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那个捐献者的经历、情感和记忆保留在这颗心脏里,通过移植注入了她的身体,所以,她才感受到那颗心的痛苦、嫉恨和哀怨。她不知道别的换心人是不是跟她一样。
没事的时候,吴冰冰就想,接受心脏移植的病人——“换心人”,会不会在心理情感方面发生变化?比如将男人的心脏移植给了女人,那么这个女人接受移植后,在心理情感方面会不会男性化,逐渐变得粗犷、阳刚和强硬一些?如果将女人的心脏移植给了男人,那么接受移植的男人在心理和情感上,会不会变得越来越细腻、温情和柔软一些?至于同性之间心脏移植,倘若存在性格上的差异,也可能会有所反应,但心理情感方面应该是互通、相融的……还有,如果年轻人接受了老年人的心脏,情绪上或生活习惯上会不会也受那颗心脏的影响?而老年人接受了年轻人的心脏,会不会从此后焕发起某种活力,而对生活、对感情有一种重新的认识和尝试?……
这些,都是吴冰冰从切身体会出发,通过个案分析而拓展思考的问题。也许别人会说,妄论心脏移植后存在心理情感方面的变化,似乎与医学科学背道而驰,作为受体接受别人的心脏,但思维还是靠自己的大脑,怎么会受别人影响和支配?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发生内部变化呢?但她不这么理解。她认为科学本身就是局限的,是指已经和将要的认知及证明过程。任何科学行为和定论都是暂时和有限的。就像人类无法彻底洞察宇宙外空的秘密一样,也同样无法全部解开自身生理的奥妙。
她在理论上认为,大脑是人的第一思维机器,它统领和编织着思维,而人的心脏是第二思维机器,是连接大脑的“终端”,与大脑共同形成思维系统,指挥着人的全身神经。谁也不能武断地说,人类的思维,或由此产生的经验、认知和情感,都储存在大脑里,不会在心脏留下轨迹?
她笃信自己“换心”后,在心理情感方面受这颗外来心脏的影响——那个捐献者的经历、情感和记忆保留在这颗心脏里,而通过心脏的移植,把储存的信息注人了她的身体。那些缠人的陌生的梦境就是佐证。
噩梦依然频频降临,那个满腹怨气的白衣女人也总是在梦境里追逐着她。在追逐和逃跑的路上还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死人,都是她压根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吴冰冰经常深夜惊醒,就索性不睡,抱着双膝坐着等天明……
吴冰冰想弄明白,别的“换心人”是不是也像她这样,难以摆脱原来心脏的驱使,从而经常做梦,在梦中重温那颗心脏过去的记忆。
还是朋友介绍的护士小叶有办法,想法靠近孟博士所在科室的同事,打探出心胸外科多年来所做心脏移植手术的情况,并从孟博士的助手齐医生——就是曾给冰冰作过检查的那个瘦高个女医生的电脑里,查出了医院对这些患者的跟踪治疗记录,也找到了他们的住址和联系电话。
康复医院先后完成心脏移植手术13例,除了吴冰冰之外,另12例病人中,住在本市的只有4例,其他8例分别来自湖南、四川、广西等省份。患者年龄各异,最小的9岁,最大的68岁。在手术后3个月危险期内死亡的只有1人,除此外均安全康复,在记录栏填写的病发次数为零。冰冰将本市4个病人的情况抄了下来。
本市4个病人中有3个为女性,她们中年长的是魏盼,57岁;康秋静24岁,比吴冰冰稍大一点;而徐苗苗只有9岁。
魏盼原是市烟酒公司的职工,几年前就病休在家,跟儿子全家生活在一起,住在儿子单位区民政局家属院。因为魏盼离自己住得比较近,吴冰冰便决定先去看她,先从她调查、了解起。
其实,从抄下的手术登记及治疗跟踪记录,她已了解到了魏盼的大致情况——1945年生,已结婚32年,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丈夫于多年前因病去世。魏盼10年前患缺血性心肌病,即习惯称的冠心病,经长期内科治疗仍无好转,病情愈来愈严重,濒临末期的情况下,才选择心脏移植。1997年4月手术。一位38岁患脑瘤的农村妇女,在临终前将心脏给了她,而她从此健康地存活下来。
在区民政局家属院,有个不大的花池,有一群老太太在那儿锻炼。
有的脚蹬着花池台阶慢慢地捏腿,有的带着小孩绕花池甩着胳膊转圈儿,还有几个扎在一堆唠话,叽叽咕咕一阵子后,便哈哈哈地拍着手笑,有人笑得弯下了腰,不停地说娘呀娘呀笑死我了。一问才知道,那个笑得最响的就是魏盼大妈。
当这个矮矮胖胖、满面红光的老太太站在面前时,吴冰冰再一次惊呆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昨天在梦里见到一个死人,而那死人就是面前这张面孔。
吴冰冰不知说什么好:“大妈,您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魏盼大妈嗓门很亮,听冰冰一说来的意思,又得知冰冰也刚做过手术,那话就多了:“过去可没这么好。那些年别提了,受罪受大了,冠心病说犯就犯,整天胸闷气喘,难受死了。后来越来越严重,晚上睡觉只能平躺着,要么坐着,侧侧身就喘不过气,憋得慌。掂量着,俺这算是活到头了……谁知道还能治好?准是大妈上辈子积了德,才有好心人这样帮俺。闺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冰冰点着头:“那个人?……大妈还联系?”
“好人哪!咋能不联系呢!俺常跟孩子们说,娘的命是人家给的,不能忘了人家。俺常乘车去乡里,离这儿100多里,去她家里看看。她还有两个孩子。”
“她的孩子也知道这事儿?”
“小孩不知道,她男人没跟孩子说。”
“大妈,您见到她的小孩……有没有什么?——”
她想知道大妈见到那女人的孩子时会不会有心理感应,她的心脏会不会有什么反常表现,可无法直说,又不知道如何准确表达。
大妈叹着气说:“那男人既当爹又当娘,两个孩子很可怜。”
过一会儿,冰冰又问:“这些年,大妈还吃药吗?”
大妈说:“开始吃。排异的药,还有维生素、钙、镁片什么的。有时候忙了就忘吃,忘也就忘了,也没见发病。后来也就不吃了。你瞧,都四五年,俺身体可好了,没出一点毛病。俺现在是能吃能睡的。”
“能吃能睡,”冰冰重复着暗自思忖,“您睡眠好?不做梦吗?”
“好得很,头一挨枕头就睡着。”大妈说,“每天一觉睡到天亮,晚上喝水少,夜里没尿连醒都不醒。俺睡觉实得很,打雷都听不见。”
“夜里——不做梦?”
“睡得好,啥梦也没有了。”
“这几年夜里一点梦都没有?”
“好像都没做过一次梦,真没有。”
“过去没做手术前呢?也不做梦?”
“那时候梦多了。天天睡不着,梦不断。”
“没有梦,不做梦了,是不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啥都不少——做梦有啥用。我总算睡了几年踏实觉,再不像从前,哎呀,吃不好,睡不好,你不知道那个苦哇——”
冰冰连忙劝她:“别说了,大妈,现在不是好了吗!”
随后,魏盼大妈问起冰冰的情况,冰冰就把老做梦的事简单说了。
大妈又抓紧她的手,说:“别担心,闺女,你会好的。”
冰冰感到很温暖,说:“大妈,谢谢,我会常来看您的。”
冰冰将家里的电话和自己的手机号码都留给了魏盼大妈,说希望她常打电话联系。魏盼大妈一直将冰冰送到了家属院的大门外。
冰冰走了十几步回过头,竞瞥见一道白色身影闪进院里,大门口没有一个人。她连忙又跑回来——看到魏盼大妈已走进锻炼的人群里,左又看了一番,周围没发现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她苦笑了一下,便释然地离开了。
见过了魏盼,对于吴冰冰心中的疑问,非但无助于解开,反而更加重了疑团——她从不认识魏盼大妈,可为什么梦里见过她?而且还看到她死了?怎么回事?仅仅是因为她们都做过换心手术?可她与她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再说,魏盼大妈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呀?没有任何梦境困扰,更别说大白天见鬼了。不像她摊上那么多噩梦,还有那个给她心脏的鬼魂的追逐。
到底怎么回事?吴冰冰越加困惑。但她还是决定继续调查下去。
她拿出另三个“换心人”的抄录卡,琢磨着下一步找谁。
康秋静,女,1978年生,在市机关服务中心旅游接待部工作,住市东风路永德街110号的居民区;因患有严重的扩张性心肌病,于1999年6月手术。器官供体为29岁的男性。
徐苗苗,女,1993年生,为本市某小学三年级学生,家住机械厂家属院4幢202室;6岁时患病毒性心脏病,于2001年8月手术。器官供体为65岁的女性。
何国民,男,1949年生,市城建环保公司职工,现住本市东郊煤场院内;1992年因假酒中毒心肌部分坏死,1999年10月手术,器官供体为59岁的男性。
这三个人中,康秋静与她年龄差不多,也像她一样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记录上写的手术后健康状况良好,没有出现旧病复发和其他方面的后遗症。她想,康秋静会不会和她有相同的感受和经历呢?但看到她的工作是搞旅游接待,肯定白天很忙不在家。那先去找谁呢?找徐苗苗吧?这时要到学校去,学生那么多吵吵的,还是去家里好。那白天只能去找何国民,他也许在家吧。这样,她就坐车去了东郊煤场。
没想她跑了半个下午竞没找到人,那个何国民上班去了,家里锁着门,她向左右邻居打听,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回来时坐在大巴车上,仍想着接下来怎么调查。大巴车在十字路口停下不走了。往前面看,已堵了几十辆的车。后面的车也跟着堵塞在那里。司机、乘客叫叫嚷嚷的,乱糟糟的一团粥。有人将头伸出车窗东瞧西看,大声问怎么啦。认识不认识的乱搭腔,互相对着话,很兴奋似的。就听有人问,是不是前面出车祸了?死人没有?有人回答,肯定车祸嘛,不死命也保不住。有人就发牢骚,警察干啥吃的,赶快疏通,把车吊走不就得了。这时跑到前面看的人回来了,说不是车祸,是出案子了,警车堵的路,警察在打捞尸体,不是杀人扔的尸体,是上午有个清理下水道的工人死在下面了。说是心脏病犯了,看上去有50多岁……
吴冰冰说不清为什么,心里一阵堵,她求司机打开车门,说她走路回去。她下了车,却从人堆里拼命往前挤,一直挤到围观人群的里层,不仅看到了警察打捞尸体的镜头,还清晰地看到那个死者的脸——不由深吸一口气。她在梦中见到过这场面,也见到过面前这张苍白的脸。她十分肯定,他就是那个和她一样换过心脏的何国民。
当天傍晚,吴冰冰来到永德街的老城区,直到天黑才在街道深处找到这所没挂门牌的老宅,推开了那两扇老漆斑驳的木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从大门直通三问青砖灰瓦老房的,是碎石和方砖铺就的甬道,两边各摆一排大大小小的花盆。除了仙人掌和龙舌兰外,其他的花都蔫了,盆里长满了荒草,就连耐旱的刺儿梅也变得光秃秃的,只有墙角处那丛湘妃竹还算有点难得的绿意。
冰冰小心翼翼地问:“屋里有人吗?”
声音在空寂的院里回响,像走进阴沉沉的山洞。
她站在那里看了一圈儿,发现从门缝里飘逸出一缕烟气,判断里面可能有人,便慢慢地推门进去。“有人吗?”
没想到,屋内的地面比门槛外低了很多,她推开门一只脚跨进去时,没能站稳,腿一软,身子往前一趴,眼看头朝下磕在地上——就向前跑了几步,才算平衡住自己,庆幸没有摔倒。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站直身子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孔正睁着大眼对着她。“啊——”,她吓得闭上了眼,正如梦中的情景一样。
那是一幅巨大的人头像,是一个女孩子的炭墨画像。她清纯而瘦削,娴静而哀怨,头微微歪着,两眼委屈又无奈地望着冰冰。又一个她梦中曾经见过的女人。
前面一只鼎形香炉,里面燃着香炷,袅袅烟雾烘托着线条细腻的画像,简直就像梦境的延续。是的,她在梦里见过她,见过她死的样子。
“你是谁?”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她又吓了一跳。
回头看是个青年,她连忙说:“康秋静的朋友。”
那青年说:“噢,你怎么知道的?”
冰冰摇着头:“本来不知道,没想到……”
那青年说:“是三天前走的——我是她弟弟康利。”
她上前为康秋静点上了三炷香,同时想,她怎么会突然去世呢?
“她的病又严重了吗?”
过一会儿,他们来到院子里,冰冰望着他。
“谁知道呢。”康利很伤心,“她一直是好好的。”
“她手术后心脏有过不正常吗?”
“没听她说过。她一直说自个的病全好了。”
“这些天她身体有没有出现过反常情况?”
“没有,一直是好好的。”康利又说,“那两天她在单位接待很忙,可每天回来还是有说有笑的,根本没听她说有啥毛病。没想睡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真想不到。”
“你那天也在家里住吗?”
“嗯,爹娘去世后,只有姐姐和我。”
“你知不知道那天夜里她有什么不舒服的?”
“没有。那天她替单位送走了一批客人,回来后有些累,晚上早早地睡了。只是睡到半夜她叫了一声,把我叫醒了,我大声问她咋了。她说没啥,做了一个梦。一会儿,她出来倒水、吃药,坐在客厅里喝水,半天没睡。我也没睡着,陪着她说话。她说做个梦怪怪的,有个女人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我听后吃一惊,说我看是不是咱家里进了什么人。她笑一下说,哪能有人,那是梦。我问是啥样的女人。她说穿一身白衣服,看不见脸。我说她大概是魇住了,才做噩梦。她随后说没事,又去睡了。没想第二天早上,我去喊她,她没应……没应……”
康利低下头哭着,肩膀不停地耸动。冰冰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伸出手搭在他的肩上。等他稍稍平息后,冰冰问:“让医生来检查了吗?他们怎么说?会是什么原因呢?”
“来了,医生检查了。”康利说,“还有公安局的法医。检查后说是心肌功能障碍,还是心肌梗塞什么的,导致窒息死亡。”
“你姐说过她是不是常做梦?”
“不知道。她好像很少跟我说过她做梦。”
“她死后身体表面上有什么变化吗?”
“只看到她脸上,好像表情很痛苦,其他没看出来啥。医生还说,她由于心肌梗塞,心脏内有血管爆裂的现象。”
随后,康利又低下了头,冰冰也沉默了好久。
冰冰拍了拍康利的背,说:“咱去她房间看看吧。”
她伸手拉着康利站起来。康利领她到姐姐的房间。
房间不大,布置很温馨,粉红色窗帘,墙上贴满女孩喜欢的张贴画和海报,桌子上方也有一排山水风景的摄影画,可能跟她搞旅游接待职业有关。床头镜框里是她的全身彩照,看上去清秀、标致,跟遗像不像一个人。
这时,冰冰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鲜红的长条状印刷品,不由得好奇地拿起来,仔细看着——是博物馆画展的入场券,设计得相当精美。
康利说:“这不,那天上午她还带着一批客人去看画展,晚上回来还跟我说,有个女画家的画特别好,还要我有时间去看画展呢……”
那天,一直坐到天黑,冰冰才离开了康利家。
康利送她到胡同口,说:“姐姐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外边街道上的灯已亮。因为是老居民区,不通车辆,行人也很少。
冰冰走在树影婆娑的路上,还在想着刚才同康利的谈话,想着刚才看的康秋静的部分日记。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簌喇簌喇”响声,像是有人行走,鞋底擦着地面,步小而轻,由远而近,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扭过头,什么也没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昏黄暗淡的灯光,照着空荡荡的街道,涂下斑驳陆离的暗影。她没理睬,自顾往前走,可那声音又响起来,“簌喇簌喇”,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猛地再回头,依然没看到人。却发现了两片滚动的树叶。它显然没来得及停下,仍翻卷着径直向她滚来。她抬头看树,没有一丝风,不明白那树叶为什么滚动,就敌视地站在那儿盯着它。那树叶滚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竞奇怪地停住了。是两片普通的、发黄的树叶。
她以往见过一些小小的旋风,也是卷着灰尘和树叶溜来溜去,有时看着看着它就自动散了。所以现在,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然而,她还没走出这条街道一半,又听到了“簌喇簌喇”的响声—_这次她看清了,不仅那两片树叶又动起来,而且它们始终跟在她的身后。那树叶贴着地面轻飘飘地滚,像是被一只无形的脚一下一下地往前踢着,又像是被什么人行走时裙带裹起的风掀起来,又落下去……
这样一想,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可那树叶也滚快了,“簌喇簌喇”
声音更响。她撒腿跑起来,而那两片树叶也跟着跑,越飘越高,像两只硕大的蝴蝶,在半空中一前一后追着她飞扬……
她终于明白,是她!是那个女人在后面!
她大声叫喊着,拼命地往前跑。一口气跑到了街尽头。
站在灯火通明的广场路口,再往那条偏僻的街道回望,刚才的树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