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辻村深月 本章:第六节

    三点半过后,广海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带股锈味的由贵美家的莲蓬头,每隔几分钟就会从热水变成冷水。广海受不了,冲一下就出来了。

    他边穿衣服,边不知所措该如何面对她,回到客厅一看,由贵美只披着一件及腰的衬衫迎接广海。

    夜晚忧郁而浓稠的馥郁,即使在被照明打亮的房间里,依然只有她的周围持续生香。

    不想回去。

    伸手搂过她的纤腰,默默地彼此亲吻。

    一直到广海翻越连接竹林的围墙,由贵美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广海。“路上小心。”在声音送别下,广海离开屋子。她的表情天真无邪,她的笑容仿佛照亮了归途。

    正因为如此,在夜色中返家,看到家中亮着的灯光时,那种失望,无以名状。

    失望。

    紧接着从心底涌出的是愤怒,以及几乎令人眩晕的徒劳威。

    玄关灯的强光照亮门牌上“涌谷”二字。雾面玻璃门的另一头,有人醒着的声息。

    咂舌。

    知道没必要蹑手蹑脚,广海粗鲁地停好自行车,结果屋中的人有了动静。

    看看手机。幸好设成静音模式了。从三十分钟前,就有十几通未接来电。

    打开没锁的老旧拉门,“广海!”美津子喊着,一眨眼飞奔而来。

    “你去哪儿了!你这样不是教妈担心死了吗?居然突然不见,三更半夜的,你跑去哪儿了?”

    慌乱,却又顾虑似地压低音量的话声,让广海的视线变得冰冷。

    这要是平常,绝对不可能被发现。家中一片寂静,广海也熄了房间的灯才出门的。在应该已经熟睡的、熄了灯的房间里,母亲怎么能察觉儿子不见了?

    母亲这种生物在不凑巧这方面,实在是一种天才。

    “你怎么会知道?”

    他不认为责备的声音是耍赖。穿睡衣的美津子蹙起眉头。

    “我半夜醒来,忽然想到,瞄了一下你房间,结果发现你不在。”

    “忽然想到?”

    “忽然想到。”

    动怒似地、认真起来似地,美津子重复这话。

    声音越是堂而皇之,美津子的个头就缩得越小,身影变得渺小。尴尬地下望的眼睛下定决心似地又望向广海。

    “你去哪儿了?去达哉那边吗?”

    “我睡不着,去散个步而已。”

    广海没用手便脱了鞋,就这样准备进玄关,却被意外的声音叫住了。

    “欸,广海,你刚才出门——跟门音没有关系吧?”

    回头。表情扭曲了。他不想做出那种立刻就把感情显露在脸上的幼稚举动,美津子却逼得他不得不如此,无法原谅。

    “嗄?”

    真想告诉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自己是从哪里回来、去做了什么。想让她知道对方是谁,还有自己拥有她花上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世界。

    “回答我,广海。”

    明明都已经被儿子吓到了,却只有声音是强硬的命令句。叹息与嘲笑在鼻头混合融化。他吐出轻蔑的鼻息,母亲的脸涨得通红。

    “广海!”

    “会吵醒爷爷他们的。”

    广海冷静地说,母亲沉默了。吵架的时候,先激动的人就输了。

    “跟门音无关。我只是一个人去走走。我之前或许就说过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今后也不想跟她当男女朋友。”

    “那就好,妈很担心,担心到睡不着觉啊。”

    “对不起。”

    睡不着的理由。担心的理由。美津子总是把对一切的不安怪罪到儿子身上。他实在快受不了了。

    转身背对仍欲言又止看着这里的母亲时,他在最后尽可能慢慢地说:

    “……或许你无法理解,在夜里散步可以让我平静。也是有人像我一样,喜欢一个人走在没什么东西的地方。”

    确定母亲再也无法回嘴后,他老实地道歉:“对不起,晚安。”

    这温柔的借口是学飞雄的。“或许你无法理解——”听到这样的拒绝,对那个母亲伤害有多大?在无意识的氛围中摸透这一点的父亲,不愧是她的丈夫。

    回到房间,在椅子坐下,俯视皱巴巴的衬衫跟牛仔裤,总算喘了一口气。

    母亲的嘴里冒出门音的名字时,他忍不住失笑。——明明总是那样大力宣传自己跟门音还有她母亲有多要好。是担心儿子对别人的女儿动手吗?还是担心儿子被别人拐去?

    外头传来脚步声,美津子用异样温和的声音对门里唤道:“快睡了唷。”广海没有回话。

    隔天早上,飞雄出门上班前对他说:“你昨天被抓包了呢。”

    广海转头看他,飞雄拍他的肩说:“别太惹你妈担心。”“可是——”广海就要辩解,父亲婉转地忽视,没有再问什么。

    “发生什么事吗?”

    祖母悠哉地问着,端来冒着蒸气的味噌汤碗。飞雄缓缓摇头应:“没事。”祖母还很介意的样子,但很快便点点头说“这样”,不再追问了。

    在这个家里,从以前开始就是男性占了压倒性的优势。可能是送男丁外出工作的意识强烈,早餐总是只准备祖父、飞雄和广海的份,祖母和美津子偶尔才会一起吃。而且美津子一起用餐的时候,虽然会一起准备祖母的份,但祖母从来不会准备美津子的份。其他家人的碗筷都在桌上了,但只有美津子的份,除非她自己摆出来,否则不会出现在餐桌上。

    小时候广海也感觉过只有母亲受到轻视,祖母冥顽不灵。他想起昨晚由贵美的话。我们家或许确实是个观念传统的家庭。

    设定成随机播放的随身听流出来的曲子播到NAGI,瞬间手指就要伸向停止键,广海吃了一惊。

    清晨的车站月台,长椅上还没有别人。

    聆听着浮游般轻盈的音符徐徐加速,他犹豫着要不要跳过这首曲子。他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因为个人感情因素而无法欣赏音乐。

    一会儿后,门音来了。

    “广海。”

    广海拿下耳机,瞬间瞄了一眼手表。距离电车发车时间还有一大段时间。

    坐在长椅俯视广海的门音一手拿着果冻饮料包。

    “要吃吗?”

    门音把东西递到前面,广海摇了摇头。

    他没吃早餐。他觉得至少得空着胃,否则残留在体内的昨晚的余热无法消退。

    “昨晚你上哪儿去了?”

    门音在旁边坐下说,瞬间广海又诅咒起美津子。

    “我妈打电话去?”

    “大概两点半吧。我在睡觉没发现,早上看到手机有未接来电,是阿姨打来的,我吓一跳。刚才我打电话听她说了。”

    他不晓得母亲跟门音居然有彼此的手机号码。他在内心咂舌。

    “我睡不着,去散步。”

    “散步?去哪里散步?我说广海,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是不是念书念得太认真了?你这样撑得到大考吗?”

    门音把深蓝色百褶裙底下露出来的脚在地上磨擦着问。广海在不耐烦之余,忽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忍不住开口问了:

    “你为什么喜欢我?”

    门音的脸变得通红。

    近十年之间,彼此都没有提起,瞹昧地带过这件事。然而自己却在这个时间点践踏了它,广海置身事外地感到残忍。门音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紧张,微微颤抖。

    “广海很帅嘛。你很成熟,又聪明。”

    她把就要一股脑儿说下去的话踌躇似地吞回去,含糊地说:“——我觉得你很好。”应该大方快活的她居然会如此扭捏,广海觉得她也是认真的。

    “广海,我们要不要好好交往一下?我对你——”

    此时几个人从无人车站的剪票口走了进来。后面也有市村的影子。门音注意到广海的视线移动,也抬起头来。市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开心地向广海和门音高举右手靠过来。

    “不好意思,我不能跟你交往。”

    广海不想保留回答。

    门音跟自己,看到的相差太远了。他们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广海或由贵美怀抱的郁闷吧。广海对门音和市村都有一种不屑。他们无法处在同一个空间。

    门音的脸扭曲欲泣。突然地,“可怜”的感情涌上心头。

    广海没有兄弟姐妹,但他以如果自己有妹妹应该会这么想的亲近,试图去同情她的话半点也打动不了自己的事实。他感觉遭到责备,就要别开脸去的时候,门音说了。

    “是因为市村吗?”

    广海愣住了。门音匆匆地接着说:

    “因为他喜欢我。”

    “早啊,广海,门音。”

    赶上来的市村毫不知情地轻快打招呼。门音低头不答。

    “嗨。”

    话题中断,广海也向他举手。

    广海用预约牙医这种老套的借口跷了第七堂课。离放学只早了一小时,但这样就可以不用跟门音他们一起回家了。

    由贵美家打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是不在,还是故意不接。他没有问由贵美的手机号码。

    搭上比平常早一班的电车回家后,广海低头踩着自行车。白天异于夜晚,不晓得会被谁看见。骑在沿着山壁开通的柏油路途中,他与好几辆河川和林业的工程大卡车擦身而过。

    前往织场地区的路途,白天比夜晚更长。

    把自行车停在由贵美家的竹林时,他环顾铺满了土黄色竹叶的一带。由于没有任何痕迹,完全看不出她的母亲是在哪个地点上吊的。竹林里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危险,只有傍晚时分的红光倾洒在地面。

    翻越围墙再绕到屋后。后门没有锁。

    白昼的屋子由于日光,无论是泛白反光的榻榻米上的灰尘、模糊而变得半透明的窗玻璃颜色,连一点细节都显得更加鲜明。不同于自家的别人家气味刺激着鼻腔。

    不必喊名字,他也从屋中的感觉知道人似乎不在。她去哪里了?在这个村子,不管她去到哪里,应该都无处可以容身啊。

    虽然觉得屋子没锁很不小心,但这里也没有任何被偷了会感到困扰的物品吧。

    穿过客厅,磨损的黄色榻榻米上掉着由贵美的白色夏季针织衫。是昨晚广海从她身上褪下来的。看到那件衣服的瞬间,倦怠的热度一眨眼便从大腿根往下循环起来。

    从美津子昨晚的样子来看,除非找到什么理由,否则广海暂时晚上是没办法溜出门了。他想当面直接告诉由贵美这件事。

    他走上二楼她的房间。

    不出所料,没看到由贵美的身影。眼睛忍不住就要飘向变得皱巴巴的昨晚的床铺。看见盖被只有一部分掀起,就要沉浸在甜蜜的感伤时,忽然他感到一股异样。

    由贵美的红色行李箱不见了。

    环顾房间,不只是行李箱,他发现一切的色彩都消失了。由贵美带来的新东西消失,剩下的只有平淡地与这个房间同调的褪色家具。桌上也只剩下蒙尘的老旧笔筒,昨晚应该还在那里的MacBook不见了。

    由贵美的存在,仿佛在白昼日光下融化消失般变得稀薄。

    冰冷的痛楚从胸膛与背部两侧滑下。

    打开衣柜——怀着红色行李箱其实好好地收纳在里面的期待。可是柜里只塞着霉臭味的被子。吸到扬起的尘埃一部分,鼻腔深处痛了起来。

    什么也不剩。

    不管要去村中哪里,都没有必要连行李箱都一起带走。是回去东京了吗?广海什么也没听说。昨天两人才合而为一,她却什么也没说。

    广海呆杵在四方被残破壁纸包围的房间正中央。

    走下一楼,再次望向桌上、脱鞋处、榻榻米上。有没有她留给广海的东西?甚至打开冰箱,寻找由贵美的痕迹。

    冰箱里装着喝到一半的瓶装可乐。在白天一看,红色标签都晒到褪色了。瓶身图案也是,这么说来,跟现在的不太一样,相当老旧。想到自己究竟喝了什么,广海茫然。

    低低呻吟的旧式冰箱不晓得是不是故障了,即使整个打开,也几乎感觉不到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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