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泽和乌有首先前往的地方是水镜的书房。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乌有还是尽量小心,不想引起大家的注意。他慢步走上楼梯的样子,让人想起明智侦探。
穿过装饰着抽象画的歪斜走廊,水镜的房间出现在眼前。村泽不戴手套就将手放在了门锁上,扭动着门锁,毫不顾忌可能会留下指纹。出人意料的是,门并没有上锁。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乌有第一次来这里时,还以为这扇门很厚重,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层薄薄的三合板,开门的声音也非常轻——感觉就像铁幕拉开,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变成了俄罗斯这样的“小国”。书房内的布局与那天所见到的情形并无二致,庞大的书桌仍然摆在原地,书架上放着《百科全书》和《巴尔扎克全集》。
“没有任何打斗、损坏的痕迹。”乌有情不自禁地说。
“即便曾经有人偷偷潜入,隐蔽得也很巧妙呢。”
书房内的装饰并没有任何变化,可营造出来的气氛与之前完全不同。以前像生猛的活狮,现在像被剥皮了的死狮。自从这个房间脱离了水镜的控制,一切都不同了,失去了以前的灵性与光环,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死物。城堡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乌有内心涌起一股虚无之感。
“如月君。”
村泽叫了正在看门口非洲雕塑的乌有,并招手示意,好像在书桌后面发现了什么东西。他连忙跑过去,发现那里停着一辆银色的轮椅。从坐垫的样子和把手被磨的程度可以看出,这就是水镜一直使用的那一辆。
“怎么回事?”
乌有耸着肩膀,紧缩着身体,想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在考虑问题的时候都忘记了轮椅的存在,它是如此重要,简直相当水镜身体的一部分。
村泽蹲下去,开始查看地毯。
“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少量的血迹。红地毯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呈黑色。
“在这个房间里。”
“从出血量来看,头颅不是在这里被砍下的,肯定是在露台处。”
“看来水镜先生的头部果然受到了重击。血是那时候留下的吗?”村泽双手抱胸说道。可能是心理作用,他说话的语调也跟侦探小说中的人物非常相似。
“也有可能是凶手的血。”
“嗯,然后呢?”
“抱歉,我还没有进一步的想法,第一次做这种事,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说罢,乌有两手往上一举,表示无能为力。
村泽眉头紧锁,过了会儿自言自语嘟囔了句“算了吧”,又打开书桌上的抽屉。抽屉很深,是木制的,也很重。第二格里放着公司的债券和证券等资料。乌有对经济知之甚少,并不懂它们的具体含义,也懒得仔细研读上面的小字。
“看来什么都没有,还以为这里会找到他的头呢。”
“你的话真吓人,头颅可能已经丢到深海里去了。”
村泽根据眼前的情况,冷静地给出了最合理的判断。
“水镜先生平时的生活习惯您了解吗?”
“不了解,昨天我也说过,自从和音死后,他一直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村泽关上抽屉,又陷入沉思。
“不过他既然开始炒股,应该有所好转,只是仍然不大愿意外出。”
这与和音之死恐怕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之所以愿意与和音一起居住在这儿,原本就是因为反抗社会。乌有也曾经一度(一年前)羡慕过隐居的生活。并不一定要风餐露宿,而是在森林深处,过着简朴的生活。现在的他觉得无论到哪里都非常无聊,早就放弃了当时的想法,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身于闹市之中。
“二十年来都没想过要追寻些什么吗?”
“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时候有过这种想法,他是比较少年老成的人。”
无论成功或失败,总之,他们最终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只有水镜一个人还留守在这里,仅通过电脑等方式与外界单向联系。这是乌有昨天对水镜的看法,现在又稍微变化了一些。在信息社会的今天,他仅作为一个信息源头在发挥作用,死亡不过意味着一个数据的消亡。这个二十年前的“遗物”,在符号化的社会里成为了一个极端的例子,真是讽刺。
“看来不管什么时候死去,结果都是一样。”
乌有的话说得并不客气,村泽却点头表示同意。
“和音的忌日还没到呢,这可能让他有点死不瞑目。”
二十周年忌是在八月十日,还有三天。乌有有种山雨欲来之感。
“动机是什么呢?”
“动机?”
“凶手为什么憎恶水镜先生与和音。”
村泽摇头。“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大家在一起生活的一年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村泽打算敷衍了事,并没有透露出任何有用信息。此事恐怕不只是出于愤怒——酝酿了二十年的憎恶,肯定当时发生了性质相当恶劣的大事。这应该不只是某个具体的事物,而是涉及到信念或信仰层面的东西,就像毁画的利刃一样。
“水镜先生可能预先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
“所以才……”
“没什么。”
他看了乌有一眼,含糊地转变了话题。往北边墙上望去时,村泽突然大叫起来。
“枪不见了!”他呆望着那面墙壁。
“枪?”
“一直挂在这里的那把枪,具体型号我不知道,反正是银色的美国左轮手枪,以前以为是装饰用的,觉得相当时尚。昨天来的时候还挂在这里,枪身交叉着。”
“交叉?你是说有两把?”
墙壁上只剩下挂钩。从挂钩的位置可以看出,枪身比较长,墙壁上留下了淡淡痕迹。村泽这么一说,乌有虽然不太确定,但也觉得这确实挂过枪——他只记得门口的雕塑,其他的东西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两把都没了,是凶手拿走了吗?”
村泽静静地点头。
“那两把枪都是真枪吗?有杀伤力吗?”
“是真枪。”村泽自信的回答让乌有觉得很是困惑。
“我以前见过这把枪里射出子弹。”
“水镜先生开的枪?”
“不。”村泽摇头。“是和音。”
和音……原来如此。
书房旁边是水镜的办公室,里面有两台电脑、打印机、传真机(当然,现在无法使用)以及办公桌。虽说不是无菌室,可也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打印好的文件堆在一起,一阵风吹来,纸张哗哗作响。
走出房间,快到一楼时,乌有问道:
“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村泽下楼的样子就像水流被阻挡被迫改变流向一般。楼梯间采光窗的有色玻璃改变了夏日阳光的路径,它们照在红色地毯上。仿佛现在既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不知到底是什么季节。乌有一脚踏空,好不容易稳住没有摔倒。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橙色吊灯非常大,虽然是白天但还是亮着,发出日光般明亮的强光。
“我们去看看真锅夫妇的房间吧。”
村泽从鞋柜里拿出鞋子,走出了大厅。雪融之后,小路有些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摔倒。雪化得太快,不过现在本来就是夏天。村泽突然想起了“密室”这个话题。
“你怎么看?”
“我也不明白,不过性质还真恶劣。”
“恶劣?”村泽笑了笑。
“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是指砍下头颅还是设计密室?”
“这两件事。”
一大早看到尸体的时候,除了感到恐怖之外,还觉得相当恶心。那一瞬间,乌有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场事故,不过事故与谋杀的性质完全不同,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心情,就像是吃了泡在福尔马林中的腐尸一般。这种谋杀让人觉得不那么悲伤,而是恶心。
“只是……”乌有补充了一句,“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从二楼与三楼之间的窗户把尸体扔到露台上来的吗?”
“这是不可能的。我也想到过这一点,若是扔下来,肯定到处都是血吧。关于作案手段或者作案原因,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说来听听。”
“没有。具体来说,我毫无头绪。只是……”
乌有后面想说“和音”这个词。如果能多了解一些关于和音的情况,应该能更好解释这件事情。他一直想问,可一再被村泽打断。
“只是?”
“没什么。村泽先生,你有什么见解吗?”
“非常遗憾,暂时没有。”村泽非常失望,耷拉着肩膀,没有发表看法。
他虽然不动声色,但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能感觉到他在快速整理着思绪和各种线索。乌有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睿智的人(既然开了公司,恐怕还是有一定能力),但查看了这么多,总能得出一两点结论才是。乌有掩盖住自卑心理,自欺欺人地想,侦探跟智商以及学历并没什么关系,所以像自己这样的人也有机会找到真相。
村泽根本不想与乌有交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途中还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态度相当傲慢。他好像在说——你可别对我有任何期待。
乌有早上已经来过真锅夫妇的房间,知道室内相当整洁。村泽则对此十分惊讶,慌忙回过头来,叫了声“如月君”。屋内非常寂静,简直看不出曾经有人在此居住过,乌有脱下鞋子走进去。踏入房间,发现榻榻米、地板,甚至天花板等都仔细清扫过,连拉门也换了新纸。
“他们逃跑了吗?”
“只能这么认为,可他们也太镇定了。至少,这里感觉不到杀人的血腥。”
“我也有同感,他们不像是凶手,这里的布置得更像自杀者的房间。”
村泽开始查看周边的情况。在调查水镜的房间时也是这样,看来这是他思考或者调查时的习惯。他查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打开拉门,发现两个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昨天没下雨的时候似乎还拿出来晒过,虽然颜色泛黄,显得比较旧,但还算蓬松。
怎么看都觉得是典型的日式家庭。这种纯正简朴的日式建筑与高高在上的豪奢的西式建筑——和音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背后隐藏的是贫富悬殊与主仆之别,这是日本文化中自卑的象征。采光充足的房屋与完全得不到太阳照射的房屋——这种彻底的不对称让人觉得滑稽。
在乌有看来,这座常见的狭小的日式建筑更让人觉得安心。
“这座房子以前就有吗?”
“不,”村泽摇头,“以前只有一个小杂物间。这座房子应该是在我们离开,真锅夫妇来到这里之后才建造的。你觉得这点很重要吗?”
村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开始查看里面的房间。乌有的想法跟桐璃一样,真锅夫妇看起来可疑,但很可能与此事并无重要关系,虽然在侦探小说中他们经常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不可能每个房间都仔细检查,正打算离开时,乌有突然发现一个日式点心的盒子里放着剪下来的报纸。不知道为什么会打开那个盒子,说得好听是直觉,其实就是单纯的偶然。那张发黄的报纸残片用保鲜膜包裹着,非常引人注目。看看日期,刚好是二十年前。印刷的字体以及某些细微之处与现在的报纸不大相同。盒子里有很多种报纸,都是同一时期的。乌有看了几份之后发现,它们都报道了同一件事情——“院长贩卖新生儿,谎称婴儿已死”。
犯罪分子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在地方经营着一家妇产医院,其中一份报纸上刊载了他们的照片。印刷技术并不好,照片很小,加上年代久远,看得并不清楚,不过还是能依稀看出眉眼以及嘴型等与真锅夫妇比较相像。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愿意待在这座孤岛上。一开始就觉得他们愿意生活在这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来是这样。水镜如何认识这两个人不得而知,可一方获得了永久的劳动力,一方获得了安全的住所,于双方都很有利。
他们逃离了日本这个国家以及社会,生活在这座孤岛上,大海将他们与过去分离开来;偶尔,他们也会回本土看看。乌有这个罪人十年来的生活也大致如此,只是他并没有真锅夫妇那样作恶多端。
乌有突然想到,水镜前天晚上自豪地介绍他们为某知名俄罗斯餐厅的主厨,看来并不可信。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想要欺骗所有人吗?
“怎么了?”
村泽回到房间后感觉到了异常。乌有慌忙把报纸卷好放到盒子里,重新回到不起眼的角落里站好。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多足虫。”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乌有觉得还是不要告诉村泽的好,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刑事案件具有时效性,出于一种人道精神考虑,也是理所当然的。乌有不想节外生枝,牵扯出更多的麻烦。如果将“他我”显现出来,那“自我”肯定就得内在化。
“一无所获。”看来在里面的房间里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刚才问过,为什么要再度提出来呢?村泽看起来非常厌烦,脸上有露出了那个做作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走出房间,来到码头上。跟早上看到的情形相比,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昨天还在的那艘快艇现在消失了。
“看来他们是坐快艇逃跑的。”
“可是,为什么呢?”
乌有试着问了一句,他至今没有弄清楚原因。他们为什么要“逃走”?因为乌有以及村泽这帮人的到来吗?若是前来修补东西的工匠,一天两天还好对付,可他们在这里要待一个星期,难道是怕被人看出破绽?是水镜让他们走的,还是他们自己的意愿?乌有倾向于相信前者,水镜可能帮他们在本土找到了安全的住处。
对于爱钻牛角尖的村泽来说,这是个大问题。无论如何,这个舞台上的装置有一半都是真锅夫妇经手的(虽然不知是不是刻意的)。
这里本该是岛上风景最好的地方,现在已经被毁坏,就像人们为了建造高尔夫球场破坏环境一样。和音生前有着闭月羞花的美貌,死后墓碑前竟然连一朵花都没有,只看到一个寂寞的小土堆。现在连那个土堆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用铁锹挖出的深坑,大小刚好够埋下一个人。
挖出来的泥土胡乱堆到了武藤的墓碑上。露出黑土的洞穴(毋宁说更像一个墓穴)里还有残雪,像人的遗骸一般。由此看来,洞穴是在降雪结束之前挖好的,也就是在水镜死前。乌有全身颤抖着踏进洞穴,大概有五十厘米深。挖开之后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只是要挖开而已。要挖这么大一个洞,是需要相当大力气的,至少需要一个小时。
乌有的对面是那根烧剩一半的木桩。它可能是刻意放在那儿的,与昨天的位置不同。肯定是挖坟的过程中掉了下来,重新插上去的。
“铃铛!”乌有在洞穴里面捡起一个发光的金属片。那是一个镀金的小铃铛,上面有根细线,拿起来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与昨天乌有捡到后被结城往海里扔的铃铛(没有落入海里)非常相似,不,应该是同一只。从铃铛上面粘的泥土来看,肯定不是埋在土中挖出来的,应该是有人特意放在这儿,或者是扔在这儿的。乌有的手臂没有收回来,直接送到村泽的眼前。
“这是……”村泽的反应跟结城一样,只是接下来没有抢过来扔掉。他害怕得后退了一步。
“难道和音真的复活了吗?”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话。从昨天开始,他们都有类似的反应,说了同样的话。乌有非常惊讶。
这里虽说是和音之墓,可里面并没有埋葬和音的遗骸。只不过他们认为这里风景最美,出于对和音的爱,选择了这个地方当做某种纪念,才将这座象征性的坟墓安置在这里。和音的遗骸并没有复活。
不过,这只是局外人的看法。乌有看到已经失去理智的村泽,不得不改变这种观点。至少掘墓这个行为象征了和音的复活,与里面有无遗骸并不相关。掘墓者想要传达的信息,他们已经充分理解。
周围涛声阵阵,青草依依,乌有重新审视着那块所谓的墓碑。最让他不解的就是,他们何以如此惧怕和音复活。
叮铃……一阵风吹来,锈蚀的铃铛又发出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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