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后方的围墙和铁丝网,在重型机器的拆毁下惨不忍睹。机器犹如怪兽般大口大口吞噬森林,而我却只能默默看着眼前的光景。
大仓在森林一隅拉上绳索是十天前的事。
“改天会再来重新测量,这里已经不属于你的管理范围。”
事务性的通知。
“什么意思?”
“这个区域是属于正克先生的名下。”
正克是正彦的父亲,阿婆的同父异母弟。
“怎么会突然……”
原以为三千坪的森林全属于阿婆一个人的……一时之间,我思绪混乱。
大仓拒绝说明。
“这是土地所有人的意思。”
“打算做什么用呢?”
“总之先整地再说吧!”
单方面的说词。
森林西南边约五百坪的土地已经变更名目,成了建设大楼的预定地。里头不乏树龄两百年以上的苍苍老树。从战前延续到战后,历经岁月洗涤的大树,瞬怱间倾斜倒塌。
我简直难以置信。
工事区域约占森林的六分之一大,但它所造成的伤害将波及整个森林,更有可能导致整个森林的毁灭。躺在病床上的阿婆要是有个万一,或目前纠葛不清的继承问题往不利的方向发展,那森林在一夕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自从和贯二打过架以后,大仓的态度明显起了变化,这是最叫人感到不安的部分。他虽然不至于开除我这个管理员,但大仓刻意对我采取雇主和员工的态度对话。
大仓的父亲和川上家渊源甚深,即将继承父亲房地产公司的大仓,对森林的感情很复杂。或许现在的他已经不受乡愁左右,纯粹站在生意人的立场思考问题。
大仓回去后,我立刻将事情转告给玛莉亚。对玛莉亚来说,这显然是个很大的冲击。
玛莉亚随即赶到森林里,看着大仓围起的绳索。
“糟透了!”
眉间深锁,露出嫌恶的表情。
“你知道这块区域是属于正克先生的名下吗?”
“精确的范围,我现在才知道。从前我听姑姑提过,她曾经拿部分的土地做担保,向本家借钱。不过那只是个形式,没想到事到如今竟然……”
“正克先生想盖大楼吗?”
“不,公公已经没有实权了。过去出手太过大方,到头来欠了一身债,只能不断变卖土地。现在,全权掌握在克彦手中。”
“听大仓的说法,法律上好像没有问题。”
“善郎爷爷对担保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看来正克先生相当仇视阿婆。”
“可不是。善郎爷爷疼爱姑姑的母亲远胜过正妻,也难怪会引来公公对姑姑的嫉妒。”
“常阿婆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叫弥代,是个处事谨慎:心地善良的人。终战前一年离开人世。她去世后,姑姑的生活很难熬,听说战后的日子连三餐都成问题。不过,当时本家在财务上已经陷于困境,因此,考虑到家族的面子,才以土地做担保。”
东京奥运时,东京进行大改造,这附近一带也受到环状七号线工程的影响。之后,日本的经济高度起飞,一艘田地、原野、杂树林等都陆续兴建住宅,新兴的住宅、公寓、大楼也相继出现。
大地主善郎先生在从天而降的奥运机会里也受到景气翻弄,在那剧变的时代里,早就忘了宝贝女儿将土地押给他做担保的事而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算是这样,对方的手法也太强硬了点。”
看着眼前被破坏的围墙和铁丝网,我不禁怒从中生。
“克彦对这块土地倒是相当执著。”
玛莉亚也强捺住心中的愤怒。
“执著?”
“我公公不是将土地纷纷变卖掉吗?目睹这样的过程,人的想法也会跟着改变吧!”
“那跟你不是正好相反吗?”
“是啊,所以才会经常起争执。起初他也还会自制。只是我们对孩子的的生活形态实在相差太远了——应该说,我们的价值观根本就不一样。”
为什么还要和这样的男人结婚呢?话到舌间,我又吞了回去。
“可是,对川上家来说,应该还留有一些土地或大楼吧!”
“我觉得应该是不少。”
“那为什么现在要……”
“大概是复仇吧!”
“向谁?”
“公公、爷爷、姑姑,甚至包括我。他想将对我们的不满,全部发泄在这片森林上。克彦或许是想要消灭这块森林。”
听到玛莉亚这番话,我不禁想起孩提时的一段往事。
国中生的克彦对我们丢掷石头,结果,石头打破睡莲水缸。当时,阿婆对着我们这群坏小孩大声怒骂,包括侄子克彦也受到她的责骂。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奇怪。
我把这件事说给玛莉亚听。她听完只是轻轻颔首。
“克彦从小就被大人们给宠坏,姑姑才会对他特别严格。但他无法体会这一点,只觉得她是讨厌又恐怖的姑姑。他也经常对我说她的坏话。对于我与她亲近,他总是抱怨个没完。”
“没想到那家伙竟然这么讨厌阿婆。”
“很讽刺吧!我和奈奈却很喜欢姑姑以及这片森林。”
玛莉亚环顾四周围的林树。仿佛是看着自己亲手培育的庭园,眼神非常柔和。
然而对克彦来说,阿婆和这片森林却是他极力意欲消灭的过去。阿婆若不在人世,森林也消失了,这里就成了解脱束缚的所在。不论是夺回奈奈亲权的手段,还是像这次硬是将重型机器开进来砍伐树木,克彦简直就像被什么附了身,开始展开攻击。
玛莉亚沿着拉起的绳索,边走边察看巢箱的状况。
这些树也会受到砍伐吗?
和这沉重的心情完全两样,飒爽的林间凉风摇晃枝头树叶,也撩拨着玛莉亚的长发。
我很想对玛莉亚说,我和她及奈奈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但我说不出口。
我向玛莉亚提出一直搁在我心里的疑问。
“前阵子闹出弃置骨灰坛的事时,你曾来过森林吗?”
“咦?”
“虽然躲着不让我发现,但离去后,地上却留下你靴子的足印。”
“我常到这里来,地上留有我的足印,也不足为怪吧!”
“附近都在传说,弥代老太太和善郎老先生的骨头就埋在这森林里。你有从阿婆那里听过什么吗?”
森林里散落着人骨——是不是听到这样的消息,玛莉亚才会到森林里来调查?说不定这件事和阿婆的秘密有什么关系,我是这么猜想。
“你是指什么?”玛莉亚口气阴郁地回道。
和平日头脑犀利、擅于表达意见的玛莉亚判若两人。
我也开始感到有些不安。如此强逼,是否有些强人所难呢?玛莉亚若顶回来,我可以反驳回去,可是……讨厌的沉默持续着。
“喂,这些绳子是做什么的?”
奈奈的声音打破沉闷的空气。
刚放学的奈奈,大概以为这是新的游戏道具,开心地用手抓着绳子上下弹着。
但在听完玛莉亚的说明后,奈奈的小脸蛋突然绷紧。
“不会吧!”
奈奈两眼直盯着圈起绳索的彼岸。
突然,奈奈沿着绳索方向跑去,玛莉亚和我见状也紧追其后。
奈奈在一株骨干嶙峋的老树前停住脚步,大口喘气。那是一株老樟树,我和奈奈都叫它“骆驼”。它弯曲的枝干上,长了颗巨大的树瘤,从某个角度看很像骆驼。
奈奈回头看着我们。
“还好,它还在。”
和当作界限的绳索还有一段距离。
“是啊。”玛莉亚静静地回答。
“太好了。”
奈奈终于露出笑容。但接下来打断这愉快气氛的是玛莉亚,二话不说拉起奈奈的手腕。
“走,我们回家!”
母女俩离去后,留下我独自一人。四周围的空气倏地沉厚起来。
三天后,玛莉亚带着放暑假的奈奈一同前往长野。
随着神山流酩酒共同研究计划逐渐步上正轨,玛莉亚身边也有了重大的变化。
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有志之士和当地机关,决定盖一栋“神山宗佑纪念馆”。明年开始,跟神山流酩酒有关的协力组织也会成立。
为此,志津打算今年年底转让银座的酒店Acel给后进去经营,搬到长野长住。酿酒场兴建完工后,老酒保长仓将以贩卖部和餐厅员工的身分随同前往。
玛莉亚身兼酿酒计划的研究员和神山纪念馆的负责人,必须筹划各项的准备工作,为此,经常往来于长野与东京之间。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联络。”
丢下这句话,玛莉亚带着奈奈匆忙前往长野。
我这边也突然接到一件工作,调查外遇案件。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这项委托,但老是窝在森林里也叫人难受,只好答应接下。
我像是逃避现实似的,连天连夜监视在演艺界担任制作人的丈夫,也从关系者那里打听消息。经过绵密的调查,结果是什么都没有。报告委托人她丈夫是清白的之后,她除了给我原定的报酬,还多给了谢礼。我拿这笔钱到好久没去的新宿酒店喝酒。
隔天早上九点,我在大型机械发出的嘈杂声中睁开眼睛。
我慌张地赶赴现场。只见森林里的大树一棵棵应声倒下,包括孩提时代刻着我和贯二、大仓身高的榉木在内。
我为自己的宿醉感到懊恼与悔恨。
接下来,轮到灌木丛整片被铲平。大型挖土机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蹂躏着森林。
我心中深感悲哀,眼看着最重要的东西在自己眼前一样样消失不见,却什么事也不能做。
“太过份了!”
回过神时,才发现玛莉亚站在身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才到。为什么没通知我工程开始的事?”
“最近工作太忙了。”
我心想,反正也阻止不了。
玛莉亚似乎也放弃了,深深叹了一口气,默默看着工程进行。
乘坐高空作业车的男子,正在砍伐大树的枝干,大概是为了开出重型机器进入森林时的道路和空间吧。作业的进度倒是相当快速,电锯下手,大型枝干犹如要坠楼自杀般俯冲而下,重重地撞击到地面。
“你看,和先前划出的界线位置不一样吧?”玛莉亚看着后面的森林说着。
当初拉起界线的绳索,如今换成铁丝网。在带刺的木桩上,缠绕着铁丝网。
“没有确认过吗?”
这阵子整天忙着调查那桩外遇事件,回到家都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如果对方是在这段时间进来重新测量,更改范围的话……电锯声在耳边不断响着,吵得人很不舒服。在这吵杂的声音中,传来高分贝的叫声。
“是奈奈。”
玛莉亚闻声跑过去。
奈奈穿越过铁丝网,正面向高空作业车。
“快停手!我不准你砍树!”
就在作业员锯掉的树木旁,矗立着那棵老樟树。前些时候,这棵老樟树还在界线外,现在却纳入铁丝网内。难道经过正式测量后,范围又更改了吗?
“可恶!”对大仓和自己深觉气恼,我不禁冲口而出。
玛莉亚也钻过铁丝网。
“奈奈!”
正在砍伐树枝的作业员,并没有发现奈奈和玛莉亚在下面。
我也跟着越过铁丝网。奈奈就站在作业车的正下方。
电锯响得刺耳,不断发出“咪西—咪西”的声音,粗大的树枝应声被迫离开本干。
“奈奈——”
奈奈听到母亲的呼唤。
“我的时光胶囊……”奈奈哽咽的声音说着。
“啊!危险!”
抱住奈奈的玛莉亚,逃开时脚绊到地上的树枝而跌倒,就在玛莉亚扑往地面的当下,她将奈奈往前推出。
之后,尖锐的巨响发出,树枝击落。
“玛莉亚——”
我奋不顾身地冲向前,但玛莉亚已经被粗大的树枝给压在底下。
伐落的树枝,直径约有三十公分粗,长出的细枝像扇子般扩散开来,枝上布满绿油油的树叶。在枝叶下方,隐约可见玛莉亚的脚。
“妈妈——”
奈奈跑过来,一双小手拼命拨开树叶。
玛莉亚陷于昏迷,头的侧方有鲜血渗出,一张脸惨白毫无血色。
头上的电锯声嘎然停止。
“快叫救护车!”
我对着警卫大声喊话,忙着挪开枝干,但枝干一动也不懂。若随便移动,搞不好反而为玛莉亚带来危险。可是,任她被压在底下也很危险。或许拿充作栅栏的铁柱可以撬开也说不定。
“谁可以帮忙?”
从挖土机下来的驾驶和我两个人,总算合力把枝干挪开。
趴在地上的玛莉亚,身体蜷缩成く字形,毫无动静。
“妈妈!别死啊!”奈奈放声哭喊。
我很想抱起玛莉亚。着急和不安弄的我心头隐隐作痛。为了不让奈奈继续哭泣,我轻轻抓起玛莉亚纤细的手腕。脉搏的跳动清楚传到我的指尖。
“没问题,不会死,绝对不会死的。”
快张开眼睛啊!
我在心里默祷着,紧紧抱住一旁的奈奈。
“都是我害的……”
“不,跟奈奈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的身体因奈奈激动的哽咽而不停抖动。
回过神时,身边站着脸色惨白的男子。他是乘坐高空作业车负责砍伐枝干的男子。其他作业员也都呆若木鸡地站着。这时,外头传来警卫制止民众看热闹的声音。
打破这凝结空气的是挖土机司机。
“大家赶快清出一条路,让担架比较好运送。”
司机话才说完,作业员们立刻动手将散落在四周围的树枝搬挪开。
玛莉亚的脸色愈来愈苍白。
我脑里浮现玛莉亚被树枝击中前那瞬间的印象。为了救奈奈,玛莉亚飞身扑向前,将奈奈往前推出,自己则被从天而降的枝干给击中,压在底下。
事情发生不过一瞬间的事,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
我紧紧抱住奈奈,嘴里不断地说着:
“不会有问题,不会有问题的……”
不久,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玛莉亚回复意识,是晚上的时候。
看到奈奈平安无事后,玛莉亚泪湿双颊。奈奈也一样,激动得说不出话,哭倒在母亲身旁。应该是始终怀着愧疚、自责的意识,和母亲终于得救的安心感,全涌上心头吧!
左腕和肋骨骨折,痊愈需三个月的时间;另外,肩部和腰部的撞伤,也要三周的时间才能复原。虽然伤势严重,至少逃过最坏的命运,内脏没有损伤。最担心的头部,虽然受到撞击,但检查后发现,所幸对脑部没有影响。
大概是哭累了,奈奈发出轻微的鼾声。
“麻烦你帮我送孩子回去。”玛莉亚轻声说。
“没问题。你需要什么东西?我顺便帮你带过来。”
“今晚我想和志津女士联络。她现在人还在长野,明天应该就会回来。”
玛莉亚扎上石膏的模样,看起来颇为严重,但她脸上浮现一贯的笑容。
“好。”
看着奈奈沉沉睡去的水脸,我提出一个疑问:
“奈奈的时光胶囊是什么?”
半晌后,玛莉亚才回道:
“是个圆桶罐子。原本是装威士忌用的盒子,不过,奈奈拿来装她六岁以前具有特别意义的东西,像是图画、信件、玩具、戒指等等的。对这孩子来说,里头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的心肝宝贝。”
“我去挖出来,再拿给奈奈。”
“它不是埋在地底下。”
“咦?”
“它是藏在那棵叫骆驼的树的洞里。”
“我以为你只帮野鸟在树上搭巢箱,没想到还做这种事。”
“我们将它命名为Nana‘s Nest。”
“奈奈之巢啊!改天我也替自己做一个巢吧!”
我把奈奈送回大楼后,回到树屋。
或许是一部分遭到铲除的关系,森林里的气氛似已有所不同。树梢上的细语、微风,树木的林香,好像也和平时不一样。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静静等候天明。
翌日,志津从长野赶回来。在医院里,我毫无派上用场之处。
志津调度一切,长仓负责杂事。从外出购物到信函、文件整理,长仓是个称职的管家。
傍晚时,长仓突然出现在森林里。
“玛莉亚小姐希望我来采一些紫薇花。可不可以借我梯子用呢?”
我连竹篓子和园艺用的剪刀都一起拿出来。长仓对我微微一笑。
将梯子扛在肩上,长仓大步朝紫薇花树的方向走去,俨然一名园艺高手的架势。
我正在制作“禁止进入”的牌子时,长仓已经折返回来。
“托你的福,采到漂亮的花。”
在他背的竹篓子里,可以窥见白色、粉红色相间的紫薇花。
第三天,玛莉亚换到个人病房。
看到接二连三前来探视的客人,受到惊吓的反而是医院的医护人员。
(插图08)
“岛村小姐是出名的人物吗?”
护士和行政人员交头接耳。
老绅士们陆续乘坐附有私人司机的高级轿车,一脸担忧地赶到病房。甚至还有老人家是在秘书的陪伴下一同前来。
玛莉亚的病房里堆满了鲜花和水果,弥漫着新鲜欲滴的香味。
接到志津的通知,银座登山俱乐部的成员约有十五位赶来。另外还包括玛莉亚的朋友,共有六十多人前来探望。
然而,前夫克彦却始终未曾露面。
森林的工程暂告中止。
由于发生事关人命的事件,警方介入调查。除了现场搜证,还包括听取关系人的说法。玛莉亚、奈奈和我都接受了讯问。很明显的,错在我们这一方,虽然没有演变到诉讼的程度,却因为其他原因,森林周边开始骚动起来。
蚜虫满天飞,弃放骨灰坛,让那群只要一有什么事就会向森林抱怨的女性团体,也开始展开行动。她们提出诉求,希望将森林整顿得一如公园般安全与整洁。对她们来说,这次的事件正好凸显了森林是何等危险的场所,台风来时残断的树枝伤及无辜的可能性也相当高,因此,要求适切的整顿,也就是“彻底砍伐树林”。
她们在附近住宅的围墙上张贴海报,甚至举牌到森林前表示抗议。
大仓在发生事故后曾经出面,然而抗议行动一开始,他就采取漠视的态度。如果和这些女性团体起了争执或纠纷,那完全是我个人的责任,如此一来,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我解雇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光只是长吁短叹。得好好确保奈奈的时光胶囊才行。我等抗议的女性团体离去后,关上森林大门,扛着梯子朝老樟树走去。
老樟树的枝干受到无数次砍伐仍不断延伸而出,外表看起来既像一只骆驼,又像弯腰驼背的老先生,以一种奇特的姿势矗立于地面上。
打在界线上的木桩,缠绕着铁丝网。那里现在已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但我还是穿越了过去。反正警察的现场搜证工作已经结束,除了大仓和克彦以外,没有人会对我抱怨。
这次的意外是做事草率的大仓和没有进一步确认的我的责任。大仓拉起的绳索,不知是他看错了图面,还是茂密的树木妨碍了工作,总之和先前的界线相差一大段距离。日后经过正确的丈量,重新打上木桩,但我却因为忙着自己的侦探工作而疏于确认。
老樟树的树洞里藏着奈奈最重要的时光胶囊,所以奈奈才会不顾危险地跑到它身边。
奈奈会哭泣,是因为她认为母亲受伤都是她害的。而从那天以后,我也一直受到内心的谴责。
我没有跟警方说奈奈是为了拿回自己的时光胶囊才会跑进危险的工程现场,奈奈自己则说是为了看树上的鸟巢……
现在我所能做的是,尽快将时光胶囊送到奈奈的手中。
我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将梯子架在骆驼突起的树瘤上,洞就在树瘤的下方。虽然洞口只有一颗橄榄球大,没想到里头竟然十分宽敞。我拿手电筒往里头一照,看到铜色罐子闪着黯淡的光芒。
我弯着手臂,伸手进入洞里取出罐子。
那是个爱尔兰威士忌酒的酒瓶。白色贴布紧紧封住盖口,上头用奇异笔写着“时光胶囊”的字样,还有姓名缩写的签名和日期。五年岁月的侵蚀,底部边缘已有些生锈。
“谢谢!”
捧着时光胶囊,奈奈露出喜悦的笑容。
“五年前,奈奈应该是小学一年级吧?”
“是啊,这是暑假时做的。里头放的都是从我出生到幼稚园的宝贝哟。明年上国中以前,我还要做一个小学时代的时光胶囊。”
“出生时候的东西是……”
“奶嘴呀!”
“真难得!”
“侦探叔叔你也替自己做一个时光胶囊吧。”
“也是可以。不过,我没有什么值得留下来做纪念的。”
“例如出生那年所发行的十元硬币,或运动会时戴的帽子,什么都可以。再不然,情书也可以啊。”
“没有耶。”
“果然……没有女人缘。”
奈奈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点着头。
“才不是咧。”
“那是有罗?”
“分手了。”
“啊,原来是被甩了?”
奈奈的话刺到我的旧痛。
“奈奈的时光胶囊里,放了情书吗?”
“这是秘密。”
“什么嘛,自己的事都不说。”
“那是因为……说出来会难过嘛!”
“为什么?”
“已经转学了。”
“男朋友吗?”
“嗯。因为他爸爸工作的关系,全家搬到冈山去了。我将他离开时送我的明信片放在里头,虽然不是情书……”
“你很喜欢他吗?”
奈奈用力把头一点,然后,寂寞的眼神看着生锈的罐底。
“得帮它找个新家了。这罐子也得换一个新的。”
“我有一个很适合做时光胶囊的容器喔。”
“真的吗?”
“我有很多装钓鱼竿的塑胶筒子。圆筒,透明的。如果将图画或写着字的纸卷起来放到里面,应该会很漂亮喔!圆筒有点长,你可以把你要的长度切下来,剩下的就给我做我的时光胶囊。”
“哇!好棒啊!”
我立刻回去将钓鱼竿筒子拿过来。奈奈裁下她喜欢的长度,我将两头用橡皮盖子封住。
看到新容器,奈奈眼睛一亮。
“这个绝对不怕它生锈。”
“不过几十年后,橡皮会劣化也说不定。”
“太好了,不过……妈妈的不知道有没有问题。”
奈奈不小心说溜了嘴。
“你妈妈也有时光胶囊啊?”
听到我的问话,奈奈露出慌张的表情。
“啊,我怎么说出来了!”
“没关系,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嘴里虽这么回答,我却无法压抑满脑子的想像,脑海中充塞着阿婆双亲遗骨埋在森林里的传闻。
当初我问玛莉亚时,她脸上曾浮现出慌张的表情,还有她可疑的行踪……从她的时光胶囊里,或许可以寻获蛛丝马迹,说不定人骨就藏在——
为了抚平奈奈内心的不安,我带她上餐厅去吃饭,又陪她玩了一会儿电动玩具,之后才一个人回到树屋。
在这森林的某个黑暗树洞里,可能藏着人骨……想到这里时,树屋的缝隙间突然吹进一阵凉风。
风声像极了人的泣诉,我不禁汗毛直竖。
贯二爬树的技巧,堪称一绝。
他站在梯子上,挑了适当的树枝就攀爬上去,然后,手脚灵活地在树枝间移动。浅色的短发上,绑着毛巾,戴着头灯,t恤配上运动裤,脚上穿着地下足袋(工作时穿的布袜型鞋子),一见便知是会盖房子的人。
贯二已经察看过十几棵树的树洞了,我才刚把梯子架在第四棵树的树干上。虽然我察看的都是比较低矮的树洞,却也搞得我满头大汗。
贯二小学时,运动神经就特别发达,经常有足球队和棒球队来邀他加入。不过,他的个性不喜欢单调的训练和团体行动,却很喜欢和我们一起在野外活动,抓昆虫、钓鱼、骑脚踏车远征等等,令人兴奋好玩的事太多了。
“真的有时光胶囊吗?”在井边打水洗脸的贯二说。
“有。”
我确信。
“里头放着人骨?”
“对。”
奈奈不小心说漏嘴的事,绝对假不了。玛莉亚和奈奈一起将属于自己的时光胶囊藏在森的某处,应该就是藏在树洞里没错。
森林里有太多树木和无数个树洞,想要一个人找谈何容易?于是我立刻联络贯二。
对贯二来说,这根本就是儿时寻骨游戏的延续,也因此,贯二相当卖力地寻找,遇上有洞的树,他都会重新确认。
要检查的树剩下不到一半了,贯二吹着口哨穿梭在树枝间,树叶间筛落的阳光照若他浅色的短发,反射出光芒。
“你简直就是丛林里的猴子。”
我忍不住取笑他。
对住在都会里的人来说,这里无疑是秘境。蛇、蜈蚣、蟾蜍、蝙蝠等等在都会中几乎快要绝迹的异类生物,都在这里活跃着。
数十年以前,东京还到处可见类似森林的杂树林,里头栖息着各种野鸟、昆虫和小动物,它们不仅是猎食的场所,也是制造凉风的地方,更是孩子们玩乐的天堂。在那里,不仅有擅于爬树的人,也有喜欢捕抓昆虫和钓鱼的名人聚集。
这类野外游戏,从父亲那里、从爷爷奶奶那里传承下来,再扩散到同伴之间。
我和贯二出生的年代虽然稍微晚了点,所幸附近还有这片森林。托它的福,让我们拥有最美好的年少时光。
在这个时代里,奇迹般存绩下来的森林,应该就像天然纪念物般珍贵吧!
然而,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对这样的杂树林感到极度排斥的,大有人在。所谓的自然,似乎不能超过花园的程度,必须是美观和时尚兼具。对于自己讨厌的生物,他们是彻底杜绝。对他们来说,杂树林是肮脏、危险,外加恐怖的代名词。
“还有这种东西。”
贯二从枝隙丢下东西。是小小的卵壳。
“白颊山雀的。很久了。”
“以前这里被当作鸟巢吧。”
“你就顺便清理一下。野鸟喜欢干净的地方。”
“要不要顺便也贴一张广告?离地面八公尺、通风良好,适合新婚,房租十元。”
边说边哈哈大笑的贯二,将洞里塞积的垃圾挖出来。
“女儿的虽然藏在树洞里,可是母亲的有可能埋在地底吧?”
“也许吧……”
“喂,大侦探,请你振作点。”
贯二将井水从头上淋下。
“我来泡咖啡吧!”
我拿出过滤式咖啡壶。
“这热死人的天气,你还要喝热的啊?”贯二叹了口气。
可是,热咖啡的确是好喝。贯二嘴上抱怨,却又倒了第二杯。
我整理思绪后,慢慢地说道:
“其实,这整个森林本身,就是阿婆的时光胶囊。孤单一人的阿婆,可以说把她一生最重要的东西都保存在这片森林里。”
“说的有理。”
“这只是我的想像啦。阿婆也许担心将来自己有个万一,于是将事情告诉了平日谈得来的玛莉亚,请她代为保管骨头。阿婆倒下之后,玛莉亚也将骨头移到其他地方。”
“为什么?”
“慎重起见。因为有我这个陌生人以管理员身分住进森林了。”
“根据墓地埋葬管理法,庭院里是不准埋葬遗骨的。不过,保管在自己家里就不受限制了。所以,有可能是放在玛莉亚的家里。”
“你懂得真多。”
“从前辈那里听来的。屋子翻修时,有时候会从院子或天花板上发现遗骨。”
“应该不会放在玛莉亚的屋子里吧?虽说有缘,但毕竟是不认识的人的遗骨。我是不知道她的宗教观啦,要是换成我,我可做不来。你行吗?”
“我也不行。”
“所以罗,奈奈藏匿着时光胶囊,她也很可能把受托的遗骨藏在某棵树的树洞里。”
“言之有理。”贯二夸张地颔首。
“小学毕业时,我将自己采集的昆虫标本送给阿婆做纪念。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是有这回事,那时候我还将我抓到的青带凤蝶送给你呢!”
“对啊,很漂亮的青带凤蝶。”
“可不是。刚从蛹羽化出来,毫无半点伤痕……”
由于我擅长制作标本,贯二才割爱将它送给我。
“那个装标本的箱子,就放在阿婆的茶水间里,去年找到的。”
“真的吗?”
“我也是看到那个,才决定接受管理员的工作。虽然标本只剩下残骸,但当时的大头钉、标签都还留着。毫无疑问,那箱子正是我的时光胶囊。”
“太帅了——”
“这森林具有神奇的力量,惊蛰后,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蟾蜍会群拥而来,春天一到,蝙蝠也会从冬眠中醒来;野鸟、昆虫忙着繁殖下一代,你会充分感受到,世界上有一个普世的的价值存在着。”
“像你和我也都再度回到这里。”
“真的很不可思议。我常在想,就算我们过世后,这森林也要继续存在下去才行。”
“你真的很投入耶。”
“你住看看就会了解。”
“那我就在你隔壁搭一座树屋吧!”
我们俩互相笑闹了一阵子。可是,笑声中断时,一股难言的寂寞却袭上心头。
森林几乎没有改变,但阿婆却病倒了,就连我和大仓的感情也完全变了样……
唯一没变的,是贯二开朗的笑声。
“光只是找别人的时光胶囊未免太无聊,我们不如也来做自己的吧。”贯二说着,声音很宏亮。
“要放什么呢?”
“相片。”
贯二说了一个写真女星的名字。
“你还真热情耶!”
“藏哪里?”
“树洞怎么样?”
“今天不是都察看过了吗……”
“等一下,还有一棵树没有查。”
突然,贯二跑了起来。他爬上树屋的梯绳,从木阳台轻巧地攀到椎树上。
树屋基本上是利用四枝树枝架起来的,是穿过屋子正中央的一枝,和往三个方向伸出的三枝。由于是一棵老椎木,树干上有不少树洞。我却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我在木阳台上等候。
“好像有东西。”贯二窥看洞内之后喊着。
“拿得出来吗?”
“是个玻璃瓶。”
“小心别弄坏。”
“我知道啦。”
贯二手里紧握着拿出的,是一个玻璃制的密封容器。
那是用来装水果酒或咖啡豆的厚玻璃瓶,盖子上用胶布封住,瓶子里,贴着一张写有讯息的和纸。
我将容器拿在手上,看着上头写的文字。
这是装着个人纪念物品的时光胶囊,对我意义重大。如果有人拾获它,请与下面的电话地址联络。岛村玛莉亚。
“大小正好可以放入遗骨耶。”
“可以看到里头的黑色塑胶袋。可能性的确很高。”
“女儿的时光胶囊只是个罐子,这个容器倒是用心选择。”
“这下伤脑筋了。如果真是如我们所想,那我岂不是一直都和遗骨住在一起?”
老实说,心中有点发毛。今晚可能要失眠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要为玛莉亚的神经迟钝而生气。
“你最好跟她申请守墓的酬劳。”
“最好是!”
我和贯二两人双手合掌,朝瓶子敬礼。
“怎么办?”
“这个怎么看,都只有一人份。”
“好,包在我身上。”
贯二移身到别的枝干上。我紧张地看着贯二。贯二窥视洞内后,摇了摇头。
接下来,他突然身体往下,来个倒吊。
“喂,危险啊……”
“等等,这里还有一个洞。”
那位置在树屋正下方,是视线看不到的树干里侧。
让我等了片刻后,贯二才爬上木阳台,双手空空。
“没有吗?”
“不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放进去过,底部的枯叶被压扁;洞口的地方,有树皮剥落。高度正好是梯子可以构得到的位置。应该是被人拿走了,而且还是最近的事。”
贯二一脸惋惜的表情。
究竟会是谁拿去的?我从木阳台上俯视森林。
有人潜入这片森林。
阳光从椎木的树叶间洒落,树木相间的缝隙彼端,可见腐朽的木屋屋顶,在它旁边盛开着粉红色的紫薇花;树屋的左下方,白色的紫薇花也映照着阳光。
“难道是长仓?”我突然联想到。
“怎么啦?”
“以摘紫薇花为借口,一边注意我,一边从洞里将东西给带走……”
我回忆起当天长仓的笑容。
有我给他的竹篓子,密封的容器大可安心地摆在里面。
“谁是长仓?”
“职业的老酒保。”
“为什么是酒保?”
“这事说来话长。”
“如果他再来拿这个,看我怎么对付他。”
“你不是他的对手啦。”
听我这么说,贯二一脸不服气。
如果是受玛莉亚所托,诚如贯二所言,长仓一定会再回来。
回到树屋后,我在纸上写了留言,重新折好纸,用胶布黏在玻璃瓶的盖子上。
“你把这个放回原处。”
“喂,好不容易才发现的说。”
“如果这真是遗骨的话,你要负责保护它吗?”
“好啦,我明白了。”
嘴上虽唠叨着,贯二还是诚惶诚恐地对着玻璃瓶合掌,然后抱着它在树枝间移动。
长仓再度出现是下午四点半过后,贯二已经回去了。
“店里的人说,也想要一些紫薇花做摆饰。”
背着竹篓子的老酒保,对我微笑招呼。
借给他梯子后,为了不妨碍他工作,我到储藏室整理东西。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长仓已经将紫薇花插在竹篓子里,离开了森林。
我立刻察看树洞,玻璃瓶果然不在。
眼看阿婆森林的秘密就要解开了……我是这么确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