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建东 本章:第二十三章

    面对小偷,看着摔得不成样子的长命锁,她心里突然泛起一种难言的焦躁,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着:冲过去,杀了他!她捡起一块石头操在身后,径直走过去……

    那天夜晚,吴冰冰回到旅馆时已经很晚,调查的情况和得到的长命锁让她显得格外兴奋。虽说时间已近午夜零点,她仍抑制不住地给张群打电话。张群已经睡了,当听到她说找到了长命锁时,咕咕哝哝的说话声猛然放大:太好了!真有你的!弘太法师昨天还问你呢!

    吴冰冰说:“我明天就去订票,从重庆坐船回去。因为顺路,我在想,是不是去黄青家里一趟。我弄明白了,黄青是王小月的学生,毕业前跟着她画画。但我不明白,黄青是失足坠崖死的,还是被王小月害死的?也许我再多了解一天,就能弄明白。你说呢?”

    张群说:“如果像你说的,王小月事先就对黄青很好,把她带到家里,还带着她写生,连她丈夫都认为她们长得像,那显然是她心有所谋,早有准备,她想利用她,而实际结果也利用了她。黄青的死,有两种可能,一是确实画画时失足坠崖而死,王小月恰好在场,看到了这次机会,将死去的黄青伪装成自己,而自己则趁机脱身;二是她蓄意设计谋害了黄青,制造了事故假象和自己得以脱身的骗局。”

    “如果是偶然死亡,那也太遂她的心愿了。恰巧又是在黄青毕业后离校,又没有分配落实到新单位之前这段真空时间,除了她的家人之外,没有人会追寻她的下落。更可疑的是,当时只有王小月和她在一起。”

    “是呀!”张群说,“当初我去黄青家调查时,她妹妹说,黄青那时正在家里等分配,说是有人打电话约她出去画画。你想,她已经毕业了,那些同学都四分五散,所有的人都在跑分配,如果不是老师有阴谋,她不会挑这个时候约人出去画画,而且还一去好多天。”

    吴冰冰说:“看来,是她杀的黄青。可是她为什么出国时还用黄青这个名字呢?她可以用陈小娜这个名字呀?”

    “不是这样。”张群说,“首先,陈小娜这个名字已经不安全。陈小娜杀了杨利,还可能杀了欧阳教授,她越来越多的秘密也让马原知道了,她逃避的就是这些。如果还用这个名字出国,所有的人就会继续盯着她,出国也就没有意义,她目的是摆脱陈小娜这个身份。再一点,我从她出境登记表上看到,她是以参观、交流的名义出去的,这些必须是专业人士,批准部门也会去函到学校调查。作为老师,她有条件能直接从学校拿出来证明,但也只能以帮学生办的名义才能让校办给盖章,所以她要用黄青的名字。还有,这个证明她必须是提前开出来的……这也好办,她完全可以蒙骗黄青,假说与她一同出国,或者帮她办担保出国等。”

    吴冰冰说:“陈中杰帮她出国的事,公安局掌握吗?”

    张群说:“据我所知,因为陈中杰死亡,公安机关只调查了他的基本情况。他在香港独身生活,认识的人不少,但都对他私生活不了解。她出国是在8年前,是我查档案时才发现的,公安局当然不知道。公安机关只通过一些旁证材料,证明陈中杰是在3年前的哈尔滨画展上认识姜兰的,那时有别的画家在场,他们说从那时起这个香港画商开始和姜兰来往,以至后来他们同居,直到凶杀案件的发生。”

    “我想是这样的,”吴冰冰连忙说,“在哈尔滨画展上,别人看到陈中杰和姜兰接近,不是俩人初次见面,而是陈中杰事隔多年偶然邂逅曾经爱过的女人。他曾亲自把这个原来叫黄青的女人送出国,而她从此再没跟他联系过。可是这时的黄青已变成了姜兰,她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去。但陈中杰相信就是她,所以他追踪她,调查她,一直跟到南方……后来她只得接受他,他们便同居生活。至于她后来杀他,原因也许很多,但肯定与他知道她的身份有关。”

    张群说:“对,如果陈中杰以此控制她,时间长了她肯定会反弹。她从王小月到陈小娜,再到黄青,再到姜兰,苦心经营的脱壳经历,是那么巧妙、周全而圆满。她从河南到湖南,再到四川,然后精心策划出国,回来后,她便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躲到南方A省E市,从此开始了新的人生,只想着谁也不会认出她。王某某不是也说过,她不愿到外地出差吗?去哈尔滨参加画展是惟一一次,她肯定很后悔。因为陈中杰的发现,对她构成了威胁。陈中杰掌握了她的过去,并以此对她控制和占有,无论是她的绘画,还是她的身体……这样就使她心理上产生仇恨。当压力越来越大时,就像过去一样,她就会想法摆脱,她会再一次地杀人。对此,她驾轻就熟,坚信还会成功。也许她侥幸,认为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万事无忧,她的行为艺术更加完美。然而,也就是这一次,她彻底地毁了自己……”

    和张群通完电话,夜已经很深了。吴冰冰再一次将那个长命锁从包里掏出来,摆在面前仔细玩味。念了几遍那上面的符咒,越念越觉得它不可理解,睡前就把它放在了枕头下面。这一夜她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了那云雾缭绕的大山、那石头砌成的旧房和那夹竹桃树丛,梦中全是王小月从小到大片片断断的生活场景,放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重现……

    第二天,吴冰冰选择了回家的路线,先乘汽车到重庆,再从重庆坐船到宜昌,从宜昌乘火车到柳州,然后再坐汽车到广州,从广州回E市。这样安排回程,是因为她身上带的钱不知不觉花得差不多了。她仔细盘算后,必须要用仅有的钱走到家。虽说路过黄青家所在的巫山县,但她不准备停留了。再说要是从那儿下船,起码多耽误她两天时间。

    在重庆港买票时,见到的是热气腾腾的场面。港口内外到处是旅游公司,导游更是成群结队,到处挂着横幅、招牌,到处听到喊人、招揽生意的喇叭——第二次大江截流在即,三峡美景不再——峡江风光行将消失——三峡原貌游——告别游——绝版游——商家想掏尽所有来人的钱。

    吴冰冰不是冲着游三峡来的。再看看到宜昌的船票,更是高得吓人,五星级皇家公主号要2300元,四星级长江天使号要1600元,连不挂星的一般游轮也要500元,而她身上剩下总共不到800元。她在马路边上犹豫徘徊时,听到身边走过的一群人交谈,说那边有货船载人,船票便宜。她索性跟上了那群人。这样,只花了300元就登上了一艘货船。

    船上载满了集装箱和粮食、面粉,上去后才发现,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为了省钱坐这艘货船。显然他们也都是游客,身上都背着大包小包的,脖子上挎着望远镜、照相机,老人还掂着手杖,妇女们穿着平底鞋。当船开走时,所有的人也都欢欣鼓舞,在甲板上笑着叫着:再见重庆!我来了三峡!——有个大学生已支起了画架,只几笔就将渐渐推远的重庆港勾勒出来。冰冰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她站在那儿看着那个大学生画画。她感到这种平民生活比坐豪华游轮更温馨、自在、真实。

    这船上的床铺没有包厢和卧铺,只有在甲板下仓里摆了很多上下层木板床,乘客可以在那儿休息。冰冰昨天做了一夜梦,很困,便躺在木板床上。相邻是个瘦黑的男青年,下巴上长个痦子,坐在那儿像猴似的老看她,让她怎么都睡不着。她就走出来到甲板上转。转了一圈儿后,又看那个大学生画画。看他运动衣上的字,知道他正是西都美术学院的。

    吴冰冰边看画边说:“构思挺简练,画面搭配也不错,就是背景色彩暗了些,你如果加亮点,效果是不是更好一些?”

    那男生抬头看她一眼,低下头按她说的补起色来,很快惊讶地叫起来:“哎呀,我总感觉不对劲儿,老是弄不好,原来毛病在这儿!”

    冰冰也为自己得意,跟张群交往,加上对姜兰了解越来越深入,也使她的美术欣赏方面的水平大大提高。接着她跟他在一起聊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男生,清清瘦瘦,白白净净,戴着精致的金丝眼镜,仿佛30年代电影里走出来的书生,她在心里对他产生了好感。

    很快,她知道了他叫彭林,土家族,家在巴东,是地地道道的三峡人。因为他有个舅舅在这条船上当大副,他就每个月坐这条船回家一趟,顺路画长江上游尤其是三峡风景。冰冰也告诉他自己仍在上大学,比他高一级,学考古的,这次是到成都探亲回来。

    聊到这儿,冰冰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了船舱。她看到自己放在木板床上的旅行包完好,外面的锁也没人动,才放下心来。她琢磨一下后,还是打开了大包,从里面掏出肩挎的方形女包,将那条长命锁和王小月的照片资料都装进去,然后背着包走出来。彭林见她,明白似的笑笑,对她说,你得把值钱的东西都要带在身上,坐货船要防着那帮丰都水鬼。冰冰问什么是丰都水鬼?彭林说就是丰都那帮小偷,经常跑码头混在货船上偷东西。冰冰笑笑,说不要紧,我的钱也快花干了,没有什么可偷的了。彭林又说,你挎着包这样站在那里很好看,我给你画个像吧?

    接着他就给她画像,画了几个小时。天色渐晚的时候,他们又跑到船头上看彩霞,看那红日衔山,艳光流溢的美景。此时远山如黛,近水生烟,船像一支大笔,在水墨画中疾走,于长绢般的江面上,抛下淋漓的飞白,别有一番情趣。直到天完全黑了,两人仍在甲板上谈兴不减。

    虽然船舱里人很多,很晚了还有人说话,吴冰冰却躺在木板床上安然地睡着了,她枕着自己的大包,怀里搂着装有长命锁的小包,睡得很舒服。她又开始做梦,依然梦到王小月从小到大的生活,断断续续的片断,忽隐忽现的面孔,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就像随意翻着她小时候的照片,散乱地回忆她过去的事似的,虽不连贯却又形成整体。最后,她竞梦见姜兰来找她,跟着她坐的轮船飞着,从舷窗外再次向她发起进攻……

    第二天上午,船到了奉节,要在这儿停靠卸货。

    前面就是白帝城。望着那壁立千仞的山峰,很多人叫着三峡到了!到了!吴冰冰也特别兴奋,趴到舷窗上不停地看。当船靠上码头时,船上有人拿着喇叭喊:奉节的下,其他乘客不要私自下船。本船不是游船,在各景点只是卸货,不停留观光。有私自下船的,本船不等,误船自负!

    有十多人从奉节下船,都是本地跑贩运的。有的挑着满满的筐篓,有的背着大包小包,有的用滑轮车推着成堆的箱子。也有很多人接船、上船,都是当地跑生意的人。有胆大的游客,很快跑下船买些打包的食品,又急急地跑上来。码头上简直乱成一团。

    冰冰只顾趴在那里看,一回头看到自己放在木板床上的挎包不见了,连忙叫着四处寻找。再看相邻床铺上那个黑瘦的男青年,不知啥时候走了。她马上跑出仓门,跑到船外侧的舷梯,发现他掂着她的包下了船。她高喊着:“他偷我的包!”就飞跑着跳下了船,朝他追去。

    那男青年见有人追,没朝码头出口的路上跑,而是朝另一侧的山上跑去。冰冰在后面边追边喊,还我的东西!那家伙简直成了猴子,在山间跳着转来转去,顺着窄窄的石梯爬到了山顶上。冰冰跟丢了他,找来找去不见踪影。她累得精疲力竭,坐在石头上不停地喘气。

    这时彭林从山下跑上来,边喘边说,刚才听到她喊抓贼,又看到她跑下了船,就跟了上来,没想她跑这么快。冰冰懊丧地说,那人逃掉了,我的包被他拿走了。彭林问包里有多少钱?冰冰说没有钱,钱和证件我都放在身上。彭林问有啥值钱的东西?冰冰说有个手机,还有个长命锁。彭林问什么长命锁?冰冰说民间用的,银的东西。彭林问是文物吗?冰冰说比文物还重要,对我性命攸关。彭林一惊,说有那么严重?小偷长得什么样?冰冰说尖嘴猴腮的,下巴上有个痦子。彭林说先别急,既然船开走了,我已让叔叔收好你的行李。然后我带你去找老黑。

    冰冰问谁是老黑?彭林说是叔叔的朋友,奉节的贼老大。冰冰问他能帮我找到长命锁?彭林说,那些小毛贼都听他的。这样,他们就下山朝奉节城走去。

    老黑是个人高马大、壮实肥硕的大胡子男人。两人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了他。刚说完情况,他就拍了一下大腿,朝地上吐着唾沫骂道:“下巴上长个痦子?——狗日的老郭家小儿子呗!他专门在船上掂包,上次掂到我兄弟头上,日娘的,我收拾过他一回了!”

    随后,老黑带着两人坐敞篷摩托车去了西关。然后走进汽车站附近的一个院子,指着一幢筒子楼的二楼对吴冰冰说:“他就在这儿住,我俩上去找他,你就在这窗后边等,发现他跳窗逃跑时喊我们。”

    就在两人进筒子楼里找那个小偷时,却见他像没事似的从外面悠悠哒哒地回来了。一抬头看到了吴冰冰,吓得转身就跑。吴冰冰说:“站着!”又对上喊了一声:“他在下面!”立即追去。这次她决意不放过他,追着他跑过了三条街道,穿过城区中间的广场,拐进一条胡同,在一片建筑工地的角落把他抓住了。小偷乞求道,别送我蹲局子,我没偷到你的钱。手机我刚卖了,我把100块钱给你,好吧?冰冰说,手机我不要了,你还我的长命锁!小偷问什么长命锁?是那个铝制的东西吗?冰冰说是的,你还给我我就放你走。小偷说搞错没有,拼命追我只是要那东西?冰冰说是的,它对我很重要,你不给我我会杀了你。小偷说我要那,东西干吗?我掏空袋子没钱,看到那个破玩意,就从山崖上扔下去了。

    吴冰冰拉着那个小偷一路上吵着叫着,又登上了曾爬过的那座山。从山的背侧沿着弯道下到涧底寻找——在两块岩石的夹缝间,她捡到了那个长命锁。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中间的锁盒给摔开了,里面的东西不知飞到了哪里,两面铝皮变形地扭在一起。铃铛摔掉了,链条只剩下一截。捧着摔坏的长命锁,她眼泪簌簌地流:完了!长命锁毁了!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姜兰的怨魂将无法收复,她还会肆无忌惮地杀人,爸爸也无法搭救,更多的人将蒙受灾难。想到这儿,她对面前这个盗贼充满怨恨。

    大脑里突然泛起一种难抑的焦躁,心里竞产生了报复他的冲动。有一个声音在响着:冲过去,杀了他!杀了他!她捡起一块石头操在身后,径直地向他走过去。那家伙刚才跑路时碰破了脚,正勾着头用沙土侍弄着,抬起头见她瞪着眼站在跟前,还没来得及反应,上面的石头就落下来。他轻叫一声倒下了。她骑在他的身上,用石头接二连三地砸着……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满身大汗的她像醒过来似的,才发现自己身上和手上的血,才看到脚下血迹斑斑躺着的人——她扔掉石头,两眼惊恐地后退,然后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没想彭林这个时候赶到,看到了眼前的场面。她对彭林说,快过来扶我,然后一头扑到他怀里瘫下来。彭林扶着她往外走,说你把他打死了?她说不是我,是他冲过来杀我时自己摔死的。彭林半信半疑,问你受伤了吗?她把流血的胳膊和腿亮给他看。彭林说太可怕了!你没事就好,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彭林半扶半背着将她带到了旅馆,说你洗洗后休息一会儿,我去看船买船票。话音未落,吴冰冰猛地抱住了他,疯了似的吻着他。彭林也动了感情,两人抱在一起狂吻起来。冰冰边吻边说,你真好,多亏你帮我,我喜欢你!彭林吻着她回答,你好漂亮!在船上我就看上了你,才那么关注你!冰冰说我们的行李都丢了,我真想不回家了,和你一起到巴东去。彭林很激动,说那太好了,跟你这么漂亮的女孩,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冰冰说我还得回去,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兴许你能到南方找我。随后她说了一个假地址。彭林说希望你别走,经过了今天我会常想你!他们越说越缠绵,在床上如胶似漆地滚着,相互扒着对方的衣服,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叫着……

    第二天,彭林醒来时天已大亮,侧身一看,那张床上空了,不见了昨晚的女孩。他快步跑出来找,旅馆值班的服务员说,那个女的今儿一大早就走了。他又急急地赶到码头,那儿也不见一个人——她显然已经乘过路船走了。站在山下清冷的码头,他想了半天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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