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任务。
如果能把所有人都协调好,计划应该行得通。
阿齐姆又向大家解释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用不了一个小时,自告奋勇来帮忙的人就会各就各位。阿齐姆花了一天时间在埃尔一伽玛里亚街区来来回回地跑,功夫不负苦心人。老烟鬼尽管害怕,还是一口答应了。一听阿齐姆提起那是为了救孩子,衣铺老板也就立刻接受了。这两人随即又找来其他几个志愿者。在受害人亲戚里找到了一半需要人数,另外一半是在日落前祈祷时找齐的。
阿齐姆的主意其实很简单,就看他们有没有能力在这个地方布起天罗地网,也看他们有没有运气。
蛊被人发现了四次,而且都是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始终是在埃尔一伽玛里亚街区。阿齐姆的计划是这样的:把他的人手战略性地安置在几个屋顶上,如果蛊从这个街区过,她就逃不出哨兵的眼睛。
为此,得在方圆好几公顷的巷子和参差不齐的房屋顶上都安排下人。
在他的两位证人、老头和衣铺老板的帮助下,他发动了三十多个志愿哨兵。他们被分别派到各处房屋的晒台上,接到严格指令,绝不可轻举妄动。一个伊斯兰教的教长也来了,让那些喜欢开玩笑逗趣的人不再发出一点声,同时也让阿齐姆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些人一定会遵守誓约的,不是因为他们有责任感,而是因为他们对宗教的畏惧。有人在教长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告诉他有个蛊胡作非为,今晚,大家要把她抓住,听到这些,教长也要加入到志愿者中。“如果有个信徒和她面对面,他们该怎么办案?”教长叫道,他坚决要求去见志愿者。只有祈祷真主才能驱赶妖魔鬼怪,他看着大家尊敬的目光肯定地说道,如果有这种鬼在街上游荡,该由他来把她赶跑。
尽管是打着警察的旗号,阿齐姆知道,与教长相比,他人微言轻。他只是回答教长道,如果有人发现蛊,该由他亲自去现场认定,她确是鬼,教长这才可以去驱鬼。如果那是个有血有肉的罪犯,就得交给警察局处理,由警察局逮捕他。
阿齐姆知道他冒着很大的险。如果他们真的能逮住罪犯,他就得行动迅速敏捷。这些人一定会急不可耐地私设公堂,既不通过法庭,也不审判。
他以为能找到什么?是人,还是……蛊?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有两个证人,他们肯定地说,他们碰上的不是人。阿齐姆只能作推想。一切都在向神话这个假设靠拢……然而,自从在警校求学开始,西方式教育的压力和理智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破坏了他对传统的信仰。他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他相信这案子是场悲剧,是因为人性的卑劣造成的悲剧。
太阳落下去了,各人都取了些干粮和铺盖以对付漫漫长夜。大家向各自的哨所散去。
康·埃尔·卡里里市场中有一个商人,他的侄子也在志愿者中间,他答应把灯借给所有放哨的人作信号。如果有谁发现一个戴风帽的影子,走路奇怪,他就得立刻点燃灯里的蜡烛,向着最高处的观察哨摇晃,阿齐姆就守在那儿。
夜幕降临到巷子里。
百叶窗一扇接着一扇地关上了,这时,有人点亮了灯笼,只有很少的几盏,稍微照亮了街面。
热气渐渐退去,同时,飘浮在埃尔一伽玛里亚的成百种香气也退回到打烊的店铺和恢复平静的马厩谷仓中去了。
高谈阔论的声音、聊天的声音、喊叫声和争吵打架声都被挡在古墙内。
星星开始从世界的天花板上钻出来,越来越多。阿齐姆默默地遥望着它们,仿佛地球只是一座高楼,天是另一座高楼,他想道,两个天体邻居互相送去各自的光,家家户户放出的光,它们互相观察着,但又互相不能看见对方,几百万条生命相隔着几百万公里。
一座座清真寺尖塔的影子像是在宇宙起伏的波涛上摇摇晃晃。
远远地,穆安津开始召唤祈祷。
时间就这么过去。
埃里奥坡里斯,一座平坦的城市:有着马蹄铁形拱门和大括号形装饰的立柱;街道宽阔干净;非常流行的摩尔风格建筑。
杰瑞米在埃里奥坡里斯宫饭店对面下了有轨电车,从那儿,他步行了一会儿,来到高尔夫球场边的凯奥拉兹别墅。
一堵高达三米的围墙保护着百万富翁的圣地。这人喜欢安静,喜欢保护私人生活。
住在这儿躲开好奇的眼睛,保护他不可告人的活动……
杰瑞米拉响大门前的门铃,门卫即刻出现,一得知他的身份就把他让进去。
这幢罗曼式别墅建造在一座人工山丘的顶上,一条沙石小路通向别墅,小路就在一片修剪整齐,像海一样的草地之中,脚踩在小路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到达高处,杰瑞米惊讶地站住脚。
最后二十米是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两边是金色和银色的埃及无花果树,两个长长的水银池子,天河在池子上面留下清晰的倒影。
每五步就有点燃的火把,让整个平台显得更加光彩夺目。除了树上的金银树叶,同样金属制成的排钟垂在树枝上,有客人走过就敏感地震颤起来。
杰瑞米踮着脚尖穿过这片奇异的布景,惊讶地发现,自己简直像是在地面上滑行。门卫这时走到前面领路,走过之处,排钟的金属薄片发出吹哨般的声音。
凯奥拉兹出现在路的尽头,他从门庭里出来,在门前立柱之间迎候客人。
“麦特森先生!你看,我这个美苏布达密亚式小花园怎么样?”
“干净。”
凯奥拉兹很可能以为会听到平时习惯的溢美之词,愣了一下。
“而且,出色。”杰瑞米又补充道。
“得承认,我不是它的作者……我让人照着库玛拉瓦伊的花园样子造的,库玛拉瓦伊是图鲁尼德王朝的酋长,你知道吗?”
“不清楚。”
“九世纪末的人物。你应该关心历史,侦探先生,她是我们的未来的基石。”
他还了解历史,很可能包括埃及的传说!杰瑞米注意到,他难以掩饰脸上流露出的得意表情。凯奥拉兹越来越符合理想的凶手轮廓。凯奥拉兹掌握有关知识,他可以通过导演一出戏,让人联想到著名的蛊的存在,以掩盖自己的罪行。
“来,请进,我们到圆庭里喝开胃酒。”
他让门卫退下,把杰瑞米引到屋子里,从那儿,他们又立刻重新出了另一扇门,来到一个内庭,这里铺着地砖,中间是一个古罗马式的池子。两个紫红色沙发和绣着金线的黑色靠垫在那儿等候他们。
垂挂下来的火炬发出热烈、颤动的火光,把他们围在当中。表现田园景色的壁画布满了几扇门和门之间的墙壁。
“请坐。你想喝些什么?”杰瑞米还没来得及回答。
“威士忌。”杰萨贝尔站在通向主楼的门洞下。
“你还是喝威士忌,对不对?”
他一言不发地表示赞同。
她穿着件红色紧身连衣裙,手里夹着根长烟嘴,烟嘴头上一支香烟正燃着。
凯奥拉兹观察着他们两人的反应,然后表示:“我有一瓶很好的威士忌。抱歉,少陪了。我再也受不了家里的佣人,我把他们差不多全都辞退了。总之,还是自己来的好。”
说着,他从一扇边门走出去。
坐着的杰瑞米见杰萨贝尔靠拢过来,就站起身。
“别假献殷勤了,”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对面坐下,“怎么,来这儿不是很难吧?”
“我有地址。”
“我不是说找路,我说的是,作这个决定。”
她猩红的嘴唇上有一抹嘲讽的笑容。
“你,不愿意把我称作‘夫人’,却来到我们这个和美的家,一定伤了你不少的自尊心。”
“这和自尊心没有关系。”
“哦,对,那叫什么呢?只不过是感情?”
“一种柔情,和我们的过去有关系。”
她笑得更欢了。
“当然……我忘了,对不起。”
凯奥拉兹回来了,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个玻璃杯。他向侦探送上威士忌,给妻子一杯香槟酒,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杯,和她相依相偎地坐在一起。
“亲爱的先生,我把今天这个晚上都留给你了。”他说道。
“首先,先生,我希望问你,你是否读过调查报告了?”
百万富翁扬起一根眉毛,打趣地盯着他:“照你看呢?”
“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很遗憾,希望你能明白这点。”
“事关我的利益,我认为我完全有权保护我的利益,如果这有违你的程序的话,那也没办法。我们在这里天高皇帝远,灵活性是这里有的唯一好处,如果不加利用,那也就太可笑了。”
杰瑞米喝了一口酒,决定出手。
“你可能会被列入嫌疑人名单,你如果读调查报告,就会发生些问题。”
“我?嫌疑人?”
真是太荒唐了,他只能发笑。
“你是丢了魂啦?”杰萨贝尔叫道。
“我很严肃。此外,你晚上都做些什么,凯奥拉兹先生?”
“侦探先生!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解决案子,帮助我,还是来栽害我?你把态度放明朗了,我得知道谁是我的盟友,谁是我的敌人。”
杰瑞米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了,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我不是来为难你的,先生,我尽我的职责。如果我不这么做,有人会在起诉时利用这个错误,为罪犯开脱。”
他逼出个尖尖的声音模仿道:
“‘麦特森侦探,如果你还没审问过这桩案子里的所有角色,怎么就能排除其中的人昵?’这样的话在律师的嘴里对我们的指控可是非常不利。”
凯奥拉兹一口喝完杯子里剩下的香槟酒。
“很好,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杰瑞米观察着他,试图看穿他商人的外壳,探测他真实的内心。
他滴水不漏。除了光溜溜的外表——整齐的中分发线就是代表——什么也看不出。他冷得像条蜥蜴。
“我很钦佩。”侦探终于说道,“首先,你晚上都在哪里?”
凯奥拉兹似乎被这个问题逗笑了,他把手搁在他妻子的手上。
“这里,在家里。有的时候在吉泽的美纳家饭店。”
“你是一个人睡觉吗?”
“这算什么问题?”
“请回答。”
杰萨贝尔说道:“你了解我,杰瑞米,你该知道是什么样的。”
杰瑞米咽下她的言下之意,不让自己的想象力占据上风。
“我想听先生的回答。”他反驳道。
“不,我不是一个人睡的,杰萨贝尔和我在一起。”
“那,发生凶案的晚上,她就是你不在现场的证人?”
“当然!如果我需要不在现场的证明的话……不过,我认为,我们还没到这一步,侦探先生。”
杰瑞米又喝了一口,酒烧得很。
“你该承认,这个不在现场证明有点轻巧,”他说,“只要那个人睡得沉些,可能,就很难确认她的同室整个晚上都在。”
“但我能够打保票。”杰萨贝尔坚持道。
杰瑞米不作回答,他走得太远了,他逾越了工作范畴,让妒嫉心混进了理智的思考,他会失去信誉,遭人耻笑。
他在自己面前竖起一个手掌,表示道歉。
“很好,我不得不提这些问题,我肯定你们能够理解。”
杰萨贝尔漫不经心地把烟蒂扔到圆庭中央的池子里。她的丈夫咬紧牙关,避免在侦探面前大吵大闹。他渐渐消掉怒气,对侦探说道:
“我好像听说,直到昨天为止,还没有一条可靠的线索,事情是不是有了转机?”
“我很抱歉,但是我不能和你讨论这个,这不是针对你,请不要往心里去。可以说,案子调查在照常进行。”
凯奥拉兹正要回答,表情却完全变了。刚才还冷漠的他,现在几乎显出温和的样子。
“嗳?你起来干什么?”
杰瑞米跟随他的目光看去,凯奥拉兹已站起身,迎向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从那些木头门中的一扇后面走出来。小家伙长得和他父亲一样精干。他一手抱着个小熊玩具,另一只手拿着枚洗礼纪念章。
“我向你介绍我的儿子,侦探先生。乔治·凯奥拉兹。”
杰瑞米向小孩招了招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来,跟我来,”凯奥拉兹又用与他不相称的温和语气对孩子说道,“你应该上床睡觉,明天,你还要上兰提尼夫人的钢琴课,如果你不睡觉,就没有力气去坐电车,就像上学一样,你……”这个商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对他说着。
一只温暖的手掠过杰瑞米的膝盖。
“你留下晚餐吗?你好不容易来一次,不趁机享受一下太可惜了……”
阿齐姆守着的那个屋顶有些年头了:与其说壮观,不如说让人担心。从一头到另一头,地面上全裂了缝,比手掌上的纹路还要多。
得从一个打开的活板门爬上屋顶,从那儿,一把梯子的两条杆子戳出来,就像是暗中躲藏着的魔鬼头上的角。
两只木头撑脚扎在潦草挖出来的洞里,它们是用来支撑布顶的,布顶下晃荡着两只吊床。一缸水和一罐蜜枣是仅有的储备,摆在这个藏身处的毯子上。
阿齐姆在一张吊床上昏昏欲睡,呼吸透过胡子发出嘘嘘声。和他一起守夜的伙伴,一个叫卡里尔的年轻人靠着屋顶栏杆坐着,两条手臂搁在摇晃不稳的老护栏上,守着黑夜。
正当整个街区在黑暗中沉睡的时候,主干道上发出些微微的光亮,随着灯笼里蜡烛的燃烧,忽深忽浅。
大家守候埃尔一伽玛里亚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卡里尔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会冒出信号的不同哨所。没有一点儿动静,没有一点儿光线。
睡意在城市上空编织出一条寂静的大衣,让声音沉闷,思维麻木,身体疲乏。
年轻人向后一滚,站起身去抓了一把蜜枣。侦探还没打鼾。尽管在休息,可他是那么焦躁不安,不能完全放松下来。
远处,一扇百叶窗咔地关上,把卡里尔吓了一跳。
阿齐姆张了几下嘴,然后陷入温暖的梦乡。
卡里尔开始在屋顶上慢吞吞地来回走动。昨晚的兴奋已经低落,现在,时间之纱过滤了一切激动情绪,只留下厌烦。卡里尔坐到栏杆上。
他又品尝了一只蜜枣,身子哆嗦着。
铺盖在吊床上,他犹豫着要不要取来披在身上。白天,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夜晚,天气却可以变得很凉。今年,从沙漠吹来的风打定主意把春天给吞没了,给埃及早早送来了夏季。
如果这样可以避免蝗虫虫灾,也是件好事,卡里尔想道。
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把手臂举向天空。
临时座位上的一块石头松动开,立刻落到十五米以下的黑暗街道里消失了。
卡里尔身子也向后倒去。
周遭一片死寂。
他连吃惊都来不及。
他的手向着正把他带向半空的护墙迅速落下。
手指在虚空中乱抓。
指甲划在什么东西上。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把手握紧,收缩肚子,身体危险地向着死亡倾斜。
卡里尔慢慢地荡回安全的一边,气也不敢喘。
他摔倒在屋顶有裂缝的地上,哆哆嗦嗦地轻声感谢真主。
他差一点就落到下面的泥地上砸死,头颅像个陶罐一样摔成碎片,脑浆溅到垃圾上。卡里尔转向星空。
真的,只差一点。
如果裹在被单里的话,他就不会这样脱身。
空气忽然显得更加清新。
木梯子发出咔的声响。
卡里尔转向活板门。没人。
他走近去,皮拖鞋在灰尘里拖过,附身朝洞里看,一手扶着梯子的一根杆子。
下面漆黑一片,卡里尔什么也看不见。
梯子的一条横档又发出咔的一声。
卡里尔蹲下身,把头探进方形的黑洞。
可能是一楼的那个姑娘?
“有人吗?”他低声问道,“米娜,是你吗?”
一团东西伸展开来,就在他脸下一米的地方。
一只奇怪的脑袋在夜色中轻轻转过来面对着他。
两只黄色的眼睛。
不是人的眼睛。
卡里尔叫喊着向后一跳,他支撑着梯子,好躲得更快些,可梯子却晃动起来。
发怒的猫叫声从洞里传上来,被赶走的猫咕哝着逃跑了。
阿齐姆迅速下了吊床,已经跑到伙伴身边,一只手按着挂在腰间的枪。
“是什么?”他还没醒透,结巴着问道。
卡里尔笑起来,那是轻松的笑声。
“什么?到底是什么?”阿齐姆没有这份兴致,他追问道。
“没什么,只是头猫。这只猫让我吓了一跳。”
阿齐姆长叹了口气,把突然聚积在胸口的紧张感一吐而光。他用手抚了一下脸。
卡里尔忽然跳起来。
“信号!信号!”
年轻人一下子没了快活表情,用食指指着北方,眼睛快要掉出眼眶。
阿齐姆看着他指出的方向,发现一幢小楼的顶上,有一点光从右向左地晃动。
阿齐姆握紧拳头。终于等到了。蛊出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