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结束,他们移步到小客厅。
杰瑞米原想推却他们的邀请,可是,纵然他有一千个借口,而且个个可信,足以让他脱身,但没有一个能真正说服他自己,他就这样默默地呆着,直到再也不能打退堂鼓。
整个晚上,主要是弗朗西斯·凯奥拉兹在讲话,中心就是他自己和他的成就。他是用一种令人惊讶的厌倦态度来描述自己的荣耀。一个小时过后,杰瑞米把这场考验当成了一次难得的好机会,让他可以更为深刻地了解凯奥拉兹这个人物。从一言一行中寻找缺口,摸透他的思想,然后理清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当凯奥拉兹问到他的时候,他很谨慎,不透露任何个人情况。
只是,杰萨贝尔冷不丁地刺他几下,以此为乐。
奇怪的是,在吃晚餐的过程中,她渐渐不像开始那样尖利,而是显得挺专心,有时甚至表现得很默契。她两次问杰瑞米,是不是记得两人相处时的某天的某个细节。侦探每次都捕捉到凯奥拉兹眼中一闪,那种妒嫉心被刺痛时眼睛里才有的光芒。
他们俩至少在这点上是一样的,他想道,心中苦涩地自嘲。
主人让人端上消食酒,那是专门从苏格兰运来的。他又打开一只漂亮的铁盒,里面是内斯托牌香烟,杰瑞米取了一支。
“你打桌球吗,侦探先生?”
“有时候打。”
凯奥拉兹向他咧嘴一笑,似乎被逗乐了,示意他跟着他去隔壁的那个房间。一张漂亮极了的着色木质桌球台,摆放在带穗的灯下。
杰瑞米抽了口烟,满意地低声哼了一下。
“这烟怪不错的吧?”凯奥拉兹低声笑道,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我在格卢比那儿买了好几个整箱,值不少钱!可这种烟草,花在上面的每一个皮阿斯特都是物有所值……”
“那是对花得起人来说。”杰瑞米禁不住接口道。
他们各自挑了根球杆,由杰瑞米开场。杰萨贝尔在一张丝绒长凳上坐下,手里还擎着她的酒杯。
“你是不是有个常去的俱乐部?”打了几分钟球后,凯奥拉兹问。
“街上的那种,随便哪个地方,只要有张桌球台,有一个对手,又有人请的话。”
凯奥拉兹向着绿毡伏下身。
“有机会,到吉泽拉的体育俱乐部来找我们,你一定有机会打消那些吹大牛的人的气焰。”
“我会考虑。”
凯奥拉兹正在瞄准,把球杆在手掌间来回抽动,神色严肃,然后击球,观察球的运动路线。
“为什么创建这个基金会?”
凯奥拉兹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撇下那只还在滚动的球,用审问的目光瞪着杰瑞米。
“为什么?”他用出乎意料的严峻语气反问,“照你看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无可救药的吝啬鬼、恶棍?或者是隐藏在脾气暴躁的商人外表下的慈善家?你不用回答,从你的脸色我可以看出你是怎么想的。你想知道吗,麦特森先生?你错了一半,也对了一半。我是这两种人,侦探先生。就像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我既不白,也不黑。只是个无色的人,我尽量不盲目地在一种颜色或另一种颜色中迷失了道路。走每一步都会染上一边的颜色,我就偏向另一边,找到平衡点,如此重复……”
杰瑞米绕着桌子转了一圈,估量哪个是最好的角度,这才击球。
“请允许我说,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一定都是灰色的。”他评论道。
“我没这么说。我们没有任何颜色,我们染上的是我们的思想和行为的颜色。而它们和画家手里的调色板一样丰富多变。”
凯奥拉兹递给杰瑞米耙子,但是后者一晃下巴拒绝了。
“侦探先生,这个基金会是我唯一能作的事,是以我的方式告诉大家,我喜欢这个国家。我的钱多得数不清,拿什么来感谢这个城市呢?关心他们的下一代,明天的希望。按照开罗的传统,我办了个教育基金会,有点像北非传统的‘瓦弗’,正是靠这种机构,我们在街上看见的那种大型喷泉才建造起来,上面还有一个教室,用来教授。我们之间的差别就是,我的基金会着重综合教育,而且接受女孩子,愿意把女孩和男孩一起送到学校来的家庭并不是很多。”
“令人生畏的凯奥拉兹先生为埃及孩子送来了文化!”杰瑞米夸张地说,“敬佩!”
“你不相信,是吗?你和那些多疑的人一样,想知道在我这种慈悲、慷慨的后面藏着什么,因为一个精明的百万富翁不可能是这个样子。我得再三重申:什么也没有。除了每天早晨觉得比较轻松一些以外,也就没有其他更自私的念头了。你会说,我创建这个基金会是为了赎取良心,我说,这个基金会让我得到安宁。我想,这是因为我们立场不同。我不是魔鬼,人人希望把我看成是魔鬼。就像我刚才讲的那样:我和所有人都一样,不完全是坏人,也不真是个好人。”
“然而,坏人还是有的,无恶不作的魔鬼。”
凯奥拉兹直握着球杆站在他面前,手在胸前撑着球杆根。
“问题就在此,亲爱的。恶的裂痕”
杰瑞米摆好姿势准备击球。
“恶的裂痕?”他问道,“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是认为魔鬼存在的人和认为人性本善的人之间的断层,后者认为人生来至少中性,经历生活考验后才变恶。恶是实体呢?还是我们社会的腐化产物?”
“卢梭?”
凯奥拉兹瞥了侦探一眼。
“好吧,不仅如此。恶的裂痕,自最早期的文明出现起,这个问题就缠着我们这个种族。我们是经验的结果呢?还是我们生来就有经验之前的天赋?罪人,哪怕是最十恶不赦的罪人,那是因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曾经遭受过可怕至极的折磨?还是他们生来就喜欢暴力?”
在他提问的时候,杰瑞米忘了击球。
“最近,那些考虑灵魂问题的思想家圈子不是在说,孩子在成长发展过程中造就了我们的性格的基石?在学校里被其他孩子欺负的那个孩子可能会发展一种……防御机制,他仇恨其他孩子,所有其他孩子,没有一个例外。而且……”
“得,得,得,侦探先生,我打断你。问题不在于这种情形在孩子的脑子里产生什么,而是:‘为什么我们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这个孩子引起同学的怒气和仇恨?我猜想,是因为他自己做错了事,他恶言恶语,造谣中伤。那他为什么一开始就会有这种态度?”
凯奥拉兹进入了大演说家才能达到的超凡人圣的境界,气宇轩昂,铿锵有力,他继续说道:“恶是我们在人生过程中染上的?就像一种灵魂的疾病,与忧愁相似?还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当生命之初的第一星火花闪现时,就已经蛰居在我们的细胞中?这是对邪恶本质的两种不同观点,这就是恶的裂痕,这是关于恶与善的永恒争议,或者说是关于人之无色天性和变色龙天性的争议。”
杰瑞米用杆击球,打了个空。
“好了,杰瑞米,这场关于本性的辩论是不是在你的头脑中唤醒一些矛盾的思想?”杰萨贝尔取笑道,她又恢复了傲慢的态度。
侦探把位置让给百万富翁,并不答理杰萨贝尔。
“我承认,我不知道自己是站在这道‘恶的裂痕’的哪一边,我……有时看见我们中某些人可怕的本性。我说不准,是我们的性本恶,还是后天变恶。恐怕两者相距并不遥远。不过,我知道存在本身就带有恶,即使最出色的人有时也会堕入悬崖的另一边。他们染上恶,毫无治愈的希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的语气和面部表情让杰萨贝尔肃然起敬。
“听你说起来,仿佛你自己就是这种转变的受害者。”
她的话没有一丝询问的意思,仿佛不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
“从某种角度讲,是这样。”
“所有侦探都有这种心灵创伤吗?”她几乎是温和地问。
“这跟我的职业毫无关系。”
凯奥拉兹忽然明白了。他把球杆搁在球台边沿上。
“战争……”他一字一顿地说。
杰瑞米抬起眼看他,凯奥拉兹解释道:
“从你的年纪、体魄和智慧来看,都有在大战中效忠的条件。”
杰瑞米舔了一下嘴唇,目光找寻着自己的酒杯。杰萨贝尔站起身,默默地去帮他把酒杯端来。
“战争再怎么残酷,战争期间的野蛮都有它自己的背景,”百万富翁论述道。
杰瑞米又长长地喝了两口酒。
“背景不过是借口。我跟你们说的不是对付德国人的拼杀,而是在同一个战壕里,发生在英国绅士之间的野蛮行径。”
杰萨贝尔双臂交叉在胸前。
“在这个光辉伟大的世纪里,除了有组织的大屠杀,我也看到了人对人可以进行最卑鄙的迫害。一群下士,由于在血与泥中度过了太长时间而变态。有一个年轻士兵,朴实天真,充满青春朝气,长得非常英俊,就像是潮水退去后的沙滩,纯洁的没有一点疤痕。”
他湿润的眼睛在桌球台上方的灯光里闪动。
“我看见他们怎么迫害他,把他当作出气筒,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当作体力、精神和性的发泄场所。他什么都挨过,统统都挨过。前后一共八个月。在两场非人的折磨中间,就是打仗。炮弹片把人肉打成碎泥,在空中飞溅;三个小时前还在一起打牌的同伴这时在嚎叫;唯一的方向标就是这块枯竭的土地:被炮火扫荡、被鲜血浸泡着的荒野,在这种地方,只能种下绝望的苦根。”
“没有一个人出来救一把这个年轻人吗?”杰萨贝尔愤然地问道,低低的声音流露出激动。
“我们和其他部队脱离开来,是一个孤立的哨所。领头的军官高高在上,完全被蒙在鼓里,他不相信自己手下的人会干出这种事。战争期间,下级服从上级是唯一永恒不变的准则。你可以饿死、渴死、被子弹打死,但从不可以对上级质疑,否则就会受到惩罚。那些施虐的都是些下士,和他们作对等于是自寻死路。”
杰瑞米也没客气一声,就抓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
“一天,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他叫迪基。他再也受不了眼看着年轻士兵哭泣。见四分之三的下士逼上前,准备着对付他们的‘玩物’,迪基站起来堵住他们的路。为此,他在护士站躺了三天,当他重新回来时,下士们没给他好日子过。他一个星期后就死了,死在一个炮弹坑里。从那时起,整个连队的人不得已宁可闭上眼睛,塞上耳朵。大多数人都有了未婚妻,或者妻子和孩子,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返家乡。在战壕里,在铁丝网前,死神降临的机会已经够多的了,何必再去另找死路呢。战争中,人们更容易闭上眼睛,装聋作哑。”
“那你呢?”凯奥拉兹打听道。
“我等着事情过去。”
“事情是怎么结束的呢?”杰萨贝尔不安地问道。
“在血中。”
杰瑞米把酒喝个精光,眼神茫然。
“有一天,”他接着说道,“年轻士兵拒绝再向他们屈服。我想,这一次他实在是再也忍受不住了。下士们抓起刺刀和他玩。他们一个一个地上,其他士兵都走出了帐篷。酷刑持续了几个小时。事情发生后,床单上鲜血淋淋。这一次,刽子手没能掩饰他们犯下的恐怖罪行,那个不幸的士兵被送进了医院。听说,他好几天一言不发,也没有叫一声,只是不停地流血,脸部浮肿,遍体鳞伤。”
接着,室内一片寂静。凯奥拉兹点燃一支香烟,眼睛不离侦探。杰萨贝尔在一边流下眼泪。她炽烈的绿色瞳仁满是泪雾,抿紧嘴唇试图忍住源源不断的泪水。
“那些下士后来怎样了呢?”凯奥拉兹问。
“他们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可是,就在判决执行之前,他们让连队发起自杀性进攻,有一半的人因此送了命。”
“那么,那个年轻士兵呢?”
“不知道。我想,他也死了,否则和死差不多。除非他因为每天与恶打交道,恶已经钻到他的体内。不管怎样,他的一生是被毁了。”
杰瑞米转向杰萨贝尔,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泪水滚落到嘴唇上。
从今以后,她会怎么看他?讲到他的名字和他们的共同回忆,她的脑中会浮现出什么样的画面?他一直对这一段时期,对自己曾上过战场的经历撒谎,把真相隐藏在一遍又一遍的谎言后面,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
“你看,凯奥拉兹先生,”杰瑞米用低得出奇,有点颤抖的声音说道,“世上有坏人存在,他们可以干出最邪恶的事。可能其中有一些是后天才变成为坏人,因为他们自己是恶的受害者,他们痛苦不堪,就像幽灵得不到宽恕。然而,有些人行恶却不与之作斗争,没有任何理由,没有内心斗争,正相反,他们从中得到乐趣,这些人就是魔鬼。”
他弯下身,把从衣袋里拿出来的手绢递给杰萨贝尔。他看也不看一眼对面的凯奥拉兹,又用充满怒火和痛苦的声调接着说道:
“这些人不配受到审判,他们只配去死,去死。”
阿齐姆双腿使着劲,登上楼房的最后几级台阶,然后爬上梯子到了屋顶。
卡里尔正等着他,向他伸出一只手。
“怎么样?你看见什么啦?真是她……鬼?”
阿齐姆跌坐在毯子上,一只手伸向水缸。卡里尔给他倒了杯喝的。
“误报。”阿齐姆一边喝水一边咕哝道。
“可……可那信号……”
“那人神经过分紧张,一看到有个行动奇怪的影子就扑到信号灯上。原来只是个瘸子,不是什么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鬼。”
年轻人脸上的失望表情流露无遗。
“你相信,我们真能看见她?”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卡里尔,我的这个计划是疯狂了些。上几个星期,人们好几次在这块地方看见蛊出没,如果我们的运气好,或许……去吧,你现在去休息一下,我来站岗,你到下半夜再来替我。”
卡里尔躺到一张吊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阿齐姆裹在一条毯子里,在屋顶的一个角落里坐下,俯视陷入梦乡的街道。满天繁星照亮开罗城参差不齐的身影。
阿齐姆不再觉得疲乏,在巷子里跑了一圈,他的精神已经振奋起来,恐惧和兴奋调配出的是一杯火山般的鸡尾酒。怎能不让人情绪激动呢!刚才,他以为就要抓住嫌疑犯了,浑身都在发抖,手搭在枪扳机上,时刻准备拔枪射击。
如果真是蛊的话,开枪也无济于事。据传说,只有靠祈祷的力量才能打败魔鬼。
“好了,你自己该承认了,”他自言自语道,“你也不相信是她。否则,知道手里的武器不起作用,你也不会头也不回地冲上去。你想的是,在这个烟雾弹的后面其实是个人。”
那么,她是谁呢?为什么她会在夜里盯上孩子?嗅他们的衣服,试图钻进他们的卧房,就像衣铺老板证明的那样?
阿齐姆迷茫地望着屋顶上的裂缝。
他不知道该怎么想。他太疲乏……太激动……
集中注意力,别打瞌睡,等候信号。别的一概忘却……
阿齐姆等着。严阵以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街上还是那么安静。凉意越来越浓,随着夜渐渐深了,毯子裹得越来越紧。
阿齐姆吃了好多蜜枣打发时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教长在半夜一点钟刚过的时候来看他。教长觉得在清真寺里等着不起作用,就决定到放哨的人那儿去兜一圈,给他们鼓鼓劲。阿齐姆和他俩话也不多,只要是谈论蛊的事情,教长连女鬼的名字都不提。小个子侦探诧异地发现,教长好像怕鬼。当他们说到,如果那真不是人的话,教长扮演的角色就至关重要,这时,他的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
教长过了一个小时才走,走前还保证道,他会盯住屋顶和信号灯。看到信号后,他会多等五分钟,让阿齐姆有时间赶到现场作出判断,然后他再去增援。
阿齐姆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一个人安静、孤单地在那儿守候。
他的思绪飘浮,想起他的这个英国搭档。
麦特森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他拒绝给这条线索留一线希望,可这条线索却得到过两个证人的证明。这个英国人在开罗警察局的口碑不是很好。他在工作中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即使迫不得已,他也不和别人商量,一声不吭地按着他自己的路子进行调查。他不是个好的合作伙伴,却是个好侦探。
“值得信赖”的名声让他到处,或者说几乎到处受人欢迎。大家说他的个人私生活很神秘。阿齐姆却开始对他有所了解,认为形容词“谨慎”两字用在他身上更确切些。麦特森不爱与人分享,不管是工作还是私生活。他和那些受伤的野生动物有同一种野性的自我保护态度,他不喜欢人家去打扰他,他要自己去包扎伤口。他的伤口在心上。
对,细细想来,麦特森是……
阿齐姆一下子蹦了起来。
一盏灯在远处拼命地摆动。
灯摇得那么厉害,火焰抖得忽明忽暗。发信号的人显然吓坏了。
他不仅仅是在发出个信号,不……
他是在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