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四楼,就是那幅油画,上面是个身着黑衣的女人。这是真宫和音的肖像画,长两米,宽一点五米,造型简单,只在上面的画框涂了金色,画像跟真人大小差不多。绘画风格与这座屋子不大协调,是写实主义。画像的脸上带有一丝冷笑,稍微偏向右边,与真人无异。迷路的旅人在鬼魅的森林中发现了泉水——真宫和音就像是守护泉水的女神。
乌有看到这幅画后才了解了真宫和音,相片是无法传递这种感觉的。就像是听到喜欢的音乐一样,若有所悟,可并不能通过言语表达出来。同样,乌有看了这幅画,好像知道了真宫和音的某些本质,虽然难以表述清楚。画中的黑色套装与桐璃昨晚穿的非常相似,只是画中人没有戴帽子。右边有签名,但太过潦草看不清楚。
“这幅画二十年前就在这儿了吗?”
“我们二十年前到这里的时候画的,那时候和音十七岁。”帕特里克神父静静地回答道。
十七岁,可画中人透露出来的风情完全像个成熟的女人。
“为什么告诉我呢?”
“你总会明白的。”
神父好像不能正视那幅画,视线避开画布,落在画框附近。画框上面就是屋顶,天花板很暗,想要鉴赏这幅画很困难,可也能清楚地看到真宫和音稍带嘲讽的微笑。嘴角稍微向上翘起,眼神顾盼流离,充满神秘。画中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犹疑的神色,给人一种意志坚定之感,气场很强大,站在她身边,就像要被吞下去似的。乌有在看到画之前一直认为,和音作为偶像,应该是楚楚动人的美少女,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美丽是不假,可怎么看也不像十七岁,身上似乎有种叫做魔性的东西。
但也并非大家所说的“妖女”,这幅画给人的感觉已经超越了“女性”,既不像人类理想化了的“女神”,也不像生活在乌托邦超越性别的“天使”。总而言之,像是一个女人,却有着孤独的透明感。微笑与瞳孔传递出普通女人的气息,同时还具有偶像的冰冷气质。
但这并不是问题所在。乌有继续往下看,太惊讶了,她简直跟桐璃一模一样,更准确地说,是跟昨天晚上的桐璃一样——就像是从这幅画中跳出来一样,服装与脸庞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乌有一瞬间竟然恍惚,这难道不是舞奈桐璃的画像吗?
“你以前知道桐璃和她很像吗?”
“不,”神父摇摇头,“不仅是我,大家都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看到那个女孩。她,舞奈小姐吧,昨天晚上像换了一个人。若不是这样,大家也不会那么吃惊。”
正如神父所说,乌有也觉得昨天晚上的桐璃像另一个人。那种装扮,像施了魔咒般,瞬间把她变成了大人。即便乌有事先知道这幅画,也难以把身为高中生的桐璃跟画中人联系起来。
不仅是面貌,连魅惑的微笑也相同。乌有想起昨晚桐璃的微笑,心中涌起一丝不悦。
“桐璃知道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也觉得是不是她事先看过这幅画才装扮成那样,一切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不过,那身衣服的确是舞奈小姐带来的。”
“她在来岛之前并没有看过这幅画,那昨天晚上纯属偶然?”
连乌有都没看过,桐璃应该不会看到。她并不是热心工作的人,也没有提起自己看过这幅画,而且,她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知道的话,肯定滔滔不绝地在乌有面前炫耀。
乌有一时忘记了时间,凝视着这幅画,越看越觉得和音变成了桐璃。那薄薄的微张的红唇,正在跟乌有说话。
“真是可怕的巧合,太可怕了。”神父嗫嚅道。
画框上没有任何灰尘,像是昨天还有人擦拭过。可能因为是和音的画作,大家不敢怠慢,每天都会擦拭吧。可乌有总觉得,这幅画像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才出现在这儿。把一切都解释成偶然未免太轻率了;可转念一想,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呢,说是人为好像也不合常理。莫非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不可能!乌有望着神父的身影,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神父肯定不会真的认为这一切是鬼神的恶作剧。世界上还有更多看似不可能的愚蠢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比如儿子绞下父亲的脑袋,再比如四十年前射出的一颗子弹让某人丧生等等。乌有至今仍然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这类事情之一。来和音岛之后总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恐怕是被这里诡异的气氛感染的缘故。
“这幅画一直挂在这里吗?”
“对。”
“让我欣赏如此珍贵的画作,您会不会遭到非议?”
“没关系的,放心。”神父说话的时候肩膀稍稍有些耸起,“总得有一个人告诉你,大家都这么认为。”
乌有听到这句话,觉得异常反感。
“大家?这件事?”
“结城他们看到和音再次出现,可能会很高兴。”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用担心,”神父低下头来再加了一句,“不过,我们也差不多该回房休息了。”
说着,神父按原路折回,走下楼梯。四楼比三楼倾斜得更加厉害,走廊都不平衡。周围没有任何声响,一片沉寂。
“这件事,请不要对桐璃说起。”
“嗯?”神父露出不解的神色。
乌有解释道:“她好奇心太强,我不想再刺激她。”
若是她知道了,肯定会刨根问底,纠缠不休,完全不会顾忌他人感受。
“肯定会给大家添麻烦。”
“是有这个可能。”神父认可了乌有的说法,笑着说道。只是那种笑,并非平时那种带有很强亲和力的微笑,好像真的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一样。他的祭服轻轻摆动着。
“不让本人知道更好,否则可能会让人家不开心。”
乌有离开的时候回了好几次头,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看了两三次也没发现任何人的身影,只有和音的画像挂在墙上,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直视着乌有。墙上的女人,像极了那个时候的那个女孩。
“问您一个问题,真宫和音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呢?不对,应该称之为‘少女’。”
乌有从包里拿出纸笔。这是采访时的必备用具,拿出来比较像样。
“你说和音?”
神父好像对这个问题有点兴趣,许多回忆涌上心头,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看过和音的电影吗?”
“没看过,刚才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肖像画。”
“水镜先生将所有的胶片都收回了,你自然看不到。”
“不能看了吗?”
神父摇摇头:“十号……忌日那天,应该会上映。”
忌日?确实最合适。
“在那之前都被封印着。”
“封印?”
“我也说不好,类似据为己有,像狂热的收藏者将名画展示给他人,也就是所谓的收藏家。”
乌有不断点头,实际上并不清楚话中含义。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这是一群收藏家的集会,那为什么会让局外人涉足,还让杂志记者来采访?莫非这就是狂热收藏家的癖好?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独占、炫耀的心情,难道这就是拍成电影公映后又回收胶片的根本原因?只有得到外人的夸奖才会产生价值吗?最后的五位赞美者是价值存在的理由吗?
他们穿过大厅,来到外面。昨天没有注意到和音馆背靠大海,现在站在高处,碧蓝的大海无限开阔,近在眼前。乌有这才有了夏天来到岛屿的真实感。往下看,只见海滩上有把小小的遮阳伞,村泽夫妇坐在下面。稍远处,结城在晒日光浴。
“请问您对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啊,这个问题……”神父像是在回忆,“和音……和音的印象,简单来说,就是那幅画。”
“那幅画……”那幅身着黑衣的女人画像,背景不知是紫色还是藏蓝,画中人对乌有展现出神秘的微笑。
“那时候,和音是超越偶像般的存在,异常高贵,又带有些忧郁,让人难以接近,我们被她深深吸引。”
“可以说是迷恋吗?”
“对。”神父毫不犹豫地予以肯定。在乌有听来,神父对此坚信不疑。
“那么,和音小姐在这座岛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她是神。”
“神?”
“当时确实是这样,现在的话,也许不同了。”
这位失去了“神”、只好皈依耶稣的男人,看了乌有一眼,再次重复道:“那时候,她是我们的神。”
这句话让人难以理解,乌有不由得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神父心神不宁地加了一句:“如果以美作为标准来看的话。”
神父说这句话时,气势削弱了很多,就像是违背了自己信条一般。
“岛上的生活如何呢?”
乌有改变了话题,并不想深究“神”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无法具体作答……”
神父神情严肃,陷入了沉思。
每个人的中学时代都有愉快的回忆,但若问起这六年间到底有些什么高兴的事情,恐怕难以回答。如果回答是社团活动,被问到每天的详细情况,也无从说起。仔细想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一天天重复着单调的日子。神父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
“想起来了,印象最深的是和音的画作。”
“画作?”
“对,不过不是刚才看的那幅。想必你已经看过,它们在二楼的楼梯和房间里挂着。”
“哦,”乌有点点头,“那几幅立体主义作品,对吧?”
神父点点头,扬起眉毛说:“你还知道立体主义,看来对绘画了解不少。”
“没有,我就知道一些皮毛而已。”
乌有在高中的课堂上听过这个说法,去过几次美术馆,对再深层次的理论就完全不懂了。
“和音那一年作了四幅画,第五幅没有完成……”
神父感到非常可惜。
乌有心想,二楼的墙壁上挂了两幅,自己房间里一幅,这三幅都看过。每幅画都不能说优秀,但是极富个性。现在知道是和音的作品,他感到非常意外,不禁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偶像的绘画是立体主义风格,这有些特别。一般来说,报纸上报道的偶像或者女演员展出的大多是温馨通俗的作品,很难看到立体主义风格或者超现实主义风格这样艰深晦涩的类型。就算是一种流行,也已经过时了。
“请问,这里有和音小姐的画室吗?”
“这里没有画室,充其量也就有个工具间。和音总是在露台上作画,就是那座临海的大理石露台,从素描到着色都在那里进行。”
“又不是风景画,为什么在那里画呢?”
“和音喜欢那座露台,那里是她最能放松的地方。作画的时候,我们也能在旁边观看。她并不在乎,依旧用纤纤细指上着颜色。”神父低语道。
乌有稍微设想了一下那幅画面,并不觉得有多美。和音脸上浮现着魅惑的微笑,身着黑色的衣裙,手拿画笔,正往画布上着色……
“和音身上完全没有颜料的气味。”
“什么意思?”
“画油画的时候,一般人都会不知不觉沾染上颜料的气味,可是她没有。非常不可思议,想必是海风吹走了那些异味吧。”
神父稍微低下头来,若有所思。一直迷惑不解,深以为神秘的事情,答案揭晓,竟然如此简单,实在令人遗憾。不过对今天的神父来说,那些神秘早已没有意义,知道真相也是好事。
“我看过几幅和音小姐的画作,都是人物画,不知道谁是模特?”
“模特?当然是她自己。”
神父觉得理所当然:“和音就已足够,没必要由其他人担任,和音的才能只能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奇怪的说法。
“每幅画都有名字。二楼挂着的分别叫做《歌唱鸟儿的少女》和《海边奔跑的少女》。”
右边那幅身体线条歪着的大概就是奔跑的少女;白色的那幅可能是海鸟,少女当然是指和音。
“另外两幅你可能还没看过,一幅叫做《取下面具的女人》,另一幅是《和音》。”
乌有注意到作品主题从少女到女人的转变。从题目推断,和音在这段时间内成长了不少。最后的那幅画,大概是挂在乌有房间的那幅。这幅画的名字非常简单,似乎是自画像之类的作品。
乌有不知道在这座岛上只为自己作画的和音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吗?确实,在这座岛上,她是核心。但是,相对于外部世界来说,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存在,这座岛在世界地图上恐怕都找不到吧。
他突然想起昨天的疑惑。
“接下来这个问题也许有些冒昧。请问,当时只有七个人生活在岛上,谁来负责家务呢?”
“尚美负责全部家务,包括做饭等。她真是个好女孩,比我们都热心,现在也还是一样。”
神父怀念起过去的时光,轻笑了一声。
“和音小姐呢?”
神父一脸惊讶的表情,望着乌有。
“谁都不会麻烦和音,不过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做饭给我们吃。”
和音是“神”,自然谁都敬畏她,不会让她做事。她只要存在就自有其伟大意义,乌有不由得羡慕起她来。
走到海边时,乌有与神父分开了。当时,乌有并没有考虑和音为什么只画立体主义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