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种局面不会永远持续。我早该知道这种不正常的状况肯定会出现转机,然后一切恢复正常。毕竟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重伤罪就如同阳光,总是躲藏在下一片云朵背后。在我第一次不安地遭遇多克斯警官后的第三周,阳光终于穿透了云朵。
说实在的,这纯粹是运气。我当时正与我妹妹德博拉在一起吃午饭,对不起,我应该说是德博拉警官。德博拉和她父亲哈里一样,也是个警察。由于最近成功地破了几个案子,她得到了提升,脱掉了为完成任务不得不穿在身上的妓女装束,远离了街头,戴上了一副警官的警衔。
这本该让她感到高兴。说到底,这毕竟是她梦寐以求的,她可以就此永远告别假扮妓女的卧底生涯。我是个没心没肺的恶魔,所以我比较讲究逻辑,我一直觉得她的新任命会让“时刻面带怒容的警花”这个外号销声匿迹,可是天哪,就连被调入凶案组也没能让笑容回到她的脸上。
我们坐着配发给她的新公务车一起去吃午饭,这是她提升后的另一项特权。真的应该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丝阳光,可是看样子根本没有。我不知道是否该为她担心。闪电餐馆是我们最爱光顾的古巴餐馆,我坐到小隔间的座位上时,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她用无线对讲机通报了自己的位置和情况,然后皱着眉头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们开始点菜。我说:“怎么样,石斑鱼警官?”
“你觉得这好笑吗,德克斯特?”
“是啊,”我说,“很好笑,也有一点儿伤心,就像生活本身,尤其是你的生活,德博拉。”
“见你的鬼去,”她说,“我的生活很好。”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点了一份迈阿密地区最好的夹肉面包三明治和一杯麻梅。
既然我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比她的生活逊色,我也不甘示弱地要了同样的东西。由于我们总是喜欢光顾这里,那位上了年纪、胡子拉碴的服务员对我们一点儿也不客气。他夺过我们的菜单,脸上的表情完全可以成为德博拉模仿的榜样,然后像怪兽哥斯拉去东京那样咚咚咚地进了厨房。
“大家都这么开心快乐。”我说。
“德克斯特,这可不是《罗杰斯先生的邻居》。这里是迈阿密。只有坏家伙才会开心。”她用警察特有的眼神望着我,脸上却毫无表情,“你怎么没有开怀大笑,没有唱歌呢?”
“不够意思,德博拉。真不够意思。我这几个月表现良好。”
她喝了口水:“所以你才会变得疯狂。”
“恐怕还远不只疯狂,”我耸了耸肩,“我觉得自己快成正常人了。”
“你别想骗过我。”她说。
“虽说有些遗憾,却是实情。我已经成了整天坐在沙发上的废人。”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说到底,一个人要是连对自己的家人都无法诉说心中的烦恼,那他还能告诉谁呢?“是多克斯警官。”
她点点头:“看样子他是真的迷上你了。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儿。”
“我倒是想离他远一点儿。”我说,“可他不愿意远离我。”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严厉:“你打算怎么办?”
我张开嘴,想矢口否认心中所想的一切,幸运的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对她编瞎话,她的无线对讲机就打断了我们。她将头侧向一边,一把抓起对讲机,说她马上就到。“快点儿。”她厉声说道,向门口走去。我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只是稍微停了一下,往桌上扔了点儿钱。
我走出闪电餐馆时,德博拉早已倒了车。我加快脚步,向车门冲去。刚上车,她就将车驶出了停车场。“我说,德博拉,”我说,“我差一点儿连鞋都丢了。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德博拉皱着眉头,加速穿过了车流中的一个小空当儿,这种胆量只有在迈阿密开车的人才会有。“我不知道。”她边说边打开了警笛。
我眨了眨眼,提高了嗓门儿:“调度没有告诉你?”
“你有没有听到过调度说话时语无伦次,德克斯特?”
“从来没有。这一位语无伦次了?”
德博拉绕过一辆校车,一路狂飙着上了836号公路。“是啊,”她说,然后使劲儿转动方向盘,避开了一辆宝马,那车上坐着的年轻人一个个冲她竖起了中指,“我估计是杀人案。”
“你估计?”
“是啊。”她开始集中精力开车,我也没有再打搅她。疯狂开车总会令我想起自己万一惨死时的样子,尤其是在迈阿密的道路上。至于调度——那位名叫南希·德鲁的警官说话语无伦次的事,我很快就会知道原因的,尤其是以眼下这种速度。我向来喜欢刺激的事。
几分钟后,德博拉成功将我们带到了奥兰治体育场附近,居然没有造成任何重大人员伤亡。我们下了高速公路,拐了几个弯后,停在了西北四大街一幢小屋前的路肩旁。街道两旁的房子外观差不多,都不大,紧挨在一起,用砖墙或铁丝网栅栏相隔。许多房子色彩鲜艳,院子也铺了地砖。
屋前已经停了两辆巡逻车,车上的警灯不停地闪烁着。两名便衣警察正在周围架起黄色的犯罪现场隔离带,我们下车时,我看到另一个警察坐在其中一辆警车的前排座位上,双手抱着头。第四个警察站在门廊上,旁边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门廊前还有两级小台阶,她就坐在最上面的台阶上,不停地抽泣着,还时不时地干呕一下。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只狗在不停地哀嚎,而且总是发出同一个音。
德博拉大步走到离她最近的警察跟前。这是位中年警察,体格魁梧,一头黑发,但脸上的表情显示他也恨不得坐在车上,双手抱着头。“什么案子?”德博拉向他亮了一下警徽,问他。
对方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只是摇摇头,脱口说道:“我再也不进去了,即使拿不到养老金我也不进去了。”他转身就走,差一点儿撞到一辆巡逻车上,然后展开黄色隔离带,仿佛隔离带可以保护他免受屋里不知什么东西的伤害一样。
德博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警察,然后转身看着我。坦率地说,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们就这样相互对望了片刻。风吹动着犯罪现场隔离带,发出呼呼的响声,那条狗仍然在叫个不停,一种真假声交替的怪异叫声,更增添了我对犬科动物的憎恨。德博拉摇摇头。“谁去让那该死的狗把嘴巴闭上!”她说。然后从黄色隔离带下钻过去,向屋里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我刚走了几步就意识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就在屋里,可能是被害人的宠物。主人死了之后,动物常常会有强烈反应。
我们在台阶前停住脚,德博拉望着站在门廊上的那位警察,辨认着他胸牌上的名字:“科罗内尔,这位女士是目击证人吗?”
那个警察没有看我们。“是的,”他说,“梅迪纳太太,是她报的警。”老妇人身子往前一倾,干呕起来。
德博拉皱起了眉头。“那狗怎么啦?”她问他。
科罗内尔怪叫一声,又像大笑又像作呕,但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估计德博拉已经忍无可忍了,而且这也不能怪她。她厉声说道:“这儿他妈的究竟出什么事了?”
科罗内尔转身望着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们自己去看吧。”他说着又转过身去。德博拉张嘴想说几句,但随即改变了主意,望着我耸了耸肩。
“我们不妨进去看一眼。”我说,暗自希望我的口气没有急不可待的意思。说实在的,我非常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迈阿密的警察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多克斯警官可能会千方百计地阻挠我自己动手,但他无法阻挠我去欣赏别人的杰作。这毕竟也是我的工作,难道我们不能从工作中得到乐趣吗?
然而德博拉的表现一反常态,似乎很不愿意进去。她回头看了巡逻车一眼,里面的警察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手抱着头。然后她回头望着科罗内尔和那位老太太,再将目光移到小屋的大门上。她深吸一口气,使劲儿将气呼出:“好吧,我们进去看看。”可她仍然没有挪窝,于是我从她身旁过去,推开了屋门。
小屋的客厅光线很暗,窗帘和百叶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屋里有一张安乐椅,像是从廉价商店买来的,椅套已经脏得让人说不清它原来的颜色。椅子前面有一张折叠小方桌,上面放着一台小电视机。除此之外,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正对着大门有一条过道,那里露出一小片光线,狗叫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于是我转向那里,朝屋子的后半部走去。
动物一般都不喜欢我,这足以证明动物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它们似乎能嗅出我是谁,不赞同我的所作所为,常常激烈地表达它们对我的看法。因此,我不是十分情愿靠近这只早已如此狂吠不已的狗。可我还是顺着过道慢慢向前走去,边走边柔声呼唤着:“乖狗狗!”从它吠叫的声音来看,这绝对不是一只乖狗,更像一只得了狂犬病、脑子受过伤的斗牛犬。不过,即使是对付我们的狗朋友,我还是要竭力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我挤出和蔼、热爱动物的表情,走向弹簧门,那后面显然是厨房。
我的手刚碰到弹簧门,就听到黑夜行者不安地轻轻动了一下,我站住了。怎么啦?我问,但没有听到回答。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眼帘后面并没有闪现出任何暗示。我耸耸肩,推开门,走进了厨房。
厨房的上半截被粉刷成了一种腻人的淡黄色,地面铺着老式的蓝色条纹白瓷砖。厨房一角有一个小冰箱,柜台式长桌上有一个电热锅,一只蒲葵甲虫匆匆爬过,躲到了冰箱后面。厨房唯一的窗户上钉了一大块三夹板,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昏暗的灯泡。
灯泡下有一个笨重的老式大桌子,桌腿粗壮结实,白瓷桌面。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角度很特别,刚好照出桌子上摆放着的东西,而它此刻照出的正是躺在桌子中央的一个……
怎么说呢?我估计它最开始时可以算个人,很可能是个西班牙裔美国男人。但现在这种状况很难说它是什么,因为我承认它的样子连我也有点儿吃惊。可是我虽然感到吃惊,却不得不佩服这活儿干得干净彻底,准会让外科大夫叹为观止,只是很可能没有哪位外科大夫会向医疗保健组织声称自己有这种能力。
比方说,我就绝对想不到那样切掉嘴唇和眼帘。虽然我以自己的活儿干得漂亮为荣,但我绝对无法在不伤及眼睛的情况下切除眼帘。那双眼睛现在正疯狂地转来转去,无法闭上,甚至都无法眨一下,只能死死地盯着那面镜子。我估计眼帘是最后切除掉的,是在鼻子和耳朵如此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后才切除的。我无法确定,如果换了我,会在双臂、双腿、生殖器等被切除掉之前还是之后再切除这些。真是让人难以取舍,但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一切干得恰到好处,甚至可以说完美无缺,干这活儿的人精于此道。我们常常将干净漂亮的杀人手段称作“外科手术般的”,而这是真正的外科手术,就连嘴唇和舌头被切割掉的嘴巴也没有出现流血的情况,还有牙齿。我不得不钦佩这让人叹为观止的手法。每个创口的缝合都很专业,曾经长着胳膊的肩膀处裹着整洁的白色绷带,其他伤口已经愈合,而且愈合的情况只有在一流的医院里才有望见到。
他身上的每样东西都已被切除,绝对是每样东西,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毫无特征的脑袋,连在一个没有任何多余部件的躯体上。我无法想象如何能在保住这玩意儿生命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更无法想象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会这样做。我相信桌上这玩意儿此刻一定会同意,死有时候并不是件坏事。
耐心仔细地完成这一切,却仍然让它活着,面对着镜子。我可以感觉到内心深处涌起了一阵黑暗的惊叹,仿佛黑夜行者第一次感到自己有点儿微不足道。
桌上那玩意儿似乎并没有看到我,只是继续不停地发出那种疯狂的狗叫声,一遍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可怕的声音。
我听到德博拉拖着脚步停在我的身后:“哦,天哪!啊,上帝,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但肯定不是狗。”
身后的空气悄无声息地急速流动,我看到多克斯警官刚刚赶到,出现在了德博拉的身后。他扫视了一眼屋子四周,目光落到了桌子上。我承认我很好奇,想看看他对这种到了极限的东西会有什么反应,而我的等待回报颇丰。当多克斯看到厨房中央所展示的那玩意儿时,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身子一动不动,那样子完全像座雕塑。他过了一会儿才朝它走去,脚步很慢,仿佛被线拉着的木偶。他旁若无人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在桌子旁停住了。
他盯着那玩意儿足足看了几秒钟,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伸手从运动上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枪。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望着桌上那仍然不停喊叫的玩意儿,慢慢瞄准了那双无法眨巴的眼睛之间的眉心,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多克斯,”德博拉的声音发干,她清了一下嗓子,又喊了一声,“多克斯!”
多克斯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将目光移向别处,但他没有扣动扳机。真是太遗憾了,否则我们该如何处理这玩意儿?反正他无法告诉我们这一切是谁干的,而且我觉得他作为一个社会有用分子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为什么不让多克斯结束他的痛苦呢?但如果是那样,我和德博拉就会极不情愿地被迫报告多克斯的举动,他就会被开除,甚至被捕入狱,而我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这似乎是个再好不过的解决办法,但德博拉绝对不会同意。她有时候非常正儿八经。
“把枪收起来,多克斯。”她说。虽然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仍然一动不动,但他还是转过头来看着她。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说,“相信我。”
德博拉摇摇头:“你知道你不能这样做。”他们俩凝视着对方,然后他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我恨不得瞪着他,大声说:“管它呢,开枪呀!”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多克斯将枪口转向空中。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玩意儿,摇摇头,收起了枪。“妈的,”他说,“不该拦我的。”说完,他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没过几分钟,屋里就挤满了人,一个个在干活儿时都竭力不去看那玩意儿。低矮壮实、留着短发的实验室技师卡米拉·菲格似乎通常在脸红或瞪眼等表情方面很有限,这会儿边掸小刷子寻找指纹,边默默流泪。安杰尔·巴蒂斯塔脸色煞白,紧咬牙关,但他坚持留在了屋里。文斯·增冈平常总是装出一副超人的神情,此刻浑身颤抖走了出去,坐到了门廊上。
我开始琢磨我是否也要装出一副被吓呆的神情,免得太显眼。这玩意儿刚刚激发起我内心深处对某个人物的兴趣。我自己总是千方百计避免引起人们的怀疑,这儿却有人干着相反的事。显然这恶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炫耀自己,或许只是出于争强好胜的天性。虽然我想了解更多信息,但他这种明目张胆的举动还是让我有些恼怒。无论是谁干的,我肯定没有遇到过他。我是否应该将这位不知姓名的家伙列进我的名单中?还是应该假装吓得昏过去,坐到外面的门廊上去?
正当我感到左右为难时,多克斯警官又从我身旁走了过去,甚至停下脚步瞪了我一眼。我开始装出一副与这环境相称的不安表情,结果只是扬起了眉头。两个急救医生匆匆赶了过来,一副重任在身的神情,可刚一看到受害者就惊呆了,其中一人立刻跑了出去。另一位是个黑人姑娘,她转身望着我说:“我们他妈的该怎么办?”说完她哭了起来。
最后还是德博拉出面将大家组织了起来。她说服了那两位急救人员,让他们给受害者注射镇静剂后再将它弄走。这样一来,实验室的那些技师可以进屋干活儿,他们这么容易呕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镇静剂渐渐起了作用,小屋慢慢安静了下来,这种宁静几乎令人心醉神迷。急救人员将那玩意儿包起来,放到担架车上(居然没有让它掉到地上),推着它进入了暮色中。
就在救护车驶离路缘那一刻,新闻采访车开始接二连三地到来。这多少有些令人遗憾,我很想看看几位记者的反应,尤其是想看看里克·桑格的反应。他一直是迈阿密地区“流血事件就是头条新闻”的忠实追随者,除了在电视镜头前或者在他的头发凌乱不堪时,我还从来没有在生活中见他流露过任何痛苦或恐惧的情绪。可命中注定不让我看到这一幕。等到里克的摄像师准备拍摄时,除了被黄色隔离带围起来的小屋外,可拍的东西已所剩无几。现场几位警察也是守口如瓶,他们心情好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可以透露给桑格,今天恐怕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愿意告诉他。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事可做。我是坐德博拉的车过来的,所以没有带工具箱,再说这里看不到任何血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查看了这座小屋的其余部分。屋子不大,只有一个小卧室、一个面积更小的卫生间,再加一个壁橱。里面全是空的,只有卧室地板上有一张光秃秃的、破旧不堪的席梦思,看样子和客厅的椅子是从同一家廉价商店买来的,睡了几次后就变得像古巴大牛排一样软塌塌的,没有生气。没有任何别的家具,也没有任何日常用品,就连一把塑料小勺都没有。
唯一能显示这个人性格的东西是安杰尔在桌子下面发现的。我刚将屋子查看完,“哇哦!”他欢叫一声,用镊子从地上夹起一张小纸片。我走过去想看看那是什么,结果发现自己多此一举。那只是一小张白纸,顶上被撕掉了一个小方块。我越过安杰尔的头望去,果然在桌子侧面看到了被撕下来的那块纸片,被人用透明胶带粘在了桌子上。“那儿。”我说,安杰尔向那儿望去。“啊哈。”他说。
他将手中那张纸放在地上,仔细地查看着透明胶带——透明胶带最容易粘上指纹。我也蹲下来想看个究竟。纸片上写着几个字母,字迹细长。我再凑近一些,看到上面写着:忠诚。
“忠诚?”
“是啊,这不是很重要的美德吗?”
“我们去问问他。”我说。安杰尔听到后猛地打了个寒战,手中的镊子差一点儿掉在地上。
“我可不想再见到那玩意儿。”他说着取过一个塑料袋,将那张纸装了进去。这没什么好看的,而且周围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一看,于是我向门口走去。
给罪犯画像可不是我的专长,但由于我那神秘的爱好,只要是来自阴暗角落的犯罪,我常常能看出一些端倪来。可是这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也超出了我所见过的任何恶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告诉我们这个人的特点和他的动机,因而我既感到好奇又感到一丝恼怒。什么样的猎杀者会将自己的猎物留在这里,然后继续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呢?
我走到门外,站在门廊上。多克斯和马修斯局长凑在一起说着什么,马修斯的脸上挂着焦虑的神情。德博拉站在那位老太太身旁,低声和她说着话。我可以感觉到一丝凉风刮了过来,是午后雷雨到来前常见的那种凉风。就在我抬头望天时,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在了人行道上。桑格一直站在隔离带旁,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话筒,想引起马修斯局长的注意,此刻也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听到隆隆的雷声后,将话筒扔给制片,躲进了新闻采访车里。
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我突然意识到刚才匆匆离开餐馆时我连午饭都没有吃上。这绝对不行,我需要保持精力。可我得坐德博拉的车回去,而且我有一种预感,她这会儿绝对不会答应去吃东西。我又看了她一眼,她正搂着那位老太太。那位梅迪纳太太显然已经呕吐完了,这会儿正一心一意地抽泣着。
我叹了口气,冒雨向车走去。我真的不在乎被雨淋湿。看样子我得等很久,足以让湿透的衣服重新变干。
我确实等了很久,两个多小时。我坐在车里,听着收音机,竭力想象着一口一口地吃着夹肉面包三明治是什么滋味:面包的外皮被烤得松脆,咬在嘴里会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咽进肚子里时会轻轻划过你的软腭;然后便是芥末,紧跟着是令人陶醉的奶酪,还有肉的咸味;再咬一口,一块酸黄瓜。将这些细细嚼碎,让各种滋味混合在一起。咽进肚子里,再喝一大口“铁牌啤酒”(其实是一种汽水)。叹口气。那真是幸福。除了与黑夜行者一起玩耍,没有什么比吃东西更让我开心的了。我居然没有长胖,真是遗传学的一个奇迹。
当我想象着自己吃到第三块三明治时,德博拉终于回到了车上。她坐到驾驶座上,关上车门,只是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被雨滴拍打着的风挡玻璃。尽管我知道现在说这话有些不理智,但我还是忍不住说:“德博拉,你好像累坏了,去吃点儿东西好吗?”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来块三明治或者来份水果沙拉,让你的血糖恢复正常,好吗?你的感觉会好得多。”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但她那眼神表明短时间内我别想吃上午餐。“这就是我当警察的原因。”她说。
“水果沙拉?”
“里面那玩意儿。”她说,然后重新将目光转回到风挡玻璃上,“我一定要抓住那家伙,不管他是谁。居然会对一个人干出这种事来。我太想破这个案子了,几乎可以尝到它的滋味。”
“那滋味像三明治吗?因为——”
她用掌心使劲儿拍了一下方向盘,然后又拍了一下。“妈的!”她说,“他妈的!”
我叹了口气。显然饿了这么久的德克斯特是吃不上那松脆的面包了。
第二天早晨,我刚在办公室的小隔间里坐下来,电话就响了,是德博拉的声音:“马修斯局长召集昨天所有在场的人开会。”
“早上好,老妹。好的,谢谢,你怎么样?”
“马上!”她挂了电话。
在警察的世界里,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一切都是老套路。这也是我喜欢干这一行的原因之一。我总能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不必牢记太多人类的反应然后在恰当的时候竭力模仿,所以猝不及防、反应不当因而引起人们怀疑的可能性要小得多。
就我所知,马修斯局长还从来没有召集“所有在场的人”开过会。即便某个案子引起公众极大的关注,他的策略也是由他出面应付媒体以及警界那些级别比他高的人物,同时让负责调查的警官继续破案。我实在想不出他现在出于什么原因居然要打破自己的惯例,就算是遇到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案子也大可不必呀。尤其是这么迅速——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同意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
可就我的理解而言,“马上”仍然意味着这一刻,于是我沿着过道一路小跑,来到了局长办公室。局长的秘书格温可谓世界上办事效率最高的女人,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她也是世界上相貌最为平常、为人最为严肃正经的女人,我忍不住逗她一下。“格温仙子!美丽可爱的化身!和我一起私奔吧,去我的血迹分析实验室!”我进门时大声说道。
她冲着远处的一扇门点头示意。“都在会议室里。”她说,脸上毫无表情。
“不愿意跟我去吗?”
她将头向右边移动了一英寸:“那边那扇门,都等着呢。”
他们确实都等着。会议桌的首座上坐着马修斯局长,紧绷着脸,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桌子四周坐着德博拉、多克斯、文斯·增冈、卡米拉·菲格,外加我们昨天赶到时正在小屋周围架设隔离带的那四位便衣警察。马修斯朝我点了点头,说:“都到了吗?”
多克斯从我进门那一刻起就一直怒视着我,此刻转过头去说:“还差那几位急救人员。”
马修斯摇摇头。“那不是我们的事,以后会有人问他们的。”他清了清嗓子,低下头,仿佛要看一眼面前并不存在的某个台本。“好吧,”他又清了清嗓子,“昨天发生在……嗯……西北四大街的事件,最高层已经下了禁止令。”他抬起头,“在座的各位严禁向外透露与这一事件和地点相关的任何可能听到、看到或推测的情况。无论在公众场合还是私下里都不允许发表任何看法。”他望着多克斯,后者点点头,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坐在会议桌四周的各位,“因此,嗯……”
马修斯局长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因此”后的下文可以告诉我们。不过,他能说会道倒也不是徒有虚名,而就在这时,门开了,我们全都将目光转向那里。
门口站着一个非常魁梧的男子,身上穿着非常漂亮的礼服。他没有戴领带,衬衣最上面的三个扣子没有系上。左手小指戴着一枚戒指,上面的钻石闪闪发亮。他的鬈发刻意处理过,给人一种凌乱的感觉。他四十出头,经历过一些风雨,右眉脊和下巴一侧各有一块伤疤,但这两块伤疤与其说破坏了他的相貌,还不如说使他更显英俊。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望着我们,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他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将目光转向办公桌一端:“是马修斯局长吧?”
马修斯的块头也不小,而且也很结实魁梧,可与门口这位相比,他显得小了一号,甚至有些女人气。我相信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不过,他还是咬紧牙关,说道:“是我。”
门口的彪形大汉大步走到马修斯跟前,向他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局长先生。我叫凯尔·丘特斯基,我们通过电话。”他边和马修斯握手边环视会议桌周围的各位,目光在德博拉身上停留了片刻后才重新回到马修斯身上。可仅仅半秒钟后,他的头又转了回来,与多克斯对视了片刻。虽然他和多克斯没有交谈,没有握手,没有交换名片,但我确信他们相互认识。多克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头看着眼前的会议桌,而丘特斯基也重新将目光转回到马修斯身上:“马修斯局长,你们这儿真是人才济济啊。我听到的都是关于你手下的赞誉之词。”
“谢谢你……丘特斯基先生。”马修斯生硬地说,“请坐吧。”
丘特斯基冲他灿烂地一笑:“谢谢!”他一屁股坐到了德博拉旁边的椅子上。她没有回头看他,但会议桌对面的我却注意到一片红晕顺着她的脖子慢慢向上爬,一直到了她紧绷着的脸蛋上。
就在这一刻,我听到德克斯特脑海深处有个细小的声音清了清嗓子,说:“对不起,请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有人偷偷往我的咖啡里加了点儿迷幻药,因为整整这一天的感觉就像德克斯特在幻境中。我们为什么坐在这里?让马修斯局长感到不安的那个大家伙是谁?他怎么会认识多克斯?为什么德博拉的脸上会出现与她如此不相称的红晕?
我看着文斯·增冈。在实验室所有的工作人员中,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与我比较亲近,这不仅仅因为我们轮流买炸面包圈,而且因为他在生活中似乎也一直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仿佛他看过太多录像,学会了如何冲人微笑,如何与人交谈。不过他伪装的本领不如我,所以也从来没有像我那么能蒙人,但我还是感觉到他与我有一份亲近感。
他这会儿显得心神不宁,胆小怕事,好像怎么使劲儿咽口水都咽不下去一样。从他这儿是得不到任何线索了。
卡米拉·菲格正襟危坐,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墙壁。她脸色苍白,但两边脸颊上各有一小块很圆的红斑。
德博拉如我刚才所说,靠坐在椅子上,似乎正忙着将她的脸蛋变成绯红色。
丘特斯基将自己厚实的手掌在会议桌上一拍,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看了大家一眼后说道:“我要感谢诸位在这件事情上的通力合作。在我的人破了这个案子之前,大家必须守口如瓶,这一点非常重要。”
马修斯局长清了清嗓子:“嗯,我……我想你大概希望我们继续正常调查,继续讯问证人吧?”
丘特斯基缓缓地摇摇头:“绝对不行。我要你们立刻全部退出这个案子,让整个事件平息下来,让它被人遗忘,彻底消失。局长先生,就你们警察局而言,我希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在接管这个案子吗?”德博拉毫不客气地责问道。
丘特斯基将目光转向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对。”他说。他本来还会冲着她继续笑下去,但科罗内尔警官,也就是和那位一直哭泣、一直作呕的老太太一起坐在门廊上的警察打断了他的话:“好啊,不过先等一下。”他说话的口气含有敌意,结果更突显出了不易被人察觉的口音。丘特斯基转过头去看着他,脸上仍然挂着笑容。科罗内尔显得有些激动,但毫不示弱地正视着丘特斯基严厉的目光:“你是想阻止我们干好分内的工作?”
丘特斯基说:“在这个案子中,你们的分内工作就是保护案情,为我服务。”
“胡说八道。”科罗内尔说。
“管它什么八道九道,”丘特斯基对他说,“反正你得照办。”
“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对我发号施令?”
马修斯局长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会议桌:“够了,科罗内尔。丘特斯基先生是从华盛顿来的,我已经接到了命令,为他提供一切帮助。”
科罗内尔摇摇头:“他可别是那该死的联邦调查局派来的。”
丘特斯基只是笑了笑。马修斯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但多克斯将头向科罗内尔那边凑了凑,说:“你闭嘴。”科罗内尔望着他,火气立刻消了一些。“别掺和到这鬼事情中来,”多克斯接着说,“让他的人去处理吧。”
“这样做不对。”科罗内尔说。
“你别管了。”多克斯说。
科罗内尔张开嘴,但多克斯扬起了眉头,科罗内尔看到多克斯眉毛下的那张脸,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马修斯局长又清了一下喉咙,打算夺回自己的权力:“还有问题吗?那么好吧,丘特斯基先生,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话……”
“说实在的,局长先生,如果能从你们这里借调一位警探,我将不胜感激。我需要一个人帮我熟悉情况,而且这个人办事必须一丝不苟。”
除了丘特斯基外,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着多克斯。丘特斯基转过头对德博拉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得承认,马修斯局长的会议以这种方式结束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但我现在至少知道为什么大家会表现得像被扔进狮笼里的实验室老鼠。谁也不喜欢联邦调查局的人来插手一个案子,因而大家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在他们接过某个案子后尽量给他们添乱。可是,丘特斯基显然不是泛泛之辈,我们恐怕连这一点小小的快乐都得不到。
德博拉突然面红耳赤,这里面一定暗藏玄机,可那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突然变得简单清晰了一点儿。来自华盛顿的这次视察显然是由德克斯特的劲敌多克斯招来的。我以前曾听到过一些谣言,说他在部队服役时干过一些不靠谱的事,现在我终于开始相信这些谣言了。当他看到桌上那玩意儿时,他的反应不是震惊、愤怒、厌恶或义愤,而是似曾相识——非常有意思。他当场就告诉了马修斯局长那是什么东西以及应该将案情报告给谁,而这位特殊人物立刻派来了丘特斯基。这样看来,当我认定丘特斯基和多克斯在会议上相互认出了对方时,我并没有猜错——无论多克斯对这一切知道多少,丘特斯基知道的绝对不会比他少,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这才是他被派来处理这件事的原因。只要多克斯知道这种事,我就一定能找到办法利用他的这种背景来对付他,然后解除掉德克斯特身上的枷锁——可怜的德克斯特已经被冷落了太久。
这一切环环相扣,是冷静的逻辑思考的结果。我欢迎我那威力无比的大脑回归,并在脑海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以示鼓励。好样儿的,德克斯特。
有些事是精力充沛的德克斯特所擅长的,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其中之一便是用电脑查找信息。我掌握这门技巧是为了帮助我在对待麦格雷戈和雷克尔这样的新朋友时万无一失。除了避免杀错人这种倒霉的事情外,我还喜欢会一会与我有着相同爱好的人,在打发他们进入梦乡之前找到他们以往有失检点行为的证据。要想查找这种事,电脑和互联网的确是个神奇的工具。
只要多克斯隐瞒了什么事,我想我大概就能查找出来,至少能查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再稍微用力一拉扯,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往事就会一一暴露。我了解他,相信那一定不是好事,一定像德克斯特所干的事那样。一旦我查找出那些事——
我兴冲冲地走出了局长办公室,顺着过道回到了法医实验室——我的小工作间里,立刻忙碌起来。
几小时后,我能查到的都查到了。多克斯警官档案中的信息少得可怜,但是能找到的那点儿信息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多克斯不仅有姓,而且有名字!他的名字叫艾伯特。有没有人真的叫过他艾伯特?难以想象。我一直以为他的名字叫萨金特。他出生在佐治亚州的韦克罗斯。还有什么惊人发现?当然有,而且更好:在来警察局之前,多克斯警官一直是多克斯中士!他当兵时居然是在特种部队!想想看,多克斯戴着一顶漂亮的绿色贝雷帽,与约翰·韦恩并肩行军。一想到这里,我就情不自禁地想放声高唱军歌。
他的档案里列着几项嘉奖和他获得的勋章,可里面没有提及他获得这些殊荣的英勇壮举。不过,了解这个人的过去仍然激发起了我的爱国热情。档案的其他部分几乎完全一笔带过,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十八个月的“特别任务”。多克斯在萨尔瓦多担任过军事顾问,回国后在五角大楼任职六个月,然后退伍来到了我们这座幸运的城市。迈阿密警察局当然很乐意录用一位军功显赫的退伍兵,立刻给了他一个不错的职位。
可是萨尔瓦多——虽然我对历史并不太着迷,但我仍然记得那简直像一部恐怖大片。当时布里克尔大街经常有抗议游行,我不记得其中的原因,但我可以查找出来。我重新打开电脑,上网查找,哦,天,我的确查找到了。多克斯在萨尔瓦多的时候,那里真是热闹非凡:严刑拷打、强奸、谋杀、辱骂。居然没有人想到请我去。
我查到了大量信息,都是各种人权组织贴在网上的。对于那里发生的事,这些组织发表的意见非常严肃,几乎到了尖锐的地步,可依我看他们的抗议没有任何结果。毕竟只是人权问题。这肯定让他们感到非常沮丧,连善待动物组织抗议的结果都比他们强得多。这些可怜虫进行了调查,将他们的调查结果公布了出来,详细描述了强奸、电刑、电击棒的使用过程,并且附上了照片、图表以及那些以折磨百姓为乐的恶魔的姓名。那些恶魔仍然隐居在法国南部,而世界其他地方的餐馆却仅仅因为鸡受到了虐待遭遇抵制。
我所查到的那些萨尔瓦多人的名字和历史详情对我没有多大意义,所涉及的那些组织也意义不大。整个事件显然发展成了一种奇特的混战,其中没有一个好人,只有几群坏家伙,夹在中间的是那些农民。美国暗中支持其中一方,尽管这一方同样巴不得将任何可疑的穷人捣成肉酱。引起我注意的正是萨尔瓦多的这一派。后来发生的某件事彻底改变了局面,形势变得对这一派非常有利。导致这一局面的是一种可怕的威胁,虽然没有具体说明,却让人谈虎色变,甚至让他们怀念屠宰牲畜时所用的电击棒。
不管那是什么,它恰好发生在多克斯中士在那里执行特别任务期间。
我仰靠在我那不太牢靠的摇椅后背上。嗯,这种巧合真是太有意思了。多克斯、没有公开的酷刑、美国的秘密介入——这一切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当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三者之间相互有联系,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它们之间一定就有联系。同样,我坚信这三者肯定是一丘之貉,因为二十多年后,它们全都来到了迈阿密,准备搞一次聚会:多克斯、丘特斯基,以及弄出桌上那玩意儿的天知道什么人。钥匙和锁似乎终于对上了。
我已经发现了其中的联系,要是能想出一个办法来运用它——
等着瞧吧,艾伯特。
当然,掌握可用情报是一回事,知道它的含义以及知道如何运用它又是一回事。其实我只知道多克斯在萨尔瓦多时,那里恰好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他可能没有亲自参与,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得到了政府的许可,当然是暗中——这不免让人琢磨大家都是怎么知道的。
另外一方面,仍然有人不愿意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这个人目前派来的代表就是丘特斯基,而陪同丘特斯基的正是我那亲爱的妹妹德博拉。只要能得到她的帮助,我或许能从丘特斯基那里了解到一些详情。下一步行动完全可以到时候再定,但我至少可以开始行动了。
这听上去很简单,而且也的确很简单。我立刻给德博拉打电话,但听到的只是留言电话。我又拨通了她的手机,结果仍然一样。整整一天,我得到的都是德博拉“不在办公室,请留言”。我晚上又给她家打了电话,结果相同。我挂上电话,向窗外望去,多克斯警官的车仍然停在街对面的老地方。
支离破碎的云朵后露出了半个月亮,在低声呼唤着我,但它是在白费口舌。无论我多么想悄悄溜出去,与雷克尔来一次亲密接触,我都无法做到;只要那辆该死的褐紫色福特金牛像打了折扣的良知一样停在那里,我就无法做到。
我在家中四处乱转了一圈,又给德博拉打了两次电话,但两次她都不在家。我将目光重新转向窗外,月亮已经稍稍换了个位置,但多克斯动也没动。
那么好吧,还是回到第二套方案上来吧。
半小时后,我坐在了丽塔家的沙发上,手里握着一罐啤酒。多克斯尾随而来,我估计他就等在街对面的车上。我希望他像我一样欣赏这夜景,不用开口说太多的话。难道做人就是这样?难道人们真的这样凄惨、这样没有头脑,天天期盼的就是这个——摆脱掉了为薪水所奴役的单调枯燥的工作后,将星期五晚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手握一罐啤酒、坐在电视机前?这真是乏味到了令人颓废的地步,而令我惊恐的是,我发现自己正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该死的多克斯。你正逼我变成一个正常人。
“嘿,先生。”丽塔一屁股坐到我身旁,顺势盘起双腿,“怎么不说话?”
“大概是最近工作太累,”我说,“享受生活太少。”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肯定是因为放走了那家伙,是吗?就是那个杀了孩子的家伙?”
“部分原因吧,”我说,“我不喜欢做事半途而废。”
丽塔点点头,仿佛真的听懂了我的话:“这真是……我是说,我看得出来你为此心神不定。也许你应该……我不知道,你通常怎么消遣?”
这句话倒是勾起了我的种种回忆,我真想把自己的消遣方式告诉她,但觉得还是不告诉她为妙。于是,我说:“我喜欢驾船出海,钓鱼。”
我身后传来了一个细小的声音:“我也喜欢。”多亏了我那严格训练过的钢铁意志,我才没有惊讶得跳起来,一头撞到天花板上的电扇上。我转过头,科迪那双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你也喜欢?”我说,“你喜欢钓鱼?”
他点点头。
“那好,”我说,“我看就这么定了。明天早晨怎么样?”
“哦,”丽塔说,“他不是……你不必这样,德克斯特。”
科迪望着我。他自然什么也没有说,但他也不必说什么。他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丽塔,”我说,“男孩不能总跟女孩在一起。我和科迪明天早晨去钓鱼,一大早就出发。”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但钓鱼需要早点儿出发,所以我们一早就动身。”科迪点了点头,望着他的母亲,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说真的,德克斯特,”丽塔说,“你不必这样。”
我当然知道我不必这样,可我为什么不呢?反正不会让我的身体遭罪。再说,出去散几个小时的心也是件好事。尤其是远离多克斯。不管怎么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但孩子对我确实很重要。我当然不会一看到自行车上的辅助轮就立刻眼睛湿润,但总的来说我觉得孩子比他们的父母有意思得多。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升起,我和科迪就驾驶着我那十七英尺长的“捕鲸号”慢慢地驶出了我家附近的小运河。科迪穿了一件蓝黄相间的救生背心,一动不动地坐在冰桶上。他微微缩着身子,脑袋几乎完全埋在救生背心里,那样子很像一只色彩鲜艳的乌龟。
冰桶里有汽水,还有丽塔为我们准备的午餐,说是一点点,其实足够十多个人吃的。我带了冰冻虾做鱼饵,因为这是科迪第一次出海钓鱼,如果让他将锋利的鱼钩穿进仍然活着的鱼饵里,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当然,我自己更喜欢活的鱼饵,越是活着的东西越好!可孩子会如何反应你永远无法预料。
出了小河,进入比斯坎湾,我驾着船直接向佛罗里达角驶去,寻找灯塔旁的那条水道。科迪一直默默地坐在那里,直到我们快靠近斯蒂尔茨维尔他才开口。这里的建筑非常奇特,建造在打进海湾中央的桩柱上。这时,他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引擎的声音很响,风也很大,我只好弯下腰来听他说什么。
“房子。”他说。
“是的,”我大声说道,“有时候还有人住在里面。”
他望着那些房子渐渐远去,等它们完全消失在我们身后才重新坐回到冰桶上。他再次回过头去看那些房子,可它们已经越出了他的视线。然后,他就坐在那里,直到船驶近福伊岩,我放慢了速度。我将发动机关到最小,把船锚抛进水中,等到船锚固定后才关掉发动机。
“好了,科迪,”我说,“我们可以钓鱼了。”
他笑了,真是难得一见:“好的。”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看我教他如何把虾子叉到鱼钩上,然后他自己试着叉鱼饵,慢慢地、非常小心地将鱼钩扎进去,直到鱼钩尖重新露出来为止。他看着鱼钩,然后抬起头来望着我。我点点头,他又低头看着虾子,伸手去触摸鱼钩扎破虾壳的地方。
“好了,”我说,“现在把它丢进水里。”他抬头望着我。“鱼都在水里。”我说。科迪点点头,将渔竿尖伸到船外。他用的是一根不大的萨克牌渔竿,他按了一下渔线螺旋轮上的放线按钮,将鱼饵丢进了水中。我也唰地一下将鱼饵甩到了水中,然后我们一起坐下来,随着波浪慢慢摇晃着。
我看着科迪钓鱼的神情,是那么全神贯注。或许是因为这开阔的水域再加上一个小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雷克尔。就算我现在无法安全地对他进行调查,我仍然认定他有罪。他什么时候会知道麦格雷戈已经失踪?他会做何反应?他很可能会惊慌失措,试图逃跑。我想得越多就越想知道结果。不到万不得已,一个人不会舍弃已经得到的一切,去另一个地方从头开始。或许他只会小心谨慎一段时间。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暂时先将他放一放,在我那相当有限的社交活动安排表中添加一个新的内容——查找出制造“西北四大街号叫植物人”的家伙。这听上去虽然很像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故事的某个标题,却仍是迫在眉睫的任务。我得想办法摆脱掉多克斯,尽快——
“你会做我的老爸吗?”科迪突然问道。
我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个头与感恩节的火鸡差不多。等喘过气来后,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渔竿尖儿:“妈妈说也许会的。”
“是吗?”我说。他点点头,但是没有抬头看我。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丽塔都在想什么?我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将目前做掩护用的身份塞进多克斯的嘴里,根本没有去考虑丽塔都在想什么。我显然应该考虑一下她的想法。她真是这样想的?这简直无法想象。不过,虽然有些怪异,但只要是人可能就会理解。幸运的是我不是人,因而这个念头在我看来近乎荒诞。妈妈说也许会的?也许我会成为科迪的父亲?也就是说,嗯——
“呃……”我说。我压根儿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幸运的是,科迪的渔竿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你钓到鱼了!”我说。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渔线呼呼地被拉了出去,他只能牢牢抓着渔竿不松手。鱼在水中凶猛地来回扑腾着,时而向右,时而向左,时而钻到船下,然后干脆直接向远处游去。但是,尽管它好几次离船已经很远,科迪还是慢慢地将它拉了回来。我教他如何将渔竿末梢保持在水面上,如何收拢渔线,如何将鱼慢慢拉到船旁,然后我抓住接钩绳,将它拉到船上。科迪望着它在甲板上扑腾,叉状的尾巴仍然疯狂地拍打着。
“是条金鲹,”我说,“这是野鱼。”我弯腰去将鱼钩取出来,可它不停地弯成弓形跃起,我根本抓不住。一道细细的鲜血从它的嘴里流了出来,淌到了洁白的甲板上,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恶心,”我说,“它大概把鱼钩吞进肚里了,我们得把鱼剖了,将钩取出来。”我从黑色塑料刀鞘中拔出片鱼刀,放在甲板上。“会有很多血。”我警告科迪。我不喜欢血,不想让我的船上有血,哪怕是鱼血也不行。我向前走了两步,打开柜子,取出一条搞卫生用的旧毛巾。
“哈。”我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喊叫声,赶紧回头望去。
科迪已经拿起刀,扎进了鱼的身体,正望着那条鱼挣扎着离开刀口。然后,他再次小心地瞄准,深深地将刀扎进鱼鳃,一股鲜血猛地涌了出来,淌到了甲板上。
“科迪。”我说。
他抬头望着我,然后真是稀罕,他笑了。“我喜欢钓鱼,德克斯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