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林兹的邻居情况如下:一边是一位艺术家和她丈夫,另一边是一位退休的律师和夫人。艺术家以前雇用过一个叫艾拉·福根的清洁女工,她住在东克莱门街。艺术家给了他们女工的电话号码。
与两户邻居谈过之后得到的结果:他们都对林兹之死感到震惊和恐惧。林兹是一个安静、做事周道、值得赞美的邻居,每年都会寄来圣诞卡,每年七月都会选一个星期日的下午请大家去他家喝酒。平时无从判断他何时在家、何时不在。他去度假的时候只会告诉福根。他家里很少有人来——或者很少被人看到,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
“男人?女人?”雷布思当时问,“还是都有?”
“要我说的话,男女都有。”艺术家字斟句酌地回答,“说真的,我们对他的了解非常有限,虽然已经跟他做了二十多年的邻居……”
啊,这就是爱丁堡,至少在这个富人区,情况就是如此。在这个城市中,财富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财富不代表轻率和多姿多彩的生活;财富躲藏在坚固厚重的石牆背后,平静而沉默。
雷布思和霍根在门廊边开了个碰头会。
“我等一下就打电话给那个清洁女工,看她能不能跟我见一面,最好是在这里。”霍根回头看了一眼林兹的前门。
“我想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买了这个地方。”雷布思说。
“那可要花些工夫去挖掘了。”
雷布思点点头:“可以从律师着手。那本通讯录怎么样?有什么难以捉摸的朋友值得我们追查一下吗?”
“我想应该有。”霍根的表情则表示出他对前景并不看好。
“我会跟进电话账单的事,”雷布思说,“如果有帮助的话。”
霍根点头:“记得把你那边的文件都复印一份给我。你还有别的事在忙吗?”
“鲍比,如果说时间是金钱,那么全城放高利贷的人都是我的债主了。”
梅·克拉姆利打电话到雷布思的手机上。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了。”他对萨米的老板说。
“我只是有条有理地办事,警督。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雷布思在红灯前停下车。“我去医院看过萨米。有什么进展?”
“没什么进展。你跟她的客户谈过了?”
“是的,我觉得他们表现出的难过和惊讶都是真诚的。抱歉让你失望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失望?”
“萨米和她的客户关系都很好。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想让她受伤。”
“那些不想成为她的客户的人怎么样?”
克拉姆利犹豫了一下。“是有这么一个人……他一听说萨米的父亲是警察,就再也不愿意跟她有任何联系了。”
“他叫什么名字?”
“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因为他自杀死了。他叫加文·泰。以前是经营冰激凌货车的……”
雷布思对她的来电表示了感谢,挂上电话。如果有人试图谋杀萨米,问题就成了——为什么?雷布思原来在调查林兹的案子;内德·法洛也曾跟踪过他。雷布思曾两次跟泰尔福特当面对质;内德则正在写一本有关有组织犯罪的书。此外,还有坎迪斯……她会不会曾告诉过萨米什么事情,可能会对泰尔福特,甚至红眼先生造成威胁?雷布思实在无从知晓。他知道嫌疑最大的——最心狠手辣的——人选是汤米·泰尔福特。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年轻的凶徒对他说的话:游戏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发生意外之后,你总是可以重新开始,现实生活中就不尽然了。这句话当时听起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在手下面前逞威风。但时至今日,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而现在又加上这位泰斯提先生,把萨米和泰尔福特联系了起来。泰斯提先生曾经在泰尔福特的夜总会工作;泰斯提先生拒绝了萨米的帮助。雷布思知道他必须去和他的孀妇谈一谈。
但还有一个问题。红眼先生曾经威胁说,如果他再去骚扰泰尔福特,坎迪斯就要付出代价。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坎迪斯的各种表情:离乡背井、被欺凌虐待、为了获得短暂的休息而自虐、贴在陌生人的腿上……他回想起赖维的话:时间能不能洗刷掉责任?正义是一件美妙而高尚的事,而复仇……复仇是一种情感,比抽象的正义要强烈百倍。他不知道萨米会不会想要复仇。也许不会。她曾要求她帮助坎迪斯,那就意味着向泰尔福特屈服。雷布思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再加上林兹的谋杀案,虽然与那些事无关,却含有一种内在的共鸣。
“我对过去有种不适感,警督。”林兹曾经这样说过。有趣的是,雷布思对现状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乔安·泰住在科林顿一栋有三间卧室的半独立式住宅里,门外的车道上仍然停着那辆奔驰车。
“它对我来说太大了,”她向雷布思解释道,“我得卖掉它。”
他不确定她说的是房子还是车。雷布思谢绝了她的茶,坐在乱哄哄的起居室内,目光可及的每一个平面上都布满了装饰品。乔安·泰还在服丧中,身穿黑色的裙子和衬衫,眼睛下面有深色的眼袋。在这次调查刚开始时,雷布思就找她问过话。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现在仍然无法接受她丈夫自杀身亡的事实。
但是病理测试和法医鉴定都已经确定无疑地排除了其他可能性。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汤米·泰尔福特的人?”雷布思问。
“他开了一家夜总会,不是吗?加文带我去过一次。”
“那么说加文认识他?”
“似乎是。”
一定是。如果没有获得泰尔福特的认可,泰斯提先生绝不可能在泰尔福特的产业外面摆热狗摊。而泰尔福特的认可必然意味着某种收益,可能是按比例分成……也可能是帮个忙。
“加文死之前的那周,”雷布思继续道,“你说他那阵子很忙?”
“整天都在工作。”
“白天晚上都是?”她点点头。“那一周天气一直都很差。”
“我知道。我跟他说,这种天气没人会去买冰激凌的。外面大雨倾盆,但他还是出门去了。”
雷布思在椅子里转了转身。“他有没有向你提起过SEEP,泰太太?”
“他提到过有位女士会跟他见面……红头发的。”
“梅·克拉姆利?”
她点点头,双眼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她又问了一次他要不要喝点茶。雷布思摇摇头,起身淮备离去,动作干淨利落——在走到门口过程中只碰翻了两件装饰品。
医院里很安静。他推开萨米的病房,发现里面加了一张病床,上面睡着一个中年妇女。她的双手放在毯子外,一只手腕上戴着白色的病人信息手环,身上连着一部机器,头上缠着绷带。
有两个女人坐在萨米的病床边——罗娜和佩兴斯·艾特肯。雷布思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佩兴斯了。她们俩坐得很近。他进门之后,她们停止了低声的交谈。他拿过一把椅子放在佩兴斯身边。她倾过身来,捏了捏他的手。“你好,约翰。”他朝她微笑了一下,又向罗娜道;“她怎么样?”
“专家说上次做的几个测试结果非常乐观。”
“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脑部活动。她并没有陷入深层昏迷。”
“这是医生的看法?”
“他认为她会醒过来,约翰。”她双眼充满血丝。他注意到她的一只手里捏着一块手帕。
“那很好。”他说,“哪个医生说的?”
“斯塔夫医生。他刚刚度假回来。”
“我记不住那些人。”雷布思揉着额头。
“那个,”佩兴斯说着,抬手看看表,“我真的要走了。我相信你们俩……”
“你尽管留下来好了。”雷布思对她说。
“我约了人,已经迟了,真的。”她站起身,“很高兴见到你,罗娜。”
“谢谢你,佩兴斯。”两个女人略显尴尬地握了握手,接着,罗娜站起来,她们拥抱了一下,那种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多谢你专门跑一趟。”
佩兴斯转向雷布思。她看起来容光焕发,雷布思暗中想道,她的皮肤上似乎真的闪烁着光芒。她身上散发着惯用的那种香水的气味,并且换了一个发型。
“谢谢你来看她。”
“她会没事的,约翰。”她用双手握住他的双手,向他倾过身,在面颊上轻啄——朋友之间的吻。雷布思注意到罗娜正在看着他们。
“约翰,”她说,“送佩兴斯出去吧。”
“不用了……”
“当然要的。”罗娜说。
他们一起走出病房,在沉默中走了几步。佩兴斯先开口。
“她棒极了,是吧?”
“罗娜?”
“是啊。”
雷布思想了想。“她很好。你见到她的男朋友没有?”
“他已经回伦敦了。我……我问过罗娜愿不愿意住到我那里去。宾馆总有些……”
雷布思疲惫地微笑:“好主意。接下来你只需把我弟弟也请去,一家人就凑齐了。”
她尴尬地笑起来:“我猜这么做确实显得像是在收集你们家的人。”
“帮助痛苦家庭的天使。”
她转身面向他。他们站在医院大门边,她的手抚上他的肩膀。“约翰,我对萨米的事真的非常遗憾。有任何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谢谢,佩兴斯。”
“但是开口求助从来也不是你的强项,是吧?你总是沉默地坐在一边,等着帮助自动降临。”她歎了口气,“真不敢相信我在说这些,但我很想你。我猜想这也是我把房子租给萨米的原因。如果我无法接近你,至少可以接近一个你亲近的人。这么讲说得通吗?你是不是该在这时候说什么你配不上我之类的话?”
“你已经看过剧本了。”他退后一小步,以便看清她的脸,“我也想你。”
那些陷落在酒吧或家中椅子里的夜晚,那些午夜的长途驾车奔驰,那些辗转无眠心神焦虑。他会把电视机和音响全都打开,但公寓中总是显得空空荡荡。他试图看些书,发现读完了十页却什么都没记住;他从窗口往外望着街对面那些漆黑的公寓,想象那些平静入睡的人们的生活。
这全都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她。
他们沉默地拥抱。“你要迟到了。”他说。
“上帝啊,约翰,我们该怎么办?”
“约会吧?”
“听起来像个开始。”
“今晚?马里奥餐厅,八点?”她点点头,他们又一次接吻。他捏着她的手。她推开门,又转头看他。
爱默生、雷克和帕尔默:《在我眼中,你仍然充满魅力》。
走回萨米病房的路上,雷布思觉得有点儿头晕。但这已经不是“萨米的病房”了,现在这里还有另一个病人。医院方面之前就说过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病房不够用,财政缩减。那个女人仍然无知无觉地睡着,呼吸声很大。雷布思不理会她,坐到佩兴斯刚才坐着的椅子里。
“有个给你的口信,”罗娜说,“莫里斯医生的。”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只是问,能不能把他的t恤拿回去。”
举着镰刀的吸血鬼……雷布思拿起灰灰,把它在手里翻了个身。他们在沉默中坐了片刻,然后罗娜在椅子里转了一下身子。“佩兴斯人很好。”
“你们聊了很久?”她点点头。“你跟她说了我以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丈夫?”
“你居然跟她分开,真是疯了。”
“正常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
“但你以前看到好东西的时候自己总是知道的。”
“问题是,我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从来都不是这样。”
“你看到了什么?”他看着她。“有时候,我什么都看不到。”
之后,他们去自动咖啡机买咖啡,休息一下。
“我已经失去她了,你知道吗。”罗娜说。
“什么?”
“萨米,我失去她了。她回到了这里,回到你身边。”
“我们很少见面的,罗娜。”
“但是她在这里。你还不明白吗?她想要的是你,不是我。”她背转身子,摸出手帕来。他站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他哑口无言,所有能想到的表达同情的话都像陈词滥调般苍白无力。他轻轻按揉着她的后颈,她微微低下头去,没有抗拒。在他们恋爱之初,经常彼此按摩,但到了最后,他连跟她握个手的时间都没有。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回到这里,罗娜。”他终于说道,“但我不认为她是在躲避你,而且我也不认为她回来是为了能跟我见面。”
两个护士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动作显得很紧急。
“我该回病房去了。”罗娜说着,伸手揉了揉脸,摆出类似于镇静的表情来。
雷布思跟她一起回到病房里,说他必须要走了。他俯下身吻了吻萨米,感觉到她鼻孔中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
“醒醒,萨米。”他轻柔地说,“你不能一辈子都在床上睡觉。该起来了。”
她毫无动作,毫无回应。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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