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用绳子——我是说,冰库还在那里,玛格丽特也还是被冻死的。或许几个冲动的七年级生试着用廉价的登山绳来模拟SAt小队的神兵天降,但被恰巧经过的美术老师及时制止了。这位老师可能就是玛格丽特——那么这就是一个新的动机。而且,教中学美术的女性教师——在文艺作品之中,这就是“美丽悲剧”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这样一来,他们也会用到窗柱、圆孔的沟回和挂旗的钢圈。八字环下降器和D型扣锁或许是借的,或许是偷来的——反正,不再是为了谋杀。”,杜拉斯说,“这可以用作前半部分的突然转折,来限定小说后半段的基调。而关于第三种可能性的讨论,只是为了让文章显得更丰富多彩……先生,我越来越觉得,《白色讲义》应该写成长篇:在短篇里运用太多诡计,明显是吃力不讨好。”
“这都要看你的本心:讨论之后,看看哪种类型更适合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给出一些建议——当然,仅供参考。”,他将稿纸拿起来,“我可以接着读么?”
“您继续吧。”
但这次,假设他拿到了钥匙,或者用了其它什么方式,能够对付那只老旧的铸铁门锁……无论如何,凶手能够进到体育馆内部——这本身就足够振奋人心了。
不需要裁切模板——他可以让玛格丽特冻死时的姿势更自然或者更优雅些。
“我还想到挖掘地道——这对密室来讲,当然有些不太公平。”,杜拉斯插话道,“但如此一来就不需要钥匙了。嗯,可以设置一条维修通道;或者就是战争末期,修建了一半的秘密防空洞。体育馆一端的出口在某块松动的大理石地砖下面,另一端则通往食堂:紧急避难的通道,入口经常都会设置在这样的位置。”
“你当然预备了适当的铺垫——或许是在文章开头,介绍学校历史的时候。”
“我准备了一小段,就在这里。”,他抽出了倒数第二页,“这是一个备用的开头,文字却不怎么精致:缺乏吸引力,而且……算了,我先读给您听听吧。”
亨利·巴比塞(henri·Barbusse),他在1935年死于莫斯科,还来不及真正了解苏联。为了纪念他(更多是为了那本影响甚广的反战小说——《炮火(Le Feu)》。自然,是名义上的纪念),几位和他同姓的乡绅(他们坚称自己是作家的亲戚,即使他们完全不会说法语)筹资办了这所学校,以他的名字命名,归于当地教会的名下管理。
然后二战就开始了。或许是受了死去作家的庇护,轰炸来得很迟。在小市政厅的官员们讨论是否应该修建防空洞时,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这项保护生命的宏大工程进行到快三分之一,希特勒自杀,战争也就跟着停止了。
经过讨论,离学校正门最近的那个弹坑(实际上,选择非常有限——整座小城里的弹坑加起来,都还只是个位数)被保留下来,以便在合适的时候用来炫耀“亨利·巴比赛公共中学”的悠久历史。
“我对这段很不满意。”,杜拉斯放下稿纸,“除了叙事风格有些突兀之外,还使用了太多括号注释:精致当然谈不上,还造成了阅读困难——这部分我一定会改的。”
“我觉得还行:至少吸引力是足够的。”,夏哀评价道,“用引述历史的方式来设置条件,同时深化背景,是个偷懒的好办法——联想和引用延展了故事,不会显得过分单薄。”
“如您所说:它也有它的好处。”,这位年轻人表示认同,“反正,我还会再去一趟图书馆,整合一些其它的资料……好吧,我们还是暂时放下这些琐碎的铺垫工作:先生,我现在想为‘尸身积雪不明显’做更详细的说明——相信您此刻对这点会更感兴趣。”
“是的,我愿意听。”,他对杜拉斯微笑,“你曾说明:这点是和场景相关——我当时就做出了一些猜测,这同时也增加了我的好奇。这些你也写下来了,不是么?”
“我写下来了。在这里。”
杜拉斯又抽出一张稿纸来。
他本来想自己读,犹豫了一下,又将那张写满字的稿纸递到夏哀先生的手上:
“这是我比较满意的一段——您默读就行。”,他这样说,“声音会削弱人对文字的鉴赏水平:对于大脑而言,匹配和转换让人分心——我这样认为……嗯,您试着读读看:从最上面的一行开始。”
夏哀·哈特巴尔点点头。他扶了扶镜架,开始默读起那一段文字: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米25,体育馆的最大落差是12米整——也就是从圆孔到玛格丽特尸体的直线距离。房顶是平的,但内部却用木结构搭建成六分拱的样式,墙壁上没有设置突出的看台,观众席的设计也呈现出舒缓的弧度。
这是十分有利于对流的内部构造,他在另一个雪天里做过观察和估算:馆内的积雪,按照雪天里风向的正常变化,直径大约是天顶圆孔的2.5倍,形状接近正圆形:如果风有具体的方向,就是椭圆,长轴长度和风强之间有比例关系。积雪的厚度,通常只能达到室外的三分之一:那还是最厚的一部分。边缘部分只有薄薄的一层六角形雪花,挣扎在融化的边缘——这是概率论的运用实例。
玛格丽特好似是躺在金字塔的塔顶,作为一件祈愿的祭品:她嵌在那白色的弧面里,周围是纯洁的象征、包围着她的神圣光环。她抬起手臂,接受这一切的恩泽,忘却世俗的干扰。
是的,一个象征希望的姿势。
“使用一个相似的句子,来总结大范围内的同类内容,总可以给读者带来眼前一亮的感觉。”,读到这里,夏哀停下来,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我就是这样想的:虽然描述和抒情的过渡还有些生硬——这我也能猜到,但大体上已经达到我的预期。嗯,在前面的段落里,我并没有详细描述雪的厚度:这并非我的失误——虽然我让它看起来像是失误。”,杜拉斯解释道,“我需要在画面感与真实程度的协调上做一次取舍:那是脑海中的印象——在刚刚的版本中,雪面如果恰好和玛格丽特的身体平行……身体上不能有雪!我想象着那样的场面:一片纯白、没有脚印、平整如绸缎的雪地上,嵌入穿着蓝白色碎花连衣裙的修长身体。我是说——紧密嵌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玛格丽特的皮肤带着淡淡的浅蓝色,少许鲜艳的尸斑确定她死者的身份。她的手臂伸出,脸偏向一侧,和身体展现的曲线契合;健康的红色长发,拥有洋溢出旺盛生命活力的头发厚度,略微带着卷,在她的肩头披散开来,象征着生命的绽放和凋零……”
他又拿出了短铅笔,打算记下这些有趣的用词:
“对不起,我很容易被连贯的素描手法给打动。”,他向眼前的先生道歉,“这当然是很不好的习惯。”
“我承认那是美丽的画面——如果这篇小说能够被拍成电影,这幅画面就可以选作主推的海报:从正上方拍摄,取玛格丽特的上半身,并突出头发的颜色……也能够用作小说选集的封面:可以轻易吸引不少‘第一印象至上主义’的读者。”
“是的,先生。以读者的身份而言,它首先吸引了我!”,杜拉斯的语调因为兴奋而提高了,“为了享受美感,我打算操纵雪的厚度——这给了我创作诡计的灵感:即使降低了犯人的逃生几率,我也在所不惜。”
“你这么说,结论就已经十分明白了。”,夏哀回应道,“杜拉斯,我想读用作解释的那个段落。”
年轻人心领神会。他又抽出一张来,递给夏哀先生:
“那么,请您读这一段。”
他能怎么样呢?既然他有钥匙,这就是件轻松的事情。
马尔罗走的时候还没有下雪,他那时候就得进去:需要用到四只撑杆跳高架——它们就放在大块的跳高海绵垫旁边,底部带有滚轮和开关刹,挪动起来十分方便。在器械房里,他经常接触这些体育课道具,因此,拿的时候也不需要特地准备一副手套,来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
他预估了体育馆内可能的积雪面积大小,连误差都考虑在内。然后,再挑选一块面积足够的轻塑料布——准确点说,边长8米的那种。
请别为这个尺寸感到吃惊——它只有不到两公斤重,在举办户外运动大会时,经常会用到:器械防雨,折叠起来作为跳高海绵垫的衬底,或者充作临时裁判席和广播站的遮阳棚……这都是十分实用的。
“后面的没必要读下去。”,杜拉斯提醒道,“到这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你打算将从天顶上落下来的雪截断——让它们全落在塑料布上,而不是体育馆的大理石地砖上,不是么?”
“我亲自测试过可能性。塑料布的四角原本就有固定用的圆形金属扣。我首先要将四副跳高架的固定位调整到最低:大概2.5米的样子。开关刹打开——这样它们就不会再滑动了。然后,借助一个1.2米高的小折梯,很容易就可以将塑料布展开挂好。为了确保积雪后不会脱落,可能还需要稍微改造一下固定位:拧上一只钢钩,带锁扣的那种——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杜拉斯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根据新雪的密度,我估算了塑料布的承重:积雪不会超过10厘米厚,跳高架能够达到的高度是6米——这样一来,积雪的面积会缩小一半,直径变成天台圆孔的1.2倍左右,也就是大约5米:使用8米边长的塑料布绝对足够。然后,新雪的密度是30到50公斤每立方米,2.5米的半径的圆形上,雪是以近似圆锥状堆积,体积只有柱体的三分之一。换算过来,塑料布的承重大约是30公斤:不超过一个孩子的体重。”
“加上大块塑料布原本的重量,每副跳高架上承受的拉力也仅在8公斤上下。”
“一般铝合金跳高架的底盘重量,以及底座的标称强度,满足这个要求绝对是绰绰有余:就算不用通常比赛的固定方式,我也会通过力矩计算,得出一个合适的固定物重量,加上适当的误差,安置在底盘上的——这不成问题。”
“这样一来,你就已经拦截掉所有飘入体育馆的雪了。”,夏哀接着说道,“我猜,你不会再使用这些雪来伪造一个自然形成的椭圆——权衡之下,应该是特效师和商店橱窗设计师所用的简易道具更为实用。”
“正如您所说的——我想到的就是那个道具。”,杜拉斯点头,“您读读那页的最后一段吧——从空了两行的那个位置开始。”
夏哀马上从那里读起:
上面是自制的雨棚,头顶上似乎传来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他将玛格丽特摆好,手边的桶里是仿制的雪。
如果他在闲暇时间里,打算种植玫瑰——这当然是矫情的说法。一般而言,他应该是打算种植土豆,或者西红柿,并且有整整一亩空地:就在学校后墙外的那片森林旁边。那么,他可以去买这种十分常见的肥料,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怀疑他。
这当然比购买白色的高吸水树脂要好得多:除非他是暖冬季节里的滑雪场老板。农用硫酸镁的好处很明显:首先是十分逼真,踩上去的响声虽然不像新雪,却和山地里的积雪没太大区别,还会留下和雪地里无异的足印;其次,容易溶解:如果哪个探长急切想要知道——凶手是不是使用了高跷诡计,那么,他一定会让部下快些将雪清除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泼些盐水——这当然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就算他们有等待的耐心——雪还会下三天,到时候新积的雪融化,也会将这些最初的假雪化掉。
是的,硫酸镁肥料还很便宜,而且无毒无害——除了味道不像真雪:但谁又会去品尝一具尸体身边的积雪味道呢?
“人造雪炮当然必须排除——凶手不可能使用如此匪夷所思的巨型道具。况且,那东西制出的雪比普通积雪重五倍以上:高密度意味着过硬,踩上去时的声音首先就会惹人怀疑。”,杜拉斯开始解释他的构思,“树脂能够达到很高的仿真度,但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我在文中已经说过了。”
“凶手能够借到影棚里使用的那种筛子么?”,夏哀问道,“要做成平滑的弧度和合适的厚度,似乎需要请来顶级的特效师才行。”
“他只有一般的橱窗道具,和一个整理砂土用的篱耙。”,杜拉斯笑道,“不过,这可不是第二种可能的最终版本。既然决定要使用人造雪,我们当然有更简便的方法。”
他又挑择出一张稿纸来:
“这是最后一张——还请原谅我的任性,先生。”,他做了一个致歉的手势,“我光想着华丽的诡计,忽略了简朴的设计:这就是补偿。”
夏哀十分乐意地接过那张稿纸,再次开始了他的阅读:
这些统统没用!全是愚蠢的方法:夸张、徒劳、不切实际。
他既然已经准备好了硫酸镁,就理应完成一个更加安全且富于效率的诡计。
没错,还记得那些胶合板么?他只需要挑选几块狭长的——大概15厘米宽就够了,足够让一个人站上去就行——用扣钉一块一块地连接起来。
5米长就差不多了:这个道具要选个适当的时间,藏在体育馆里某个安全的地方:如果因为长度造成麻烦,可以折半,等到要用的时候再将两半连接——这并不麻烦。
然后,马尔罗锁门离开——那时候还没有下雪,这个时间点,我们之前已经利用了很多次了。
是的,就是这时候。他用钥匙打开了体育馆的门,将预先备好的道具铺在地上。
他的眼中有一条并不存在的直线,自胶合板所代表的线段两端开始延伸:一端指向玛格丽特等会儿将要优雅躺下的位置,另一端指向体育馆的正门——这当然是必要的,在大半天之后、计划好的那个时间,他得带上一位足够愚笨的证人,跟他一起过来发现玛格丽特的尸体。那是至关重要的时刻:硫酸镁那值得骄傲的溶解度,意味着它绝不情愿长久伪装成积雪。他要摧毁这条线,就要利用人们经常持有的侥幸心理,和应对危急状况时的动物直觉。
“啊!那是玛格丽特……他怎么会在那儿?我的天,她冻坏了。我们得救她,戈德(Gaude),我们快过去!赶快!”
他练习了几次这句台词,觉得有些嫌长。稍晚些时候,他会将它改得更短一些。
现在更重要的事情,应该是预演待会儿放置尸体时的情形。
对的,那时候玛格丽特最好不要僵硬——他可以将她扛在肩上,另一只手里提着塑料桶,以及一只好用的宽头小铲。
他走在胶合板上,雪渐渐变厚,脚印也从无到有。快接近圆心了,他才想起来:他需要为玛格丽特掘一个墓穴。
哈,这是谎言:他并没有随身带着小桶——那会令‘背着死人走在独木上’这件事变得异常困难。事实是:他第一次没有背玛格丽特——因为她已经僵硬了。他只是沿着胶合板走过去,将带纸沿的人形模板拿起来,转身,走回到没有积雪的位置。
墓穴完成得毫不费力。
然后,将玛格丽特嵌进去,走到雪圈之外,左右抖动一下胶合板,让两侧的雪陷下去些。接着十分小心地将这座独木桥抽出来,上面的雪用一只空桶盛装起来。
他需要再次接近玛格丽特的墓穴,手里拿着装满硫酸镁肥料的提桶。走到尸体的身边,就开始一边倒退,一边将假雪填塞在那条呈倒梯形的裂缝上——鞋子必须干燥,为了方便抚平雪地的伤痕,他或许应该将雪桶用绳子固定在大腿上。这样,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一柄特制的布景用清雪篱耙,将他造成的雪地瑕疵掩饰得全无痕迹。
当然,也不用过分认真:很快,戈德就会踩在这条他刚刚砌好的雪路上,他也会跟在这位朋友的身后:脚步散乱,刻意摩擦——真雪和假雪很快就会混在一起。警察和围观的人们过来之后,体育馆的温度理所当然地升高,脚印或许会变得更多:在有人怀疑这是场谋杀之前,所有的证据就已经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