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抹微笑虽然很美,却也同时包含着浓郁的苦闷。而这种苦闷,只靠着精灵柔弱的翅膀,根本无法承受。
事情很快就谈妥了。
三浦信也于是去找住在紧邻公寓的房子里的房东爷爷商谈,不知是因为得知信也是住在附近人家的儿子,很是放心,还是一心扑在水户黄门电视剧的重播上,对方当即爽快应道:“你随时都能住进来,随便挑选哪间空房都行啊。”
房租确实便宜,似乎房东把赚钱的事置之度外了。那个老爷子继续经营公寓,只是要跟儿子儿媳怄气的传言,似乎竟是真的。
不过,租金虽然便宜,老爷子却瞪起白色长眉下的眼睛,严厉地对信也说道:“这栋公寓,可没上火灾保险呀,你自己小心着点儿吧。”
这听上去确实不像是玩笑话。
信也又把此事告诉了父母,父母没有极力反对,这让思绪繁杂的信也松了口气。
母亲最开始,因为经济原因面露难色,但不知是听到租金的数额后放了心,还是失去了对今后将独自生活的儿子的关心,便同意了。反正她现在,即将迎来第一个外孙的诞生,哪里还有心情,关心三浦信也这个儿子。
虽然母亲还是这样,却比以前强多了。四十八岁的母亲,不久前感觉身体不舒服,心情十分烦躁。去看医生,也没有查出什么异状——兴许是更年期障碍吧。
母亲诉说着身体的各种不适,因为这些,并非攸关性命之事,对她说真话,反而会令她更加心烦,所以,信也他们便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但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这症状竟深入了精神层面。信也几次看到母亲,整日阴沉着脸,屋里变黑也不开灯,径自陷入了沉思。
于是,三浦信也和父亲开始觉得,此事非比寻常。虽然意识到了,但这种时候,男人也无计可施。正当此时,即将临盆的姐姐,竟难得地回到了娘家。
虽然姐姐素以神经有如铁蒺藜般坚强而著称,但女人和女人在一起,那就不一样了。母亲对信也和父亲,说得并不详细,却将心中的郁闷,悉数向姐姐倾诉,而后,顿时快乐多了。
不知不觉间,姐姐的预产期临近了。母亲将“人生出下一个人”这种神圣而现实的事情,视为头等大事,再也不去不明原因临床主诉门诊了。
母亲恢复健康固然是好,但她又像着了魔似的,准备迎接第一个外孙的降生。信也和父亲的行动,只要稍微不合她的心意,她便絮絮叨叨地斥责个没完,着实令二人抓狂。
而且,家里添个婴儿的话,信也这个精神脆弱的复读生,就算是为了精神上的清静,也想出去避难了。而搬到那栋公寓,正是一举多得的绝好主意。虽然自己离开家,父亲就会成为母亲主要的攻击目标,多少有些可怜,但对方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受点儿委屈也没有什么吧。真是自作自受。姐姐呢,她以为家里所有人,都应该围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转,和母亲的歇斯底里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如果完全一个人生活的话,母亲就该为儿子的一日三餐,这点小事挂心了。在母亲的提议下,信也决定:仍然在自家吃饭。反正公寓和自家,只有徒步往返三分钟之遥,这点完全可以做到。而他决定睡觉的时候,也回到自己家,则是因为觉得在公寓住的时间不长,为此连寝具都要备齐,很是麻烦。自己过的是“半独立生活”,应该没必要上火灾保险了吧。
结果,三浦信也新买的,只有一张便宜的矮脚饭桌,再把家中多余的东西——买什么东西赠送的电水壶和咖啡杯——一一拿到公寓,自己的小窝就算建成了。学习用具则是随身携带着上下学。如果还有什么非需要不可的东西,到时再备齐便是了。这是从奉行简单生活的学姐——苏芳红美子那里学来的。
“学姐”的房间,位于三浦信也的正上方,苏芳红美子是个安静的住户。或许是整日在外工作,很多时候她都不在家。
三浦信也有时装作去补习学校,其实是直接来到这里。即便闲来无事,楼上也没有她的动静。无论是假日还是夜晚,上面都没有电视机的声音,也没有说话声,看来,并没有客人来拜访她,一直很安静。但只要她在房间里,信也就能清楚地察觉到。虽不知她在干什么,但可以听出她在活动。这时,信也才真切地感觉到,她不是精灵,而是人,也有人的体重。他发现自己翻动书页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于是调整思绪,继续阅读……
四月中旬,搬进这里不到两周,他便读完了《龙马行进》和《燃烧吧,剑》,心中一直想知道,该如何适应这个时代。即使遭受拳打脚踢,也会顽强不屈地还手反抗吧。
至于参考书和试题册,则一直装在书包里,往返于自家和这里。
一天,信也敲了敲那扇下半部分凹陷的房门,红美子露出了表情惊讶的脸。
“你怎么没去补习学校呀?”
“从早上开始,我的姐姐就有了临产先兆。”
“什么?……”
“我妈也大吵大嚷地,叫我在身边照顾。”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这不是你想不去上课的理由吧?”
“苏芳姐不是也翘班了吗?”
“这是自由职业者的特权。今天没心情,就在家休息。”
“那……给你这个。”
三浦信也把一包从自家冰箱里,顺来的草莓举到了肩上。红美子一愣,说了句“请进吧”。
房间里除了那张电热毯不见了,一切都和三周前一样,毫无变化。身穿粗织米色毛衣和蓝色牛仔裤的红美子,似乎还在画画。矮脚饭桌上,放着画板和彩色铅笔盒。或许她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吧。图画纸上用柔和的色彩,描绘着从窗边看到的景色。放在晾衣台上的花盆,也被完完整整地画入其中。信也仔细一瞧,发现一棵小芽,从花盆的土里钻了出来,只要是在日本上过小学的人,应该都不会对它感到陌生。
红美子把画板和彩色铅笔,从矮脚桌上拿开,把这包洗好的草莓放了上去。房间里真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你的姐姐多大了?”
“嗯……二十五了。”
“嗯,比小弟你大七岁呀。”
说完,她又像上回那样,突然盘腿坐了下来。虽然信也对“小弟”这样的称呼不太高兴,但是,它既出自红美子之口,再适合不过,便没有提出抗议。
“是呀,和苏芳姐你相比呢?……差几岁?”
三浦信也试着套她话,哪知红美子的回答却是:“这个嘛,反正我比她大好多好多呢。”她哼着曲调说完,毫不客气地拿起了第二颗草莓,似乎要岔开信也的问题。
“你画的是牵牛花吧?”信也的目光,落在随意放在榻榻米上的画上,搭讪道。
“是呀,我看它终于发芽了,就画了下来。”红美子拿着红光透亮的草莓,用草莓的尖端,指了指晾衣台,然后悠然地把草莓放进了嘴里。
“你这么喜欢牵牛花呢,居然养了四盆。”
“还好吧,我只是想把一样的花,凑在一起而已,好看看哪盆先开。”
“让它们互相比赛吗?”
“名字我也给它们起好了。从右边起,依次是父亲、母亲、儿子、我。”
“干吗这么叫呀?”
三浦信也急忙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不过,红美子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他的反应。她的眼眸中,似乎反射出了晾衣台上的天空。
“你姐姐肯定会,对着刚出生的婴儿说‘要快快长大哟’之类的话吧?”
“啊,这个嘛,应该会吧。为人父母的,都应该会这么说吧。”突然听她这么说,信也有些仓皇失措。
红美子对此没有在意,继续说道:“好奇怪啊。所有的生物,早晚都会死去。所谓长大,不正是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一步吗?……花开得早,不也意味着枯萎之日,正在临近吗?”
苏芳红美子的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这一抹微笑虽然很美,却也同时包含着浓郁的苦闷。而这种苦闷,只靠着精灵柔弱的翅膀,根本无法承受。
看到又在应该上补习学校的时间,露面的三浦信也,红美子瞪着水灵灵的眼睛,打开了门。她穿着一件旧运动衫,脸上泛着红晕。
“你来干什么呢?”
“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信也从纸袋里拿出了桃罐头。
“我上哪儿明白去呀?”
“这不是探病时的必备之物吗?”
“我不是问这个,是补习学校的事……”话说到这儿,红美子突然剧烈地咳起来。
“好啦,赶快睡觉吧。我都问过房东了,说你身患感冒,卧病在床。”
红美子虽然嘴上骂他是“不孝的败家子”,却丝毫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她径直回到房间,侧卧在铺开的被褥上,拉过毛毯盖在膝上,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无精打采。
“看过医生了吗?”
“没有,我嫌太麻烦了。”
“量过体温吗?”
“这儿没有体温计,”
“吃饭了吗?”
“我没有食欲,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没吃。”
“这样你会死的呀。”
“死了也好。”
“你脑子烧糊涂了吧?净说些不靠谱的话。”
三浦信也若无其事地,把手背放到红美子的额头上。一瞬间,红美子不再动了。时间离奇地冻结不前了。
过了片刻:“少在我面前充大。”红美子小声说道,轻轻推开了信也的手,又轻咳起来。
“那个,还拿来了一些家里做的菜饭子,吃点儿吧。”
信也故意一咳嗽,从纸袋里拿出塑料饭盒。红美子登时表情一肃,犹如一只戒心很强的猫。
“菜饭?……是你母亲做的?”
“是呀。我姐姐很爱吃,所以做了很多,最后剩下了些。”
“我不要……”
“别客气,很好吃的哟。”
“我说了不要。”
“为什么呀?”
“我说不要就不要!”
红美子激烈地挥动着手,一下将信也递来的饭盒,残酷地打落在榻榻米上。
三浦信也勉强地听到蒙着毯子,缩在地上的红美子说了声“对不起”,不禁深深一叹。
“其实呢,菜饭是我做的,想给红美子姐你吃。机会难得,赶紧尝尝吧。”
“你骗人。”红美子露出了上半张脸说道。
“是真的啊。”
“那你把做法说来听听。”
“嗯,先把米,泡在放了香菇或海带的高汤里,然后把菜码切好,预先调好味。之后把菜码铺在米上,再放入适量的水和调味料。最后一按电钮就成了。”
信也不假思索,对答如流。其实他并不讨厌做饭。虽然他懒得每天做饭,而交由老妈去做,但偶尔做些喜欢的饭菜,倒也乐趣十足。
“看来你还值得信赖。”红美子笑着坐起身。
“筷子我也拿来了。”
“筷子我这儿还是有的呀。”
“那叉子呢?”
“……”
信也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把叉子也拿来了,一边用罐头自带的起子,打开了桃罐头。
红美子像啄食的小鸟般,用信也递去的一次性筷子,把菜饭一点点扒进嘴里。信也斜眼看她吃饭,拿来了扣在厨房洗涤筐中的西式餐盘——虽然盘子像吃咖喱饭时一样大,但他没找到其他盘子,只好将就。他把罐头里的桃和汁倒进了盘中。
“味道如何?”
“你肯定能成为好女婿的。”
“想来点儿别的吗?”
“啤酒吧。”
“我可没开玩笑。待会儿我去买些运动饮料,和蔬菜汁给你吧。”
“那我可要‘蔬菜生活’——就是那种含有果汁的蔬菜汁。”
“好的好的。”
“还有,你能不能先帮帮我,给盆里的花浇点儿水?”
把盛有桃肉、附有叉子的盘子,递给这位麻烦的病人后,信也打开了窗户。他现在才感到,屋内的空气,实在污浊沉闷,应该通通风。
四盆被称做“父亲”、“母亲”、“儿子”、“我”,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名字的花,都开着蝴蝶形的淡绿色子叶,叶尖亲密地排在一起。
信也觉得,这里不可能会有喷壶,便用扣在洗涤筐中的杯子盛满了水,小心翼翼地倒入了花盆,不让水洒到外面。
“哪盆花长得最好呀?”红美子问了信也这样一个问题。
“嗯,都差不多吧。”
“没有长出真叶的吗?”
“嗯,或许这个就是真叶的芽吧。叫‘我’的这盆长出来了。”
“是吗?……”
也许是出于关心,红美子突然话题一转,问道:“对了,你姐姐怎样了?”
“已经出院了,和我侄女一起。”
“这么说生的是女孩呀,名字呢?”
“还在探讨,不知该叫朝美还是叫葵,甚至动用了‘该选哪个好呢’的办法。结果,刚决定其中一个,就又觉得另一个也很不错。”
也许是发烧的缘故,苏芳红美子的笑容,比以往温和了许多。
“哈哈……你说的是‘老天爷定夺’吧?”
“是呀!……不过,姐夫是奈良人,听说这个在那边叫‘大佛定夺’。”
这个话题,似乎引起了红美子的兴趣,她一边咳嗽,一边大笑着说:“这还要分地域哪?”
“但是,这就怪了。‘老天爷’的版本是二十二个字,从两个事物中选一个的话,最后选的那个,肯定是跟起始相反的那个呀。”
“这我可就没有计算过。”
“我觉得用不着计算,从经验上也能判断出来吧,哪怕没有刻意去想这个问题。人们在进行‘该选哪个好呢’时,恐怕已经无意中做出了选择,进而从与自己无意中选择的事物,相反的那个事物开始唱起。这样一来,内心就会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天意的反映。”
“你……没有人说过你是怪人吗?”红美子把桃肉放人口中,皱起了脸,露出相当厌恶的表情。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为什么这么讲?”
“你真会编造理由。肯定不招女生喜欢吧?”
“招不招女生喜欢,可用不着你管。我大学想学心理学。”
“可是,你姐姐使用了这个方法,结果还不是挑花了眼吗?”
“这倒也是。”
“人类的选择,并不都是合乎道理的呀!……”红美子缓缓说道,话中夹杂着叹息,之后便闭口不语了。
“谢谢你的菜饭和罐头。”
信也临走时,红美子像个知书达理的孩子一般,正襟危坐地目送他,还竖起一只手,做出行礼的样子。
“不用谢。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这可是世间常理呀。”
“真无情啊……”
“好好,我无情。那就请你赶快睡觉,快快恢复健康,好好报答我吧。”
三浦信也笑着关上了房门。看来生病的红美子,比平时更好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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