。”
假日和深夜,他在中国餐厅洗碗,在工地现场打杂赚钱。在到香港的第三年,他用好不容易存的钱买了一个摊位,开始在路边做生意,用便宜的价格出售从屠宰场流向黑市的猪肉。差不多在相同的时候,遇见了同样从广州偷渡到香港,摆路边摊的一家人。因为陈先生把猪肉批发给他们,认识了他们的女儿。一年之后,他们租了一间小公寓,结婚、生子,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当时,邓小平推动了改革开放政策,华南一带迅速走向开放。广东省和香港之间有了贸易,但走私的情况更加严重。
在东南亚,香港的物价和东京一样居高不下。拥有7,000万人口的广东省的物价水平却不到香港的十分之一。只要把中国内地的肉类和蔬菜拿到香港贩卖,等于是不劳而获。所以,开始出现了大规模的走私。
陈先生也收起了路边摊,成为走私商人。他趁着黑夜,用小船将深圳一带集积的物资运到香港。而那些专门偷渡人口的人被称为“蛇头”。
香港政府对偷渡管得很严,如果只是走私鱼肉、蔬菜,官员收取贿赂后,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然而,同行之间的纠纷不断。一旦知道走私生意可以赚钱,竞争对手顿时倍增,时常为了争权夺利而展开火并。
陈先生没有具体说下去,想必涉及了黑道内幕。
有一天,陈先生回家后,妻女不见踪影。三天后,在垃圾场发现了面目全非的母女尸体。
“如果我女儿那时候没有死,现在应该跟阿媚一样。”陈先生淡淡说道。
秋生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话。
“我会好好珍惜她。”秋生说,“我向你保证。”
陈先生眼眶湿热地笑了笑。
秋生和陈先生一直喝到凌晨零点过后,才搭出租车回家。当他在富丽华饭店下车,发现柜台有一大堆他的留言。他慌忙打电话向阿媚报备,阿媚质问他:“你在哪里混到这么晚?我打了不下十次电话。”
秋生不敢说自己和陈先生喝到这么晚,只能随便找借口说,在整理出国期间未完成的工作。
30分钟后,陈先生打电话来说,秋生的公寓并没有异常。
“你在饭店住两天再回去吧,明天晚上,我会再去看看。”陈先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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