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气氛比昨天更加沉重,简直对不起装修得如此华美的餐厅。乌有觉得不自在,吃完赶快带着桐璃离开。他们也觉得这样更好,连象征性的挽留都没有,也没有昨天那样相互试探的谈话。拥有丰富阅历的他们,已经连这点闲情逸致都没有了。主人水镜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坐在轮椅上,埋头吃着眼前的俄罗斯炒牛肉。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可以解释为偶然,还能够勉强应付过去,今天发生的事情明显是有人心怀恶意所为。这件事情性质太过于恶劣,而且还用刀划,恨意就更加明显。乌有当然不了解这些恶意的含义与内容,不过他们自己心中却有数。凶手的诅咒已经完全传递给了他们。
结城看水镜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充满猜疑。他们两人后来谈话了吗?自己没有做什么不妥的事情吧?乌有总觉得十分惶恐。
乌有在客厅稍事休息,洗完澡之后总觉得放心不下,又去了趟四楼。和音的画被毁了之后并没有人进行修补,还是原样挂在那里,可能摸都没人摸。可怜的和音。偶像被破坏之后,就成了拿不出手的东西,被当成垃圾一样对待。
“如月君。”
突然听到后面的声音,乌有连忙回过头去。在这里被人看到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下午刚发生过不愉快。怎么办呢……乌有十分焦虑,只见下面站着的是帕特里克神父。他穿着一袭黑衣,正抬头望着乌有。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的亮光散落在他身上,在红地毯投射出一个歪斜矮小的人影。乌有确认不是水镜之后,稍微安心了一些。
“在看画吧?”
并没有责备的语气,可也并非纯粹的询问。神父缓缓爬上倾斜的楼梯,就像耶稣身背十字架站在祭坛上一样,站在乌有的右边。
“这件事情……实在太可悲啦。”
乌有看了看帕特里克神父,他比较矮,有些俯视的感觉。不过,神父并没有给人带来这种生理上的优越感。刹那间,乌有甚至产生错觉,似乎自己才是需要仰视的一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神父在室内也戴着帽子,帽檐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发出的声音却意外地坚定。看来经过几个小时的调整,他已经恢复过来了。
难道神父?……可根据乌有刚才的推测,凶手并不是他。
“……为什么,和音要遭此不幸?”
乌有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可话已经不由自主地说出口了。说完他觉得非常尴尬和后悔。
“我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是安慰的语气,神父紧握着胸前的十字架。
“不过,这件事也让我们知道了凶手想要表达的意思。给你们留下不愉快的回忆了,本来你们只是因为工作来到这里。”
“不不,我们来到这里,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神父脸上的微笑稍纵即逝,重新面向被毁坏的画,沉默良久。乌有觉得气氛太过于凝重,好不容易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和音……和音的右眼看到什么了呢?”
乌有望着画,和音的左眼被划坏了,右眼还完好无损。脸被毁的时候,她是不是像圣母一样,眼里饱含慈悲,看着凶手的手、脸以及动作?嘴也划坏了,不能说出凶手的身份。
“看到凶手?”
“那是罪人,一定要毁掉和音的罪人。”
确实,这是罪孽。不过神父所说的罪人还有更深的含义,并非现实中的意思。
“和音为什么要遭此不幸?”乌有再次问道。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跟刚才的意思稍微有些不同。
过了一会儿,帕特里克神父的目光穿过和音的画像,直视到房间里面——也就是圣地。他庄严地说道:
“……受难,不得不承受。”
“和音只是一个偶像?”
“是偶像。”
他果断地承认这一事实,还说了如下的话:“现代偶像是如何定义的,我不知道。不外乎吸引人,洞悉人们的想法,也就是分担别人的思想,然后忍受这些,一一回应。和音能够做出回应吗?这也许是一次考验。”
可和音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承受考验的,难道不是死去的和音,而是他们吗?
乌有看着神父。
“神不会给大家承受不了的考验……我们必须战胜它。”
“也就是说,时隔二十年之后发生的这件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不太明白。”
不过,乌有对照自身,慢慢接受了这个说法。十年前,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不得不面对许许多多的考验,最终活了下来。原来是这样,看来以后也……
“我们为什么回来?”
“是因为真宫和音的魅力吗?”
“对,”神父点头,“时间让我们改变了许多,现在,这些变化显现在眼前。”
“那么,毁画也是因为和音的魅力吗?还是错误的力量?”
“她不会吸引邪恶,神灵绝不会吸引来邪恶。”
乌有觉得这些话里有浓重的宗教含义。可能是习惯使然,也可能是特意这么说。
“那么……”乌有想找出合适的措辞,可神父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对宗教关注很少,很难找出反驳神父的观点。神父画着小十字,无视乌有,转身走了。
临走之时还念念有词:
“和音终于显灵了,是正义的力量。”
神父留下谜一样的话,下了楼梯,这是到现在为止最难懂的一句话。显灵?乌有望着神父坚毅的背影,目送他离去。
“我受够了!”
乌有回房间的路上,经过三楼走廊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停下脚步。声音是从村泽的房间传出来的,门上挂着“村泽”的牌子。白色的木门稍微打开了一条缝,声音就来自那里。说话的是尚美,并非平时镇定的语气,很激动,像是在哀号。
“模范夫妻的戏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我已经受够了!”
声音歇斯底里,越来越高,还伴随着砰砰的拍打声。那位夫人……乌有看了看左右,确定走廊上没有其他人后,将耳朵贴在房门上。
“应该在来这儿之前离婚。”
“再等等,回去之后马上离。”
“我也这么打算。”
“那就再等一周。”
村泽使尽浑身解数劝慰着夫人,他走来走去,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夫人又开始拍桌子。二重奏穿过房门,飘散出来。可能受第一印象的影响,乌有实在难以想象尚美歇斯底里的样子。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跟电视上经常会出现的情景一样。
“为什么还要维持一周?做戏给谁看?真无聊!”
“不是这样的,事到如今说这样的话,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你还要演戏的话,我明天就回去。”
“你怎么回去呢?接我们的船要十二号才回来。”
“想回去总会有办法。来这里,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只会让你想起和音。就像当年那样……”
“我明白。”
村泽停了一会儿才说话,是承认错误的语气。接着是放东西的声音。
“你不明白!和音也不明白!都是她的错!那时候,要是……”
“尚美!”村泽的声音又粗暴了起来,不过很快又认错,重新变得温和。
“请你理解和音与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不也……难道是结城?”
声音很奇怪。
“才不是!那个人也跟你一样,只知道和音。和音!和音!和音!”
“哦。”
“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和音……为什么要等二十年?!”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和音已经死了。”
“你胡说!”原来歇斯底里、含着泪的声音突然变成凄厉的狂笑。“她还在!不然刚刚的那一幕怎么解释?”
“……那是,你……”
“那就是和音。”
乌有听到这句话后,比村泽更震惊。毫无疑问,那一幕指的是毁画,可为什么和音自己要……
奇怪的是,村泽并没有反驳,只是一味沉默。这等于默认了夫人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乌有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他这才知道,自己对和音的认识与事实存在着本质的差别。
“她醒过来了。”
这次的声音是胆怯的,颤抖的,就像说鬼故事一样……似乎在警告隐藏起来的某个人(不是乌有)。
“对,为了显灵。”
显灵?夫人跟神父说了同样的话。
“说什么傻话。”
“你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就是和音。她来了,来诱惑我了。”
“别说蠢话了。”
村泽这次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好像是失去了某个确信的东西,只剩下犹疑的余音。
这时风吹开窗户,门缝更大了一些。夫人似乎已经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
乌有为了不被发现,踮起脚尖后退,准备悄悄离开。
“怎么了?”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乌有连忙回头,发现是桐璃。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换的衣服,穿着白裙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
乌有没有说话,拉着桐璃的手跑到走廊拐角处。
“疼啊,你干什么呀?!”
只听得村泽的房门重重地关上了,然后再也没有任何动静。还好没有听到桐璃的声音,乌有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半是被桐璃吓出来的。
“你在这里偷听人家说话?”桐璃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怪笑着。“真恶心。要是我这么做,你早发火了。”
“别吵,我是路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的。”
话说出来连乌有自己都不信。
“满嘴谎话!明明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在人家房门上。”
“我不是故意的。”
“好好好,”桐璃像看穿乌有似的,“这次就饶了你,快告诉我,他们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正打算听,你就来了。”
乌有并不打算骗她,只是想等会儿再说。桐璃完全不相信他的话。
“骗人!”
“真的。”
“说和音?还是画?哎呀,你就告诉我嘛。”
乌有挥挥手,表示很烦。他想尽早把神父的话和刚刚听到的话好好琢磨一番,理清思路,然后想出对策。
桐璃磨人的功夫有时候很惹人厌,乌有已经腻烦了。当然,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法,桐璃根本没有觉察到。
“都说了不知道。”
乌有断然拒绝。桐璃知道他生气了,聪明地选择了让步。
“那好吧,不用那么生气吧,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真是的。”
“我才没生气。”
相比之下,乌有更会因为桐璃乱下结论而生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你生气了。”
“没生气。”
自己都觉得那个笑脸太假,而且在橙黄色灯光的照耀下更明显。桐璃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乌有,也可以说是轻蔑。如果换做乌有,肯定也是这种反应。
“真生气了。”
“对不起。”
“好了啦,明天告诉我。”
“哦。”
不知道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几分,桐璃勉强答应。
她夸张地耸耸肩,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两间房本来是面对面的,但和音馆的构造奇特,桐璃房门的位置稍微靠里一些。
“桐璃。”
“嗯?”
“锁好门。”
乌有担心和音复活等诡异的事件。如果毁画的利刃刺向桐璃……
“我知道,以防半夜某人突然来袭。”
桐璃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乌有回房后将门大开——至少这样做能让他稍微放心。
“对了,乌有,这个给你。”
桐璃把一个崭新的铃铛伸到乌有面前。上面镀了金,穿在一根十厘米左右的红绳上。铃铛在她手上摇晃着,发出清透的声音。
“这算什么啊?”
“嗯……礼物。”
“礼物?”
“是啊。”桐璃点点头。
“暑假没地方去,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这样啊。”
“不好意思啦,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桐璃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将铃铛放到乌有手里。
“谢谢。”
收到礼物的乌有并不开心,他现在非常后悔带她来这儿,总觉得她被很多不稳定因素包围。当然,他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想,说出来她也不理解。
这个铃铛……乌有想起在墓碑处发现的那个古旧的铃铛。这两者之间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一种偶然吧。但若结城看到这个场景……乌有突然打了个冷战。
“我会好好保存的,难得你还有这个心思。”
乌有半开玩笑地说,桐璃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还以为她会反击,太意外了。可能是太累了,桐璃转身就进了房间。
“乌有,别忘了哦。”
关门的时候,桐璃满脸堆笑地小声说。那种坚定的眼神,好像在说着些什么。
“什么啊?”乌有正打算问,桐璃已经转过身去。
远处传来轮椅的声音。
十点,十一点,雨一直下,大颗大颗的雨滴敲打着窗户,发出恼人的响声。气温不断降低,湿度则在增高。打开窗户的时候,冰冷的空气像要冻僵室内的一切。这根本不像夏天,更像深秋。
乌有将空调从冷风调到微冷,仰面躺在床上,开始思考村泽夫妇的对话。他们说到“扮演模范夫妻”。看来他们跟原来一样各住一个房间,并不仅仅是追忆过去那么简单。确实,夫人比较冷淡,他们看起来不像特别和睦的夫妇,可也没想到要到离婚的地步。她的态度是装出来的吗?
乌有想起桐璃叫她蛇妖的事情。受害者好像是尚美,因为忘不掉和音的是丈夫村泽。
真正的问题是在这之后。这场对话让人担心受怕,他们好像把桐璃与和音当成一个人了,夫人冷淡的态度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是不是把乌有当成桐璃(也就是和音)的间谍了呢?每次问到关于和音的问题时,总是一副困扰的样子。啊,又是和音……
村泽就算了,可为什么夫人也要把她们两个混同起来呢?是为了给悲剧找个替身吗?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乌有再也不能调查任何关于和音的事情了,再这样下去,真成间谍了。万一真有什么关联,很可能把自己牵连进去,毕竟大家都对那件事情如此关注。刚刚遇到神父还算好,若是其他人,会怎么想呢?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旦跟这件事情有了牵连,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乌有祈祷着利刃不要刺向桐璃,不过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现在只能希望他们能保持理性,桐璃能管住自己。
乌有关了灯,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