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停了。
站台另一边,特快列车正在等候。许多乘客迈着急促的脚步在两车间往来。
藤田上班时都坐普通列车。想节约时间时,换特快列车就能少经过几个站。但最后还是得换地铁,省不了太多时间,最多能赶上前一班地铁。
片刻后,两辆列车同时发车,在同一条线路上并排行驶了一会儿。刚才还站在他身边的年轻男人,现在已在对面的那辆列车里了。
普通列车加快了车速,超过了特快列车。透过车窗,能清楚地看见对面那辆车里的人。彼此都能看见对方,却故意不让视线对上。
不久后便接近下一个车站。普通列车开始减速,特快列车倒是越开越快,超过了普通列车。两车的距离越来越远。不知不觉间,对面车上熟悉的脸逐渐远去,看不见了。
藤田心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
搭乘同一辆车,换乘,追赶,最终分道扬镳,再也不会相交。
如此别离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儿时的朋友,同学,分手的恋人,他们坐上了不同的列车,去了远方。母亲也去了藤田去不了的地方。总有一天,智子也会……
电车停在了G站,吐出许多人后再次发车。再过不久就要经过那栋公寓了。然后,那个窗边肯定还站着本村的身影。
今天别往那边看,藤田如此心想。
一大早看见那个身影,便会一整天在脑中挥之不去。正因如此,藤田最近总会下意识地想起本村的事。藤田总是无法忘记,是他将本村置于裁员名单的最前列,最无情的人就是他自己。
然而,不看总觉得不对劲。
本村被迫辞职,也不全是自己的责任。要是经济没那么不景气,本村肯定能继续留在公司。只恨自己一个人是没道理的。本村好歹也是个踏入社会的成年人,这点道理总归懂的吧。干脆回瞪他一眼吧!
仅在很短的时间内,各种感情在脑中飞速碰撞。谁知不等他作出最终的决定,砖瓦色的公寓就出现在了车窗外。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朝那边投去。
不可能!
电车理所当然地驶过公寓前。一看到那个摆着冲浪板的阳台,藤田险些叫了出来。
站在窗口的不是本村,而是另一个人。那人跟本村一样,保持立正姿势,一脸不悦,一直盯着藤田。一看到那个人,藤田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妈、妈妈!
那是他的母亲。
那长相,那表情,那姿态,那站姿——说“一模一样”还不足以形容,简直就是四年前去世的母亲本人。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有点驼了,身上穿着的白色开衫就是智子在母亲节送的!
绝对没错。那是母亲。有一次他出差顺便回老家看了看母亲,当时她就是这身打扮。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母亲。十个月后,母亲便躺在棺材里了。
头一次看到窗边的本村时,藤田还以为只是碰巧长得像的人而已。跟本村戴着一样的眼镜,长着一样的脸型,留着一样的发型的人太多了。只是碰巧有个长得像的人站在了那儿……
所以当人影变成母亲,道理也是一样的。跟母亲长得差不多,身形也差不多,穿着相同衣服的老婆婆,肯定也是随处可见。
刚才那个房间,肯定住着一个长得很像本村的男人,以及和母亲神似的老婆婆。他们被电车吵得受不了,才透过窗帘的缝隙瞪了电车一眼。一定是这样的!藤田不住地劝说自己,可他立刻意识到,这套理论根本站不住脚。
那个人就是母亲,因为是母亲,所以知道。那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年老衰弱的母亲。
本村连续在那边出现了四天,之后换成了母亲每天目送藤田去上班。
藤田尽量不往房间所在的方向看,但还是忍不住望向那边。车子开到砖瓦色的公寓附近时,他的视线就会情不自禁地往那边瞟。看到神似母亲的老婆婆后,他的心中便会充满担忧与负罪感。
有时候,目送人会毫无前兆地换成本村。他会跟以前一样,站在窗帘后面,看着电车。
还好他们俩不会同时出现。要是看见他们并肩站着,自己肯定会发疯的。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周,藤田开始相信,那两个人影是灵魂。
自己没能给母亲送终,还缺席了母亲的法事。母亲一定在怨恨自己。本村也是。虽然没办法确认,但本村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吧?还一直对害他被裁员的藤田咬牙切齿。
然而,就算事情真是如此,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同一个房间里呢?既然心中有怨,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仇家呢?何必跑到陌生人家的窗边呢?莫非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牵引死者的灵魂?
他真想下车,跑去那个房间看看里头到底住着什么人。可他无法鼓起勇气。要是那两个人真的出现在了他面前……
某天,他独自回到家中,忽见信箱里有一个厚厚的信封。寄信人是妹妹。打开一看,里头装了不少老照片。
话说回来,妹妹曾打电话,说他们在法事之后分了分母亲手里的老照片。这些就是给他的吧。
“啊,好怀念啊……”藤田望着信封里的照片,喃喃道。
去东京上大学之前的照片都在里头。不过最多的还是小时候的。照理说照片应该有很多才对,足够装一个大号信封,但和其他兄弟一起拍的照片,大多由他们取走了吧。当时不在场,也不好意思抱怨。
他一边吃回家路上便利店买的便当,一边翻阅那些充满回忆的老照片。下次带去医院给智子看看好了。
在那些照片中,最让藤田欣喜的就是大阪世博会时拍的照片。
腹部有一张可怕大脸的太阳塔、让人联想到大鱼背鳍的苏联馆、瞪大双眼的史莱姆状的石油馆。只是一张照片,就让藤田想起了那些印象深刻的建筑物。
大阪世博会召开时,藤田还是个孩子。对藤田那代人而言,世博会是毕生难以忘怀的回忆。大家会争相记住那些展馆的名字,就好像它们是电视与电影中出现的怪兽一样。
这张照片是他们以太阳塔为背景拍的全家福。夏日炎炎,人头攒动。那天的回忆,至今历历在目。
大阪世博会于一九七○年三月至九月举行,藤田一家是趁暑假去的。当时他们住在大阪京桥附近的阿姨家。因为是为节省旅馆费用而一家子去叨扰的,他还记得阿姨的脸色不太好看。
世博会的亮点很多,但藤田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那就是美国馆的“月之石”。那是阿波罗12号从月球带回来的,大概跟砖头差不多大。
“美国馆要排好几个小时哦,”上初中的表姐住得离会场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其实日本馆里也有一块,就是小了点儿,是尼克松送的。”
藤田也知道。但日本馆的月之石跟颗小石子似的,不够大,魅力远不及美国馆的。再说了,漫画周刊杂志的卷头彩页介绍的都是美国馆的石头。对藤田而言,看美国馆的石头才有意义。
最终,他们决定早点去会场等候开门。只要门一开,就冲到美国馆排队。然而,当他们早上七点来到中央入口的北面时,门口早已是人头攒动。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藤田一家的情况非常不利。会场九点半开门。他们得跑去美国馆,可弟妹还很小,父亲很胖,虽马力十足,但出不来速度。哥哥的体型跟父亲差不多,也指望不上。
“放心吧,别看妈妈这样,其实妈妈跑起来相当快的哦!”妈妈见藤田一脸愁容便如此安慰道。
但藤田并不相信她。他从没见过母亲跑步的样子。
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藤田研究起提前拿到的会场地图,怀着悲壮的心情,无数次确认美国馆所在的位置。
不久后,会场开门了。人们鱼贯而入。眼前就是天天在电视上出现的太阳塔,但没人多瞥它一眼,都直奔法国馆的方向。美国馆就在澳大利亚馆旁边。
为了魂牵梦绕的月之石,藤田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可他终究是个孩子。一开始的几十米是努力有成,再跑下去就没爆发力了。他怎么比得上那些为了一家老小奔跑的大男人呢。
藤田被好几个大人超过,心情愈发绝望。
“哎哟,这就不行了吗……康平也不过如此嘛。”
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即使穿着不适合跑步的鞋子,母亲却全速跑向了儿子。
“妈妈先跑过去排着,你们可得跟上哦!”
话音刚落,身着连衣裙的母亲便加速前进。
惊人的速度。身材矮小的母亲以雷霆之势超过了那些大男人。藤田能清楚地看见母亲小腿的肌肉在收缩。
虽然落后许多,藤田仍旧追随着母亲的脚步。跑着跑着,他忽然好想笑。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好笑,很开心,很想笑。
藤田边跑边笑。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人群中。但藤田依然笑着。
跑到美国馆时,见母亲正排在长长的队伍中。事后,藤田听说有不少世博会的工作人员用通行证提前进来排队,所以人才会这么多。
后来他们排了整整三十分钟,不过藤田还是觉得很开心。
月之石放在半圆形的密闭容器里。布景也很有未来的气息,非常时尚。石头本身在强光的照射下,像一个灰色的块状物。说它是月亮的石头吧,的确觉得稀罕,可如果说它只是上过油漆的普通石头,好像也相差无几。
之后,他们去逛了其他展馆。其间妹妹在自动扶梯上摔倒哭泣;天气炎热,大人买了好吃的冰菠萝;排了很久队伍却一下子结束的云霄飞车……那天的有趣经历,成了一家人后来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对藤田而言,世博会的记忆,就是母亲全力飞奔的身姿。她穿着无袖的浅色花朵图案连衣裙,挎着黑色的包,两手用力挥舞,魄力惊人。也许母亲有短跑天赋也说不定。
这样的母亲,独自度过了晚年。她倒在了厨房的洗碗台上,都没有人知道。邻居发现时,她早已断气半天以上。
一想到这儿,藤田便悲痛不已。
那天母亲为了他而奔走,可他却没为母亲而奔走。他总想着,还有机会,总会有机会的,谁知子欲养而亲不待……
母亲的晚年,本应该更幸福的。然而,自己却没能为母亲做些什么。
藤田望着照片,泪如泉涌。
第二天,电车照常行驶。
从几天前开始,藤田上车后便背对着那栋公寓。他满脑子都是智子,要是有更多烦恼的话,身子肯定会撑不住。万幸的是,本村和母亲只会出现在那个窗口。眼不见心不烦。
藤田转过身去,盯着车厢里的悬挂广告。某艺人约会了,某官员搞援助交际了,五年前、十年前也发生过的事情,被冠以戏剧性的标题,大肆宣传。
不久后,电车抵达了G站。一批人下去,一批人上来。不过藤田所在的中间位置未受影响。
电车再次发动,藤田紧紧闭上双眼。他已经背对公寓了,可要是不闭上眼睛,他还是放不下心。
他大概知道列车发车后多久会经过那栋公寓。本村和母亲定能从拥挤的车厢中找到他,盯住他……这么一想,藤田的后背与脖子就开始发烫。
突然,有什么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背,正好是列车经过那栋公寓的时候。
藤田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那感觉好像有人打了他的后背,逼他回头似的。
背上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缓缓回头,发现一位穿着浅绿色大衣的妇女靠在他背上。不等他松一口气,那妇女就像搁在墙边的木棍一样,缓缓倒了下来。藤田赶紧转身,从背后撑住她。
“您没事儿吧?”
也许是贫血。上下班高峰的电车里常有因贫血倒地的人。
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车厢里形成了一个以自己与妇女为中心的圆形空间。大伙儿都跟看到了瘟神一样,远离他们俩。车里明明这么挤,这么大的空间是从哪儿来的啊。
藤田也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但事已至此又不能不管。他只好在下一站下车,把妇女扶到附近的长椅上。
仔细一打量,藤田发现这位妇女比自己年长一些,穿着打扮花枝招展,看上去很强势。只是光看外表,无法判断她的职业。
藤田环视四周,想找个工作人员来帮忙。毕竟他还得去上班,不能久留,还是把她交给工作人员照料为好。
“那孩子为什么会在那里……”妇女如此喃喃道。
“你没事儿吧?”藤田问道。
可妇女好像根本没听见藤田的呼唤,她面色铁青,继续喃喃道:“为什么由美子会在那儿……”
听到这话,藤田忽然明白了她晕倒的原因,不禁望着她的脸问:“您是不是看见什么人了?”
“由美子……由美子她……”妇女意识朦胧,口齿不清。
“是不是那栋砖瓦色破公寓最右边的那个房间?就是阳台上有冲浪板的那个?”
“为什么由美子会在那儿?”
片刻后,发现异常的工作人员来到长椅边。藤田拜托他照料那位妇女后便走开了。
电车来了,但藤田并没有上车。他在站台上站了一会儿,沉思片刻后,好像下定决心般,往反向列车的站台走去。
恐怕那位妇女也看见了,看见那栋公寓的那个房间的窗边,站着某个她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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