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身披一层薄薄的轻纱,也许本来是件睡袍吧。原有的淡红色已退成白色了。死者的左胸上有一片焦黑色的血迹,中间插一把银色的短剑。从睡袍的袖口中伸出两只呈灰白颜色的干枯手臂已失去了光泽,毫无生气。
死者的脸上是一副呆板迟滞的表情,瞳孔已经没有了光辉,但依稀可以辨认出生前的模样。这位生前十分漂亮的女人,死后仍然保持着端庄的面容。在这个小小的钟乳洞里,尸体完全没有腐败,成了一具冷冰僵硬的尸蜡。
“妈妈!”岛原跪在尸体前,大声叫着。接着,他又狠狠瞪着尸体说道:“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知道你的出走,曾经给儿子带来过多大的伤害和打击吗?你应该回答,你有义务回答我的话!”
然后,他又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大家一阵沉默,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人走过去搀扶起岛原。就这样,一具尸蜡与一群活人默默地对视着,山洞里的这个角落中仿佛上演着一幕阴阳分隔、催人泪下的悲剧。
只有高处溅落的水声永不疲倦地在回响。
“岛原……”
平户走上前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岛原却狠狠地甩开了平户的手,自己慢慢站起身来,说道:“不好意思,请原谅我的失态,不过,我的心情已经平静多了。”
大家一看,岛原的脸色竟然变得那么惨白而呆滞,几乎和面前的这具尸蜡毫无两样。看来,他还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位是岛原君的母亲?”千鹤小心翼翼地问道。也许她从未见过岛原的另一面,因此难以置信吧?
“噢,是的,她曾经是我的母亲。”
“茄子君,这么说你真是加贺萤的儿子?”
可是,这真的无法让人相信。加贺萤因病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平户今天傍晚时说过这一点,从岁数上来讲,根本就对不上啊。
然而,得到的回答却更加出入意料。
“不,平户君,你理解错了。我……我其实是小松响子的儿子。这具尸体是小松响子。”
我不禁又朝他看了一眼。岛原君的长相确实与加贺萤十分相像,可是,细看之下,他与小松响子的蜡像也有几分相似。
“刚才我见到加贺萤的照片时,就觉得她与母亲确实很相像,这才明白其中隐藏的奥秘。正是因为母亲很像加贺萤,加贺萤司才会不择手段地追求母亲,并与她成为情人。可悲的是,自以为寻找到了真正的爱情,不惜抛夫别子而追随加贺萤司的母亲,在她情人的心目中,竟然只是一个和加贺萤十分相像的代替物。这真是个极大的讽刺啊!”岛原自嘲似的撇了撇嘴,继续说道,“母亲的名字叫岛原响子,小松只是她婚前的旧姓。由于婚前就已在乐坛上崭露头角,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因此母亲婚后在公开场合仍然使用旧姓。关于母亲的一切,我父亲从来不肯多说,但我从周围的人那里还是可以知道的。凶杀案件发生的前一年,母亲和加贺萤司已经偷偷开始了交往。案件发生那年我只有八岁,但我早就感觉母亲借口演出繁忙,很少回家,一年之中和我们父子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现在我才知道,她是以演出为名,与加贺萤司偷欢去了。因此,当我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太多的悲伤。当然,也许这和祖母经常在我耳边抱怨母亲不守妇道有关吧……”
我也记得佐世保曾经说过,小松响子嫁人的是个豪门之家。婚后她为了继续发展事业,经常与婆婆发生冲突,双方关系很僵。岛原的话提供了佐证,看来当年小松响子与夫家的关系确实不是很和睦。
“我详细听说母亲的事情,已经是在读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了。那时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个抛弃了我,抛弃了父亲,离家投奔加贺这个知名音乐家,最终销声匿迹的母亲。也有许多人私下传言,说是我的母亲窃取了那把价值连城的斯特拉迪瓦里名琴,独自逃往他处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自己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她还活在着,在我的心中,母亲早就已经死了。即使她还活着,也与我毫无关系。”
说到这里,他用冰冷的目光向小松响子的遗骸瞥了一眼,回过头来继续说道:“我的祖母去年已经去世了,死前她还在抱怨母亲的种种不是,说母亲的行为有辱家世。我之所以到处寻找母亲,也只不过是想对祖母有个交代而已。此外,父亲对我非常疼爱,一直没有续弦,还在暗暗盼望母亲有朝一日可以回来。我这么做也是想让他获得精神上的解脱。说这些实在太没意思了……因为这些,祖母死后,我燃起了压抑在心底的、对母亲生前经历的好奇心。寻找母亲的下落,与对她的思念与憎恨完全无关,只是未为了完成祖母和父亲的心愿。正在这时,我得知了佐世保出资买下流萤馆的消息。”
“这么说来,那天你之所以提出和我调换房间,并非像你所说的什么能听到女鬼的声音感到害怕,而是想住进小松响子曾经的房间,对吧?”
“是的,没把实情告诉你,我很惭愧。可是,真正的理由我实在无法说出口。”
“噢,原来竟是这样。”平户突然大声惊叫,“我想起来了,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小松响子的蜡像时,就感觉有点眼熟,好像见过此人似的,原来是与茄子君十分相像。这么说来,小松响子蜡像的脑袋也是你拿走的吧?”
“实在抱歉,的确是我干的。今天早晨我从萤之间出来时恰好被松浦君看见了,蜡像的脑袋就是那时盗走的。”岛原弯腰鞠了个躬以示歉意。他又说道:“其实,我对探寻鬼屋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只是认为参加阿基里斯俱乐部,有朝一日能有机会跟着大家到流萤馆来,却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降临了。可是,既然怀有这个目的,我就不得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因为如果大家得知我是其中一个被害者的儿子,肯定会对我另眼相待,尤其是佐世保。”
“没想到,你正想揭开母亲失踪的秘密时,佐世保却被人杀了,是吧?”
“当时我真手足无措了,因为在第三者看来,我有着作案动机。无论如何,我也是被害者的子女之一,被謦方怀疑也很自然。虽然面对警方的询问总能解释清楚,但在警方介入之前,尤其是处于目前这种与世隔绝的境地时,我的特殊身份会引出何种后果,是谁也无法预料到的,甚至大家都会把我当做凶手。说实话,面对母亲的蜡像,我甚至产生过想‘杀’她的念头——谁也不知道我因为母亲的行为遭过多少罪,别的不说,仅在上中学时,我就受到了许多无情的嘲弄!”
“噢,原来是这样。”平户语气平稳地追问道,“你是不想让自己的母亲作为话题人物展示在大家的面前,才把蜡像脑袋盗走的吧?”
“原因并不在这里!”岛原大声否定道,“我对母亲根本就无所谓,在我眼中,她只是个离家出走、心里只有情人、最终落了个被杀身亡的女人。”
岛原接连骂了几句“丢人”,之后便陷入沉默。
“既然茄子君这样说,我们也不好否认。那么,你打算把母亲的遗体如何处置?总不能就这么丢在这里吧?”
“我看就放在这里吧。她是小松响子,又不是岛原响子!另外,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尸体也许可能断开,那样以后就会经常做噩梦了。”岛原摇动着满头金发,不以为然地回答道,“比起找到她的下落,我看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彻底揭开了‘乔治’的秘密。”
岛原突然改变了话题——即使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平常的自信,但还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你是说,更重要的不是加贺萤司杀人案的真相如何,而是佐世保的真面目被揭开了,是吗?”
“是的。”岛原重重地点了点头,“也许小松响子就是在那张床上被杀害的,因为我居住的二楼那个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血迹。总之,他们两个人在洞里的那张床上经常幽会,可以猜想,在钟乳洞中偷情是那么浪漫而刺激。可是十年以前,听过那首永无休止的夜奏曲后,加贺的精神出现了狂乱,就在床笫之间突然拔剑刺向小松响子,并把尸体运到了这里,然后又转身上楼将另外六个乐团成员逐一杀害。而七年后,当佐世保发现了这处秘密场所时,小松响子的尸体已经变成尸蜡。加贺不管去了地狱还是其他什么地方,反正已经不在人世了,结果实在令人悲哀。我想,当佐世保发现了洞里的这个秘密时,一定欣喜若狂吧?因为这些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居然隐藏在这个地方。可是,在血腥味以及尸蜡的刺激下,佐世保的精神也发生了异常,犯下杀人虐尸的罪行。”
就像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岛原就在亲生母亲的遗体前,有条不絮地谈论着他的推理。他说出的道理令人佩服,尤其是异常冷静的态度,甚至让人感觉可怕。他说话时目光炯炯,就像一对玻璃珠子一样格外明亮。
“那张沾满血迹的床上发生过的一切倒是不难想象,可是,你为何认定佐世保精神上的狂乱是由这具尸蜡引起的呢?”平户对岛原描述的故事感到震惊不已。
“加贺萤司为了悼念亡妹才修建了这座馆,而馆的地下留存下了一具很像他妹妹的女人的尸蜡。我想,佐世保也许从中妥到启发,把加贺身上发生的事放在了自己身上,才会产生狂乱的吧?他也想把相貌酷似姐姐的被害者杀死在地下深洞里的床上,然后再把死者变为尸蜡,这样就能永远保留与自己姐姐模样相似的尸体作为纪念了。你看,对面墙下还有几摊黑黑的血迹。我想,他曾经把被害者的尸体运到这里,依照小松响子的姿势让她们并排靠墙而坐。可是尸蜡并非如同他想的那样,摆放在这里就能自然形成。当年加贺也并非为了做尸蜡才把小松响子运到这座洞里来的,而是尸体在各种偶然的条件下形成了尸蜡。因此,被佐世保杀死的几位女性无一成为尸蜡,而是在短时间内腐烂变形了。”
“原来,‘乔治’把人杀害后,还要保存尸体一个月的原因竟在这里!”
“这么说,继美被他杀害后,也曾经被放到这里。”
在我心里,不禁浮现出她那洁白的肌肤和纤细的肢体在这里慢慢肿胀变色,最后就像燃烧后的蜡烛一般一点点融化的惨状。我只能拼命克制自己不去想。可是,墙边那几摊血迹中,总有一些是继美留下的。想到这里,我顿时感觉这座钟乳洞实在是世上最令人伤感,也最该被诅咒的地方。
我抬头看了千鹤一眼,只见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正沉浸在痛苦之中。
“看来,佐世保如果没有被杀,还会持续不断地制造杀人案件,直到做成一具尸蜡才肯罢休吧?”平户紧咬嘴唇,小声说道。
“即使最终做成一具尸蜡,他的杀人暴行是否会终止也很难说啊。即使有了尸蜡,那也顶多是长相与自己姐姐有些相似的女人,并不完全等同于自己的姐姐。就像艺术家总是不断追求作品的无限完美一样,也许他还会不断寻求相貌与姐姐更相似的女人吧?另外,‘乔治’对这些女子的虐待也是加贺萤司不曾做过的。至少从眼前这具尸蜡来看,尚未发现任何施虐留下的痕迹。”
“我看也是。如果仅是做成尸蜡,那就不需要对死者加以鞭打;相反,身体上留下创伤的话,会对最终的效果产生副作用。遗憾的是,这座流萤馆为佐世保的狂乱想法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使他能在此为所欲为。”
这种不痛不痒的谴责可以解释发生过的一切吗?这样能挽回继美失去的生命吗?万千怒火一时涌上我的心头。可是,对平户发怒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应当受到憎恨的是“乔治”和他的帮凶。
“谏早君……”千鹤小声说道,“我想把我们的真实情况……”
亲眼见到了继美的最终结局后,千鹤像是再也无法把秘密留在心里似的,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谏早。
“不,我想有些事情还是暂时不说为好吧。”谏早打断了她。
“那好。”千鹤不在说话了,只是再次双手合十,对着亡灵低下头来。
确实,有些话现在说出来还是为时过早,因为“乔治”的帮凶就在现场,这位帮凶一旦得知了秘密,必然要实施反扑。
“那么,加贺萤司将小松响子杀害后,为什么要特地把尸体运到这里来呢?”平户已经按照岛原的意愿,直呼小松其名了。看来能够注意到这些细节的,只有平户。
“这个横洞位于地下岩洞的最深处,在加贺萤司看来,是用来供奉亡者的灵庙吧?对面墙上凿出两根角柱,应该是死去的加贺萤母子的牌位。我想,加贺将小松响子杀死后又搬到这里,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大家若能安静下来仔细听听,就能发现一个有力的佐证——那首八重奏乐由的旋律是从洞中流水滴下的声音中感悟出来的。”
说到这里,岛原停了下来,众人也都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悬在岩洞顶上的大小各异的钟乳石上的水珠有节奏地轮番滴在水潭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由于今日的大雨,水珠降落的数度也许比平常快得多吧?
嗒咔嗒咔哒—嗒—嗒—嗒咔嗒咔哒
嗒咔嗒咔哒—嗒—嗒—嗒咔嗒咔哒
“你说这就是那首夜奏曲的主旋律?”千鹤聚精会神地听了许久后问道。
“果真如此,听起来确实与怀念加贺萤的那首乐曲的主旋律十分相似。”平户双手交叉在胸前,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
原来,为了纪念加贺萤而创作的八重奏乐曲的主旋律竟然出自这里!这些为歌颂亡魂而创作的旋律,在这天然水琴绝妙的演奏下竟然如此动听。如果无人指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两者联想到一起的。在对旋律的敏感性上,岛原不愧是音乐家的儿子。
“我想,也许加贺萤司就是这样面对灵庙,想起死去的爱人,才在水流声中感悟出那些乐曲的主旋律吧?”
谁也没有回答。
岩壁上方不停坠落的水珠无休止地奏响的旋律,在空旷的洞里回荡,象征着那首关于“萤”的乐曲永不停息地演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