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山道弘为中心的青少年底层贩毒组织手里的‘冰棍’,都是由一个叫筈野浩的人提供的,他算是中山的初中学长。
中山供述称,筈野今年十九岁,在一家销售二手进口车的公司工作。他有移动电话,平时穿西装,开的是奔驰,不知是公司配的还是他自己买的。
他晚上常去涩谷或六本木喝酒作乐,不光去迪厅,还会去有女公关的高级俱乐部。
年长两岁的筈野,是中山崇拜的对象。
筈野若是暴力团成员,倒也能以贩卖‘冰棍’的罪名一网打尽,可从中山的供述来看,筈野是组员的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首先是筈野的年龄。照理说十九岁的暴力团成员,应该还是个见习的“研修生”,组织又岂会借奔驰给他,或是让他出入高级俱乐部?如果他真和暴力团有关,那就只可能是干部的血肉至亲,而且那干部必须是组长级别的。
筈野给中山等人的价钱是一百颗三万。三个多月前,筈野主动找上中山,做起了“冰棍”生意。这三个月里卖出的“冰棍”足有五千颗,光是鲛岛亲眼所见的交易现场,就有每个月十次之多。三个月就是三十次,这就意味着一天至少能卖出一百五十颗。
筈野若是暴力团干部的亲戚,那他手里的毒品也太多了,一个人根本消费不了,这绝不可能是组织给的。不会有暴力团放任组长的儿子贩毒,无论是哪个暴力团,都会明令禁止组员涉足毒品生意。
如果以“组”为单位搞毒品生意,一旦东窗事发,组长以下的众多干部便会锒铛入狱,组会溃不成军。
高层要求组员上缴的不过是“孝敬钱”。
要筹措“孝敬钱”,组员只能动毒品的脑筋。不过,干部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搞毒品生意的组员被捕,组长也会矢口否认,坚称:“我们组明令禁止组员搞毒品生意。”
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许多干部也会涉足其中,每个干部手下有十多个组员,形成一个个小组,争相贩毒,并把利润的一半上缴给组长。不过,组长绝不会来到毒品交易现场,也不会把货放在事务所及其他与组有关系的地方。
所以筈野浩若真是暴力团干部的亲戚,不涉足毒品生意才更合情合理。用来销售的大量“冰棍”,不可能是亲戚所在的暴力团提供的。
这也就意味着筈野不过是个普通的小毒贩。
要进入调查的下一阶段,必须先抓住筈野,再从他口中问出“冰棍”的供给源。
全国各地的检察厅都有专门处理毒品案件的检察官。要抓与毒品有关的犯人,不仅要申请逮捕令,同时还要申请搜查令,这需要有关部门极高的办事效率。这群检察官也被称为“兴奋剂组”,他们并不希望抓到的全是瘾君子,大多数人更有激情去逮捕毒贩。
中山道弘被捕三天后,鲛岛领到了笞野浩的逮捕令与搜查令。
筈野浩家住涩谷区初台的公寓,步行去京王线的初台站不过十分钟,是专门用来出租的公寓楼。
照理说逮捕犯罪嫌疑人时不会只有一位警官出马——难保罪犯不会反抗、逃跑,更何况涉及毒品,还要防止犯人毁灭证据。
可鲛岛几乎趟趟单枪匹马。他偶尔会请求援助,但前来支援的只会是制服警官,而不是他的同事们——新宿署防犯课的刑警。鲛岛的级别是警部,算是其他刑警的“上级”,可鲛岛从不命令他们支援。警察组织与军队不无相似,命令高于一切,无法回避,与个人的意志无关。
没有比在这种状态下奔赴现场更危险的了。
因为他们很容易遭到疑犯的抵抗、负伤,甚至错手放走嫌犯。
鲛岛最害怕的便是这种情况。无论是负伤还是失误,都会在那位警官的履历上留下污点。他们本就不信任鲛岛,鲛岛也不想让他们在不情愿完成的任务中留下影响升迁的结果。
当然,这个道理也适用于鲛岛。他早已不寄希望于升迁,但必须避免抓捕犯人时因失败而引起其他案件,以致产生更多受害者。
因此,鲛岛尽可能不赤手空拳地前去逮捕疑犯,即使不配枪,也会随身携带特殊警棍,他不会给对方任何反抗的机会。
这次,鲛岛带枪了。毒品案的犯人极有可能是瘾君子,天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况且鲛岛还未搞清筈野浩有什么靠山,无法排除他私自藏有枪支的可能性,一旦失手,难保他不会武装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鲛岛把自己的宝马停在筈野浩家门口,静候他的归来。
这辆宝马车是二手的。用国产车埋伏跟踪很容易被人识破,所以他一咬牙,买了辆外国车。
公寓呈条状,共三层,一楼有停车场,能停六辆车。筈野用的是鲛岛从车窗看出去最左侧的那辆。
鲛岛打算一抓住筈野就把他带去新宿署,做完尿检后,让桃井负责审问,再带上防犯课的其他刑警回到筈野的公寓进行入室搜查——因为这项任务没有负伤或犯人逃跑的危险。
他和桃井打好招呼,让他晚上10点过后就回家去。现在已是9点半多了。
鲛岛不知筈野何时回家,深夜逮捕的嫌犯,也有可能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审问。
他只知筈野下午4点离开了二手车公司,之后的行踪不得而知。
是去喝酒了,还是去卖“冰棍”了?
鲛岛有些犹豫——筈野回家时,要不要立刻逮捕他?调查结果显示,筈野是中山的“冰棍”供给者,然而,筈野就没有把“冰棍”卖给其他人吗?他的货又是从哪儿来的?必须等他坦白,才能解开这些谜团。
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日本警察都会先逮捕犯人,再耐心地审问,一点点地凑齐证据。
然而,要是对方顽强抵抗——比如保持沉默——这种方法就行不通了。
刑警看见嫌疑人的脸后,会先用直觉判断他是“黑的”还是“白的”。如果答案是“黑的”,那就要继续判断他“硬不硬”。
所谓“硬不硬”,就是“是否会轻易供认犯罪事实”。如果鲛岛一眼判断出筈野“不硬”,那就会毫不犹豫地逮捕他。可要是他“硬”呢?
要顺藤摸瓜,捣毁贩毒组织,嫌疑人的供述必不可缺。然而,察觉到性命之忧的嫌疑人若是选择“保持沉默”,警方就断了线索。为避免这种情况,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24小时跟踪嫌疑人,先找到一网打尽贩毒组织的证据,这就是所谓的“秘密侦查”。
筈野肯定听说了中山被捕的消息,那他就不太可能把“冰棍”藏在家里。
十九岁——苦野的年轻令鲛岛犹豫不决。
如果他小瞧警方,便极有可能把货藏在家中。反之,若是他有超乎年龄的狡猾,若是他有足够的智慧预测警方的下一步行动,那他八成会处理掉所有货物,防止警方查清贩毒路径。
倘若他真是如此老奸巨猾,“冰棍”的线索就断了,鲛岛就只能从其他毒贩查起。
抓还是不抓。一切都要在看见筈野的脸的那一瞬间作出判断。
如此犹豫,也从侧面反映出鲛岛并不拘泥于眼前的小功劳。如果他满脑子想着升迁,定会出手逮捕筈野。
10点多了。
鲛岛把烟蒂掐灭在仪表板上的烟灰缸里,叹了口气。即使今晚逮捕了筈野,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审问。
他在便利店买了杯咖啡,喝了口,发现咖啡快凉了,舔舔纸杯底部的粉末,好苦。
即使对筈野展开秘密侦查,时间也不能持续很久。逮捕令也有“有效期”,过期了就会失效。当然,只要犯罪事实没有疑问,便能再申请一张。
假设筈野足够聪明,就会选择去避避风头。他预测了警方的行动,潜心等待,可他预想中的事情迟迟没有发生——于是他急了。
问题是,把他逼急究竟需要多久?一周,十天,还是一个月?
总不可能藏个一年吧。放手“冰棍”生意整整一年,说不定就直接洗手不干了。
十九岁——筈野的年纪让鲛岛很是在意。
十九岁。二十岁是决定刑罚轻重的分水岭。
不少未成年罪犯清楚地意识到了自身的权利。
——我们是未成年人,杀了人也判不了死刑的。
鲛岛见过不少说出这种豪言壮语的青少年。
筈野深受中山的尊敬,鲛岛认为,这并非因为筈野有些小钱,也并非因为他玩起了“成年人”爱玩的玩意儿。
菩野是个聪明人。中山等人的贩毒小组是在筈野的指示下行动的,就连销售方法都是筈野教给他们的。
即便他只是个小毒贩,那也是有自己的组织与部下的聪明毒贩。
聪明如筈野,又岂会不利用十九岁这个年纪?这可是适用少年法的最后一年。
不知筈野什么时候过生日,鲛岛断定,即使他现在悄无声息,在年满二十岁之前——当然,如果他是下个月过生日就是另一码事了——他定会重新回到“冰棍”生意中来。
十九岁的年轻人,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是鲛岛高估他了吗?
中山道弘十七岁。当他得知自己在马路上卖的药片是兴奋剂时,当场呕吐不止。
筈野浩不过比他大两岁。
车灯的亮光出现在宝马正前方。鲛岛抬起头。
夜晚11点58分,再过两分钟,逮捕令的有效期就会变成六天。
白色奔驰190开始掉头开进公寓的停车场。
车头对准马路,慢慢倒车。车灯熄灭了,引擎声也没了。
鲛岛压低身子。
奔驰的车门开了,身着茶色软西装的男子走了下来。他身材高大,年纪轻轻,穿西袭倒也挺合身。
左侧腋下夹着个深灰色的公文包。
他锁上车门,转身环视四周后迈开步子,头发清爽不油腻——他转过头,用手梳理头发。看来,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从停车场到公寓大门,中间有一盏路灯。男子并没有注意到鲛岛的宝马,直接从路灯下走过。
鲛岛凝视着他。
筈野浩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鼻子很挺,薄薄的嘴唇,眼中的光芒印证了鲛岛的想象。他有坚定的意志,为达目的,不惜使用任何手段。年轻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异常老成。
全身上下洋溢着自信。
照理说如此年轻的筈野,理应充满恐惧与戒心才是。
筈野的房间在公寓二楼最左侧,就在奔驰的正上方。
鲛岛在宝马里看着房间的灯光亮起。
自信,是十九岁这个年龄带给他的吗?还是年少轻狂,只要一件事走上轨道,就会让他觉得世间万物都为自己所有?
抑或是超乎年龄的智慧与行动力,让筈野如此冷静与从容?
房间的灯亮了,但窗帘并没有被拉开。鲛岛抬头望着房间,叼起一根烟。
这个对手不简单。筈野浩还很年轻,却给鲛岛留下了这种印象。即使抓他回警局,吓唬他,他也不会轻易供出“冰棍”销售组织的线索。
无可奈何。
鲛岛一声叹息,伴随着袅袅烟雾。对手是一个人,鲛岛也是一个人,事已至此,只能监视到底,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了。
即使手头的逮捕令过期了也不能放弃。为防止“冰棍”进一步扩散,再苦再累也要忍耐。
痛苦地等待——鲛岛已作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