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婉圆面无血色地跪倒在地板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看得出,她的绝望中,也混合着一种十分复杂的解脱感。
从大厅的角落,传出一个老人无法抑制的痛哭声……殷达和一个人早就静静地坐在背人的地方,从头到尾听完了整个悲惨无情、血肉相残的故事。
殷婉圆突然双膝跪着爬向她的父亲,悲声倾述道:“爸爸,小时候,是妈妈告诉我,如果妹妹碰你的钢琴,你就用琴盖夹她的手,让她永远地记住教训;也是她告诉婉方,练功房是专门给她建的,永远不让姐姐进去……当妈妈对我把一切都揭穿了之后,本来,我还想,妈妈的养育之恩是不能忘记的。但是她说,我和妹妹从五岁开始,越长越像我们的亲生母亲时,她就发誓要让我们姐妹互相憎恨。因为她憎恨你看着我和妹妹的眼光,她认为你的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还说,一切之所以能够维持这么多年,是因为她从小就渴望成为一个受到社会尊敬的人。因为她自己的父亲,声名狼藉……”
“爸爸,你为她做到了这一点,但是你并没有按照承诺,给予她任何女人所渴望的爱情……专一的爱情。她认为,过去是我们的生母偷窃了你,后来是我和婉方夺走了你。我真蠢,原来竟一心想要跟妹妹争夺妈妈的宠爱,谁知道,真正的母爱,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无论对于我,还是婉方!”
“从此我发誓要跟这个女人争夺我们的父亲、争夺这个家。既然本来就没有母爱,那么,除了自己的爸爸和这个家业,我还剩下什么?!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一起?如果你没有把我和妹妹交给这样一个女人,我和妹妹,都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
殷达和悲痛欲绝地把殷婉圆紧紧抱在怀里……
梁副队长开口了:“殷婉圆女士,请你和郑宏令先生,现在就跟我们到巡捕房去。”
个声音,突然在客厅门口响起:“婉圆,请你临走以前,再为你的爸爸、妈妈,弹奏一支他们最喜欢的曲子。”
这个穿着丧服的神秘女人,当众摘掉了自己黑色的面纱……一个跟殷家小姐一模一样、二模不差的年轻女性,站在大厅的门口。
秋姗,终于决定交出自己的真面目了。
最为震惊的,当然还是殷家父女。殷达和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请告诉我,姑娘——你到底是谁?”
秋姗拿出一张日本特产的宣纸——和纸,上面一共印着三对小小的手掌印。每对小手印下面,都清楚地记录着婴儿的出生时间和重量。
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最后一对小手掌印下面的出生时间,比前面两个小手掌下面的时间,足足晚了二十七分钟!
秋姗用平静的语气讲述道:“日本人有一个传统的风俗,要为刚刚出生的婴儿,在一张最适于长期保存的‘和纸’上,留下小手印做纪念。当你匆匆忙忙地留下一张高额支票,抱走婉圆和婉方两人的时候,绝对无法想到,二十七分钟以后,妈妈又生下了我——相当罕见的……三胞胎。”
“当时,妈妈因为宫缩无力,我是在几乎窒息于腹中的情况下,被全力挽救下来的第三胎。为我们接生的日本助产士白木女士,因为害怕你们家当时的黑社会势力,听从了我妈妈的劝告,赶紧回了国。妈妈也只能带着我,躲到你们找不到的北平去生活。我和殷婉圆、殷婉方,是从事助产士职业三十五年的白木女士,亲手接生的唯一的三胞胎。作为妇儿科医生,我当然懂得,三胞胎的自然概率,仅仅是三万分之一。那位日本助产士白木女士,因此很珍惜地保存了这张新生婴儿的手印……”
殷婉圆突然问道:“告诉我,我们的妈妈呢?”
秋姗凄楚地苦笑了:“也许,她现在和婉方一起,住在天堂里某个美丽的村庄吧……”
殷婉圆突然站起身来,骄傲地微微扬着头。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走到那架沉默已久的三角钢琴前,掀掉了厚重的绒布罩子……
一曲圣桑的《天鹅之死》,凄婉的旋律在大厅里回荡……
殷达和透过朦胧的泪水,仿佛看见当年那自己并未真正珍惜过的情景——
穿着白纱舞裙的小婉方,正在小婉圆钢琴的伴奏下,一招一式地跳着刚刚学会的芭蕾舞;后来,长成少女的两姐妹,也在这个大厅里,为他和结发伴侣岳凤莲,表演过自己引以为荣的技艺。
殷达和曾经天真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而幸福的男人,一切都是那样理所当然且固若金汤。
墙壁上,殷夫人遗像上的目光,仿佛也变得百感交集而又深不可测……
殷婉圆小心翼翼地合上她心爱的钢琴盖子后,起身欲跟随巡捕房梁副队长离开家了……突然,她回过头来问秋姗:
“小妹……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这样称呼你了——告诉我,你幸福吗?”
秋姗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从小到大都在做着同一个梦——自己跟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儿过家家。我们三个人,穿着一样的棉布罩衫,还是红地小白花儿的。我们三个人,长得一般高。笑时,会露出一样的小豁牙来……可睁开眼睛,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当秋姗和自己的朋友们,即将离开豪华而空冷阴沉的殷府大厅时,她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
“我的女儿,我的孩子,请你留下来——”
秋姗仍然不做正面回答:“我刚才对殷婉圆说的话,还没有讲完。那就是,我从此不会再做……三个小女孩一起过家家的梦了。”
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小町仍然被数不清的花纸盒和彩色包装纸袋包围着。她和身边洋洋得意的孙隆龙,显然都为此行大上海,自我感觉非常不错。
秋姗始终没有加入他们的交谈,一个人沉默地望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景物……
曾佐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也许,人生中有些秘密,永远不去揭穿它,反而是一种幸福。”
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里的一切,仿佛完全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繁华的夏日,在紫姨的十九号院儿里,为人们预备下了满目的绿荫……小町在紫姨面前,展示着她来自上海五大百货公司的辉煌战利品。“强行”把各种披肩、帽子往紫姨身上围呀、戴啊。
她没有忘记为何四妈挑选了一块做旗袍的提花缎衣料;为老独头儿买了一顶上海市井男人们喜欢的圆呢帽,还有那种能够露出手指头的毛手套;她还给那个摇头摆尾的小点子,买了一只“眼下巴黎最时兴”的红色牛皮狗项圈,项圈上有一截细细的银链子,吊着根银质的骨头形状的小铃铛……
她声称:这可全是北平独一份的东西……为自己的囊空如洗而如此兴高采烈,令紫姨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孙隆龙在请严大浦喝着一小坛子号称是“最棒的绍兴老酒”。他慷慨地为探长大人斟满酒碗的时候,特地声明:“十五年老陈酿,这可是巡捕房梁副队长送给我的。”
这话一说出口,大浦心里就觉得挺别扭——俺的老哥们儿,送给你小子的?!不过仔细再一想,那倒也未必:这次孙隆龙的上海之行,正经儿也有着令巡捕房梁副队长心悦诚服的一番作为嘛!
他们坐在紫姨那已经布下阴凉一片的葡萄架下,未来的福尔摩斯对自己这次如何进行侦察、推理、直到破案……在堂堂的北平探长大人面前,绘声绘色地进行着夸张的描述。
这个时候,秋姗送走了当天最后一位求诊的病人。她脱下白大褂走出来,发现曾佐正在诊所门外的槐树下等待着自己。温暖的夕阳把斑驳的树影筛下,在曾佐身上布满了金色的亮点儿。树上一只麻雀在拉屎,一小坨鸟粪,不幸地正好掉在他的眼镜上……
秋姗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吃了一惊的曾佐,随之也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这下,他放心了,秋姗又会笑了。
他们并肩在傍晚的皇粮胡同中,缓步向紫姨家走去。胡同有的人家门里,传出母亲呼唤孩子吃晚饭的声音……周身感受着这温馨和宁静的秋姗,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曾佐:
“你还会去上海,担任郑宏令的辩护律师吗?”
曾佐也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那肯定是一场全盘皆输的官司。如果郑宏令企图减轻自己的罪名,那么他所面对的,只是自己的爱人。一方面,他无法否认自己曾经与殷婉圆真正相爱过,也曾为此结下过黑暗的同盟。另一方面,殷家老爷子,可以用金钱打通从医院到法院的全部关节。到时候,就是诉诸了法律,殷婉圆也很可能会因为专科医生的一纸精神鉴定书,从租界工部局下属的法庭逃避惩罚。要么到精神病院象征性地去呆些日子,要么就是设法保外就医……”
“郑宏令自己也非常明白,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说白了还是自食其果。用今天中国的法律来量刑,无论五十步,还是一百步,杀人偿命的结局,是铁板钉钉的了。更何况,到了这种时候,财大气粗的殷家,也只能牺牲他这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小人物,来对社会舆论做个交代。”
“我到巡捕房的拘留所去,最后一次跟他会面时,他对我说,好歹自己是个哈佛的博士生,只要法庭给他机会,他将为自己做辩护发言。他说了一句对我刺激很大的话——‘现在的中国,难道是一个好律师,就能够伸张正义的国家吗?’”
秋姗的语气,就像在讲述一件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昨天,我收到巡捕房梁副队长的一封信。他说,殷婉圆真的疯了,的确是已经无法再对她进行法律的送检了。他希望我作为医生,今后能够关注殷婉圆的病情。”
“梁副队长也说了一句对我刺激很大的话。他说,自己本是个粗人,但毕竟还懂得‘血浓于水’的道理。显然,这才是他给我写这封信的真正原因。”
晚饭时分,紫姨的小饭厅里,那只铜铃铛又发出了阵阵诱人的“叮当”声……
用一件淡紫色丝绸落地晚礼服把自己“武装”起来的小町,努力模仿着殷家小姐的优雅,一手稍微向上提着裙摆,缓缓趋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当她发现不但并没有赢得欣赏的视线,所有人却都在用陌生而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便浑身不自在起来,越发手足无措了。只有做姐姐的秋姗,最先表示了出自于女性的理解:
“小町,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小町简直受宠若惊了:“真的吗?”
秋姗肯定地点头说:“从一个女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这是很重要的……进步。对么?”
在座的全体人,终于理解了秋姗的良苦用心。大家也一同应和道:对、对,不错、不错,挺漂亮、挺漂亮……
小町不傻,她由衷感激地脱口就说:“还是姐姐对妹妹最好……”
这句话,却似乎又触动了一个不应该触及的话题。在座的全体人,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正好这时,那呼唤着食欲的铜铃铛,又急促地响了起来。小町为掩饰自己的尴尬,赶紧主动跑去,想为大家吊起那装载着何四妈的美味佳肴的箱子。匆忙中忘了提裙子,一脚踩到了过于长的裙边儿,一个趔趄,更加狼狈了——
这可真是倒霉透了,连喝凉水都塞牙似的!
孙隆龙终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脑袋马上就挨了秋姗一筷子!
今天,一条名副其实的“鱼”,完整地呈现在餐桌上——糖醋红烧大鲤鱼。严大浦的眼睛,马上就眯成了弯弯的两条小细缝儿……
东道主紫姨率先举起了酒杯:“谢谢各位,两个多月的辛苦,是很值得的。来,让我们为皇粮胡同干杯!为我们的牌友俱乐部干杯!为我们的——友谊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