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乌有站在中庭的露台上看海。大理石露台前圆后方,前面可以当做舞台,后面可以当做看台。面向和音馆的圆形舞台高约四米,前面有四根柱子,上面放置着圆屋顶形状的盖,高度不足三米。圆柱的中间微微鼓起,上面刻着盘旋上升的凹痕,每根柱子上螺纹间隔都不一致,不过都是往上延伸,不,应该说似乎穿过圆形盖子,伸向虚无的天空。圆盖底部呈圆锥形,有着跟柱子上同样的花纹。
圆形舞台的对面是菱形的看台,一直伸到悬崖边上。面向大海的那边围着高约一米大理石栏杆,有好几个泪滴状凹洞。下面的正方形石块上是大理石特有的白茶花色花纹。这里跟墓碑那边不一样,经常有人打扫,干净整洁。
栏杆对面是陡峭的悬崖,高约十几米,日本海的波涛不断侵袭着岩石。和音就是从这儿掉下去的,头朝下脚朝上,为他们的集体生活划上了句号。
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乌有将身子伸出栏杆外,不禁心跳加速,只见下面的巨浪一刻不停地侵袭并撕咬着岩石。若从这里跌落下去,肯定会葬身深海。十几米不算太高,可就算是往下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目眩。栏杆很矮,还不到腰部,一不小心很有可能会跌落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晴空中涌现出大片乌云,风比上午更冷了。和音坠海的那天是暴风骤雨还是晴空万里?乌有望着突然出现的乌云,开始胡思乱想。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是因为对和音的死没有真实感吗,还是受了结城他们的影响?乌有苦笑了一下。
从露台看和音馆,可以看到房屋的北面是凹进去的。正中间(也就是大厅)离得最远,凸出来的两侧离得较近。露台与房屋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五十米。
露台与和音馆之间的中庭全部铺上了白色的沙石,弯腰抓起一把,发现大小差不多,都是上等圆润的沙粒。手指张开,它们从指缝中落了下去。乌有突然想起隆安寺庭院里的沙子,这里的中庭面积太小,当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不过都是铺着沙子,梳理成波浪的形状。
中庭里的沙石洁白如新,应该是有人定期更换清洗。这真是有钱人的闲情逸致,不过能够做到如此地步,乌有不得不佩服。
和音馆、露台和沙石都是白色。奇怪的是,和音画中的背景都是黑色,难道是为了刻意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乌有看到一个人从四楼中间房间的窗口探出头来。那个人看到乌有有所察觉,就缩了回去,此时可能正躲在墙边。她一动不动,注视着乌有,视线冰冷。虽然看不真切,可乌有的直觉非常强烈。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自己的呢?只看到上半身,长长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瘦削的肩膀,黑色的衣服,应该是个女人。因为隔得太远,乌有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在乌有转过头的瞬间,她就消失了,连喊住她的时间都没有。现在只能看到白色的窗帘,与墙壁融为一体。
乌有再次确认,确实是四楼正中的房间。他快步走下露台,走向和音馆。她是谁?村泽夫人?真锅道代?桐璃和结城出去爬山了,肯定不是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个女人。乌有心里满是疑问,想查个究竟。
他从大门进去,穿过大厅正要上楼梯时,看到真锅道代从二楼走廊下来。她在打扫卫生,拖着一台大型吸尘器清洁地毯。
“真锅夫人,你刚刚去四楼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看起来冷冷的,倒不像撒谎。
“还没打扫到四楼呢,怎么了?”她脸上浮现出莫名其妙的微笑,反问道。
“没事,可能是认错人了,抱歉。”
道代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可能是打扫时常穿的衣服。不过,乌有看到的那个女人,不,应该说看着乌有的那个女人,穿的是黑色的衣服。
乌有转念一想,莫非是村泽夫人(从外表看来)?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一想法。从察觉到人影消失,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不知是不是一直被人盯着看,乌有很早就觉得背后有股凉气。这种感觉跟村泽夫人大相径庭,虽然不能否认有相似之处,可总感觉另有其人。乌有越想越觉得奇怪。
乌有决定先去查看人影出现的房间。来到四楼,和音的肖像画直视着乌有。早上与神父一起看过这幅画,不同的是,现在和音魅惑的微笑仅朝向乌有一个人。乌有的位置比较低,这让她看起来很有女王气势。乌有尽量避免看到那幅画,低着头爬楼梯。他并不像水镜他们那样是和音的信徒,不过总觉得莫名地害怕。
经过那幅画时,乌有感觉背后冰凉,就跟在露台时的感觉一样。难道是这幅画的缘故?乌有慌忙转身重新审视这幅画。怎么看都是涂在画布上的几层油彩,时隔二十年,表面已经变硬,有些退色。
乌有为自己的无故胆怯感到莫名其妙,开始继续寻找那个房间。刚刚看到的,确实是四楼中间。房间是在这幅画后面吗?不过并没有看到画的周围有门。
房间消失了吗?
乌有在画像面前思考片刻,发现画框边缘有隐藏得很巧妙的轨道。这念头来得如此突然,不过他还是决定试试。乌有站在肖像画的一边,把手放在两米高的画框处,用力往左侧一推,整幅画轻巧地向旁边滑去(在轨道上滑得很顺利)。滑行一米左右,画框背后出现了一扇白色的门,与其他房间的门一样。
是这儿吗?
乌有谨慎地审视四周,反复确认后发现,根本没有人,非常安静。绯红的地毯两侧都是白色的门扉,没有阳光直射进来,因为有灯光反射在上面,房间显得分外明亮。
为什么这里……
门比走廊低十厘米左右,上面挂着金色的门牌,跟村泽他们的房门设计相同。
门牌上写着“和音”——果然是和音的房间。那么,从窗口往下望的就是……乌有紧张起来,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反应。手伸向金色的椭圆形门把手,试着往左右都转了转,只听见一阵金属转动的轻微声响,门根本打不开。
“钥匙在哪儿呢……”虽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事到如今……
乌有不愿意轻易放弃,站在门前开始想办法。
“如月君!”后面传来水镜的声音。乌有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水镜的眉头皱得厉害,语气非常强硬,满是责备之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没什么……”
乌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也不能马上逃离现场。和音的画推到墙壁里去了,隐藏在后面的大门出现在眼前,自己在这里站着,别人不怀疑才怪。乌有为了让水镜先生明白自己并非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才贸然行事,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从这个房间?”
水镜非常惊讶,看着这扇门,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抬着头。
“对,是个女人。”
乌有期待着水镜能给些反应,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络腮胡遮住了半边脸,难以觉察他表情的变化;面部轮廓很深,难以洞察他的心理。
“然后,就看到了这扇门……”
“对,就是这个房间。”
乌有觉得不妥,又加上了“我认为”,不过,他确信如此。
“房间为什么会这么设计呢?”
乌有斗胆提出这个问题,想不到水镜正面回答了他。
“这里……这是和音的房间,二十年前,她在这里生活,现在没人使用,一直锁着。”
乌有又看了看白色的房门,里面就是和音生活的圣殿吗?这扇普通的门背后,隐藏着以“真宫和音”为名的支配他们的神圣力量?他们因为和音的二十周年忌来到这里,但是,多年来他们一直都跟她有瓜葛吗?
“一切都维持着当时的原状吗?”
“对,事发那天锁上门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
乌有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封印”这两个字——二十年都不开门,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结城说,墓碑烧毁了;现在发现,房间也一直是锁着的。既然是封印,又为何悬着挂和音的画像呢?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莫非刚才是错觉?不,乌有到现在都还坚信自己的看法,确实里有人在这个房间里盯着他看。
“你问过谁和音去世时的景象了吗?”水镜突然问道。
“问、问过了。”
“嗯,真是令人伤心的往事。因为那次事故,我们的生活完全被摧毁。现在想来是无所谓,可当时我们,简直比玻璃工艺品还要脆弱,不堪一击。”
水镜的语调慢慢平缓下来。他望着房门与金色的门牌,好像在回忆和音的容颜。烧伤的右手竟然开始痉挛。
“那位从窗口看到的女子是……”
“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在这个房间,谁都进不来这里。”
“但是……”
“你不相信我?肯定是你看错了。”
水镜的语气更加强硬,乌有不由得后退一步。说话人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可能是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冒犯了主人。乌有想到这里,连忙道歉,将画复位。房门再次被和音的画像掩住。水镜挤出一个笑容,转过轮椅,消失在安有电梯的东边走廊上。四周都很安静,只听见电动轮椅发动机的声音。
乌有呆望着水镜的背影。他意识到自己冒犯了水镜,更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比桐璃更加强烈。一直奉行不干涉主义的乌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