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唔……”乙太郎呆呆地在起居室蜷着背,“哦……”
他正往脚心涂脚气药。
“爸爸,你别发出那种恶心的声音。”
奈绪一边往桌上摆酱汤碗。一边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恶心?感觉好得很哪,就因为这,我都不想让它好了。”
“这药可真刺鼻。”
药水的怪味和玄蛤酱汤的味道混在一起,起居室里充满了异样的气味。正在这时,厨房那边又飘来烤秋刀鱼的香味。
“啊!忘弄萝卜泥了!小友,能帮我一下吗?”
我正心不在焉地看新闻节目,闻声起身向厨房走去。我把刨丝磨泥器和半个萝卜取出来,使劲干了起来。奈绪从身后飞奔而来。
“哎,你至少要洗一下吧。”
“我洗了。”
“萝卜皮都没削。”
“皮啊……”
我按奈绪的要求开始削萝卜皮的时候,她已经把乙太郎的啤酒和毛豆端进去了。起瓶盖时那悦耳的声音,瓶口与杯口碰撞的声音,仅隔了几秒,乙太郎夸张造作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嗯嗯……啤酒好喝的季节又到啦。”这话乙太郎一年到头都在说。
“萝卜泥弄完了。”
“谢了。哎?你全做了?”
奈绪小声嘟囔着将堆成小山的萝卜泥分别放在三个盘子里。
晚饭一开动,乙太郎便将白天骂我们俩的那家主人的事讲给奈绪听。他模仿得比在渔港表演时还要夸张,逗得奈绪几乎要将嘴里的饭喷出来。我也笑了,但笑得最开心的还是乙太郎自己。他身体向后仰,抬起盘着的双腿,用奇怪的姿势保持着平衡,哈哈大笑。
“这……真是太好笑了。”
“是吧……是吧……”
“真的有这样的事啊……”待大家的呼吸平稳了,奈绪擦了擦残留在眼角的眼泪,深呼一口气,转向乙太郎,“然后呢?”
“然后?啊,你是说那个有意思的顾客?哎呀,今天就这么点有意思的事,剩下的都是些无趣的家伙。”
乙太郎使劲挥手,像要把烟扇走,得意地将啤酒一饮而尽。奈绪依然保持着笑容,继续吃饭。或许是我多疑,从用筷子捅秋刀鱼的奈绪眼中,我看到了认真的神情。
“那老头子也一样,人啊,就是因为有不同的侧面才显得有意思。”乙太郎一个人“嗯嗯”地点头,自言自语。喝了啤酒后,他那晒黑的额头愈发红了。
“你看,就和毛豆一样,看起来是一个,可里面有好几颗豆子。”他夹起豆子时而远观时而近看,说的话还挺有哲理。接着,嘴一裹,把豆子吸了进去。他自斟自饮,瓶子很快就空了。奈绪默默站起身,脑后的马尾辫砰砰地摇摆着,消失在厨房里,随后传来开冰箱的声音和瓶子的碰撞声。
“哎,总带笑话回家也不行啊。”乙太郎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边小口喝酱汤,一边看他的脸,只见他颓丧地看着手里的毛豆荚。“这个行当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趁还能赚到钱,总要把她上大学的钱挣到才行。”
“嗯。”
回想起来,那时正是白蚁防治行业的过渡时期。越来越多的新楼地板下铺上了钢筋水泥,即“筏式基础”,为白蚁烦恼的家庭在日本越来越少了。
“这行当还是周末容易赚钱。小友,下周还要拜托你。你多找些白蚁,留着到别人家派上用场。要是总给人家免费检查,我们就真成志愿者了。”
我点点头,思考起方才奈绪眼中转瞬即逝的认真眼神。这个周末,好几家都同意让我们进屋检查,我也在这几家的地板下爬来爬去。只可惜并没找到白蚁肆虐的地盘,自然也没有为谁家成功消灭白蚁。奈绪一定是从乙太郎的神情和我们的对话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奈绪现在上高中一年级,再过一年,就该考虑毕业后的去向了。她曾经说过很喜欢读书,就算是上短期大学,也想去文学系学习。可现在这个家,虽不至于说贫困,经济上也丝毫不宽裕。
“小友,你会去上大学的,对吧?”
“嗯,算是这么打算的吧。”
“你想学什么呢?”
“应用生物学。白蚁什么的,没准到时候还能学到呢。”
“哦,那到时你要教我。应用生物学,哎,感觉很帅啊。”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便寄住在乙太郎家,已经四年了。当然,经济上我从不依赖他家,父亲每个月会往乙太郎的账户上汇抚养费,学费也是父亲帮我交。父亲在一家大型外资公司工作,比乙太郎要有钱得多。他毕业于一流大学,也很有学问,白净、戴眼镜的斯文模样与海边乡下极不相称,这让我上小学的时候还经常被同年级的女生羡慕。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街坊邻居对他好评有加,只是他怎么也无法爱自己的家人。这既是四年前母亲离家出走的原因,也是父亲调动工作时,我没有跟他去东京的理由。
“哎,有人来了。爸,啤酒你自己开吧。”
奈绪又送来啤酒的时候,玄关的门铃正好响起。她小跑着去玄关,马上又回来,打开电视柜取出钱包,又不见了。从玄关处隐约传来的谈话判断,似乎是来催交订报费的。
“报纸还真是不便宜啊。我们只订了日报,应该半价才对。”说着,乙太郎正要用开瓶器开啤酒,可碰到瓶盖时,他又突然停下了,小声嘟囔道,“……喝一瓶就行了。”他把开瓶器放到炕桌上,又拿起毛豆,吮吸起来。
“大叔,其实我不要打工费也行,做这个也挺开心的。”我努力用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说道。
“……你不要了?”
我立刻后悔了。望着我的乙太郎分明露出一副看叛徒的表情。
“什么意思?”
“我是说——”
“你介意个什么劲儿啊!”
两个月前,乙太郎问我要不要做兼职,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然也是想赚钱,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厌倦了一直受他们照顾的感觉。我想忘记自己是吃闲饭的。我的心情乙太郎一定觉察到了,因为他说那件事的时候,正是我开始对吃饭时添饭有所顾虑、晚回家时在家里走路也蹑手蹑脚的时期。
“小友帮我工作,真是帮了大忙啊。”
“检查的时候,两个人的确要比一个人效果更好。”
“既然明白,就放心拿钱吧。”
说到“放心”这个词时,乙太郎的语气虽然轻,却一字一顿。
“要是你义务帮忙,我们义务给顾客检查,那该如何是好?”
乙太郎定睛看了我一会儿,从鼻子呼出一口气,移开了视线。我以为他会用满是污垢的指甲在炕桌上不停地敲打,不料他突然做出吃到美食时一脸满足的滑稽表情。
“小友也喝点!”乙太郎重新拿起开瓶器,打开了啤酒。我偶尔也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喝一杯。
“哎呀,夏天都已经过去了,怎么还这么热啊。真是太烦人了,热得像脚气,脚气大人——”乙太郎将我的酒杯倒满,大笑起来。回想起来,我几乎没见乙太郎微笑过,他笑的时候总是满脸笑容。
连同快要溢出来的泡沫一同喝下的啤酒并不美味。不是因为泡沫多,也不是心情不好,而是当时我尚不知晓酒的滋味。
“收据得收起来吧?”奈绪从玄关回来了。
“嗯,放那边吧。”
“那我放指甲刀那儿了。哎,小友,你也喝酒啊?”
“就喝一杯。”
“你也喝点,怎么样?”
乙太郎动着眉毛举起酒瓶。奈绪居然一脸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去厨房拿酒杯了。要是以前,乙太郎再怎么劝,她都会笑着拒绝。
“小友,你觉不觉得这家伙最近变得有女人味了?”
受乙太郎低沉声音的影响,我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那也很自然啊,她已经差不多是大人了。”
在做饭洗衣服方面,我甚至觉得她比成年女人做得更好。家里所有的家务都是奈绪做,我和乙太郎偶尔也会帮忙打扫,但我们俩都是觉得动动抹布、吸尘器还挺好玩的那种人,基本帮不上什么忙。
“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不是年龄的问题。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像有点瘦了?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啊。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我和她又不是一个学校的。”
“那没听说什么?”
“没。”
“她没和什么男的一起走?”
“都说我不知道了,别什么都问我啊。”
乙太郎从牙齿深处发出笑声,喝了一小口酒,呷了一口茶,突然歪着脑袋向壁橱侧面的佛龛投去目光。
“越来越像了啊。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我也望向佛龛。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虽然这么说,其实并不知道乙太郎说的是并排摆放着的遗像中的哪一个。或许他也并不是看着遗像问的。奈绪和那两张脸都很像,一个是六年前去世的乙太郎的妻子逸子,另一个是逸子去世半年后也随之而去的纱代。
“下个月……纱代去世就到第七年了啊。”
“奈绪超过纱代的年纪,已经有两年了吧?”
“三年。”
“三年了,真快啊。”
纱代生前还上初中时就有大人的感觉了。从孩提时代便是如此。性格文静、头脑聪明、长得漂亮的是姐姐,总是在外面跑来跑去、长得一副黝黑可爱脸庞的是妹妹。这是见过姐妹俩的人的一致印象。而如今,孩子气的妹妹已经出落成一个娴熟掌握家务、皮肤恢复白皙的姑娘了。无论是举止还是侧脸,确实比以往要成熟很多。
我和乙太郎望着佛龛时,奈绪回来了。
“小友呀,说你变得有女人味啦。”
“哎,不是我……”
“有病啊。”奈绪皱了皱鼻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