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梅和李家为一起上楼。
李家为在电话里答应白玉梅,不带司机,亲自开车来接她。李家为到达这里时,整条街道已经被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直到他亮出自己的身份,才被允许开车穿过警戒线,来到白玉梅所在的地方。
白玉梅在他的耳边轻语一番,他微微点头。
牛宝军细心地看到,李家为进门的时候手揽着玉梅的腰。
“表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家为先生。”
“幸会幸会!”牛宝军抱拳寒暄。“玉梅仰仗您照顾多时,她和我说,您对他恩重如山。”
“哪里,哪里,应该反过来说才对。”
“带我们出去,会不会让您为难?”
“这点儿面子总要给我的吧。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鄙人方剑。”
“方先生如果可以赏脸,我想为二位压惊。”
“我们路上再说,我担心等下日本人来了,我们走不了了。”
李家为的车子扬尘而去,日本特高课的车子随后赶到。百合子和川本跳下吉普车,她指着前方的车子问执行警戒的租界外警:“离开的是什么人?”
“古来为将五德,仁、智、信、勇、忠,只有仁是道,其余都是术。只要献身民族和人民的利益,就是最大的仁,遵循了最大的道。李先生饱读诗书,方某在此是班门弄斧了。”在一个小餐馆的包间里牛宝军侃侃而谈。
“惭愧惭愧。造化弄人呀。”李家为不知对方何意,只好含糊带过。
“今日之事,让人心有余悸呀。小妹如花似玉,葬身火海岂不冤枉?希望李先生可以体察做哥哥的心情。”
这时,玉梅用脚踢了李家为的脚一下。于是李家为说:“犬子非常喜欢这个老师,而且玉梅姑娘也屡次搭救我,所以……”
“感谢李先生屈尊为我们设宴,在下还有点其他事情,先走一步,恕不奉陪了,改天我来做东。”牛宝军礼貌地告退了。
玉梅知道今天不是亮底牌的时候。
李家为默默地开着车,白玉梅坐在他的右边。
他要立刻赶回市政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召开紧急会议,可是他为了白玉梅,还是抽出了宝贵的时间陪他们吃午饭,央求她表哥能收回成命,虽然他的底气不足。美国多好,没有战乱,只有富足,他有什么权利拦着她不让她走,这是在害她。如果可以走,他自己都想走了。他只是怕白玉梅不高兴才说了挽留的话,因为白玉梅想留在他的身边。他既高兴又担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看到这个女人,就立刻变得卑微起来。
此时此刻,牛宝军在分析,第一小组和第五小组的人员都不会有问题。冯学庆是大人物,敌人不可能用这么大的人物来作诱饵诱他出洞。这次行动的成功将带来敌人疯狂的报复,不知道这两个小组是否已经安全撤离现场,那埋伏在城外的两个小组呢,也撤了吧。接下来,组织军统的大规模行动将更困难,因为敌人将防范得更严密。
据他所知,日本全民皆兵,国民整体的军事素质要比中国的好,孩子从小就接受军事化训练,冬天只穿很少的衣服,独自在冰面上行走,以锻炼意志。日本的陆军中野学校是著名的间谍学校,学员在那里能接受全面的特工训练,这些都是中国所不能比拟的。
日本这个民族,善于吸取别人所长,自唐朝开始,他们就派人来大唐学习各种经验,日本的和服基本脱胎于中国的唐装,他们喜欢跪坐在榻榻米上,这和唐朝的风俗也是一样的。中国历经朝代的变迁,服装及风俗习惯已经大变,可日本没变。他们一直让孩子从小就熟读《孙子兵法》、《三国》等兵书。
自从“七七事变”以后,日本在中原大地长驱直入,利用各种手段对中国人进行渗透或者杀戮。牛宝军担心,重庆也有不少日本特工,甚至连军统本身都隐藏了一些为日本卖命的可耻的汉奸。这些人经不住日本人的酷刑,或者他们本身就想着卖国求荣,以图来日之变化。
敌人真的很强大,万万不可小视。保存有生力量,同时为我们的国家做更多的事情,这是目前唯一可以做的了。还能回到重庆吗?恐怕上海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何处黄沙不埋忠骨呢?上海就是自己杀敌的战场,只是他不同于那些在正面战场上向敌人头上砍去的战友们,他需要每天在刀口舔血,在刀尖跳舞。他的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到李家为占有了她的身体,他恨不得将李家为砸成肉酱,可是,他不能,他还要将李家为争取成自己的同盟。
特工,这微妙难言的职业,注定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永不为人所知。只求俯仰间,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祖宗亲人。难道内奸真的存在于上海站?也许内奸在重庆,得知了上海这里的消息,然后密报特高课也说不定。如果非要在军统内上海站彻查,目前待查的就是第三小组和第四小组,还有小柱子。
牛宝军查内奸,日本人查牛宝军,谁在谁的瞄准镜里呢?
特高课召开紧急会议。井上清大发脾气道:“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公然挑衅!是对特高课的藐视!”
上海市市政府秘书处也在召开特别会议。
街道上,挂着日本旗的军车呼啸而过。
到处在戒严,街口都是等待严查的排队的人。
晚餐时间,李家为一家人正吃着饭。
管家走上来,轻声对李家为说:“井上清来了。”
“哦,快请。”李家为用餐巾抹了抹嘴。
“看来,我来得不巧啊!”井上清笑着说,眼睛却盯着白玉梅。
“今天我回来得晚一点儿,要平时也吃完了。楼上请。”李家为让道。
“就在这儿说吧,我还有别的事情,马上要走。”
“请坐。”
“听说,今天是李先生去把玉梅小姐接出来的。”
“是的。她正好去那条街办点儿事情。”
“什么事情呢?”
“大佐先生,你是怀疑我和那个爆炸案有关系吗?”白玉梅插话道。
“你不认为你应该解释一下吗?”井上清笑眯眯地看着白玉梅,好像是在问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笑容背后的杀气像闪着白光的日本刀。
白玉梅莞尔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冯学庆在路上碰到她,非要捎带她一段。”李家为解围道。
“在哪条路碰到的?”在井上清看来,李家为仿佛不存在,他的眼睛还是盯着白玉梅的眼睛。
白玉梅径直朝井上清走了过来,说:“录口供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井上清干笑了两声,说道:“事关重大,白小姐料事如神啊!”
“我陪她去。”李家为急忙道。
“请。”井上清躬身一让。
李家为临走的时候,冲太太挤了挤眼睛。李太太心领神会。
井上清的车子刚发动,李太太就拨通了山口纯一郎的电话。通往客厅的走廊上,有个黑影在向客厅张望。佣人阿凤经过走廊的时候,拍了拍黑影,问道:“张妈,你干吗呢?”
张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舒一口气说:“死丫头,你吓了我一跳。”
“你才吓了我一跳!也不开灯,幸好我眼睛好,看到是你。”
“我找个东西,掉这儿了。”
“什么东西啊?我帮你找。”
“不值钱,算了。”
“百合子,你确认你在现场只看到李家为和白玉梅两个人吗?”
“是的,前辈。”
“可是,现场有人发现还有一名中年男子。白玉梅说那是她表哥。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井上清的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
“中国人说,无巧不成书。”
百合子被井上清单独叫到办公室谈话,这种情况越来越多,百合子总是恭敬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地回话。
“我已经让现场那人靠回忆画出了那个男子的肖像,你看看。”井上清递给百合子一张素描,画上的男子眉清目秀,百合子看了,心里一惊,真像那天和她一起买金鱼的男人。那眉眼的组合是那么神奇地击中了她少女的心。难道这就叫一见钟情?
初夏时节的下午6点,天色还是很亮,百合子穿着一件蓝丹士林布旗袍不自觉地来到初次见到那个中国男子的街道上,花店已经没有人了。上海,这座东方的大都市,处处是繁华景致,大日本帝国即将征服整个中国,乃至全亚洲,这是多么伟大的梦想啊。如果自己能够爱上一个中国男子,这不也是大东亚共荣的具体体现吗?百合子在给自己的感情找理由。
她多么希望还像上次那样邂逅那名男子。他该叫什么名字?他是哪里人?他会喜欢自己吗?他是做什么职业的?
可是,她没看到他,却意外地发现了严斯亮的身影,于是她紧跟上去。显然对方是受过反跟踪训练的,他很快就从街道进入了巷子。那些巷子里,有正在门外摆开了小板凳吃晚饭的男女老少,有竹竿撑着的五颜六色的衣服。
严斯亮走得急,百合子跟得紧,走了一阵,远远地可以看到巷子是个死胡同。
严斯亮放慢了步伐,显然是在思考着对策。严斯亮再回头的时候,百合子却不见了。
于是,严斯亮折回。
刚才被一个女人跟踪,是敌是友呢?正在思考之际,冷不防身后有个彪形大汉勒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一个大麻袋从头上套下来。
完了,严斯亮心想,是黑社会绑架,还是日本人?他的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自己是军统覆灭小组里幸存的那个,是没有被人出卖的那个,他还要靠自己的努力再做些事情,以报这深仇大恨。他不甘心输,这是他不肯离开上海的原因,当然,重庆特派员的信任也让他感动不已,士为知己者死,上司的信任是比黄金都要贵重的东西。
不过,现在厄运来了。如果是日本人,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到头了,他还这么年轻,要么做汉奸,要么被日本人杀掉,或者,他摸摸内衣的领子,那里有一颗毒药,它可以帮助自己死得体面些。
大麻袋终于从严斯亮的身上去除了。严斯亮深吸了几口气。
严斯亮以为自己应该在一个摆满刑具的审讯室,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温馨的日本风格的房间。
过了几分钟,进来三个人。中间的这个人是川本小藤,他穿着日本军装,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对他说:“让严先生受惊了,我们只是请你来坐一坐,交个朋友。”他的嘴一努,其他两个人便给严斯亮被捆绑的双手松了绑。
“我们一向仰慕严先生的气节,今天初次见面,送你一个礼物,不成敬意,希望你会喜欢。”
川本小藤拍了三下手掌。门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了进来。
严斯亮一看,不认识。
川本小藤顺手拿起桌子上一杯水,朝那人脸上一浇,那个人发出一声惨叫。血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严斯亮再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小柱子。他一直怀疑小柱子。可是看到小柱子这个样子,他为自己误解了战友而惭愧。
小柱子没出卖他们,如果出卖了,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风光地当起汉奸,另一个是日本人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一枪将他解决。而他身上的伤又绝非苦肉计可以演的,全身都是伤,腿肯定是断了,无法行走,人瘫在那里。
这是日本人要给他的见面礼,是震吓。
严斯亮正吃惊的时候,川本小藤上前一步,迅速从严斯亮的内衣领子里取走了那颗药丸。
日本人无所不知,连军统的习惯他们也一清二楚。既然他们不想严斯亮立即死,那么看来,还有第二件礼物送来,那就是利诱。
“小柱子是你的手下,你不觉得自己失职吗?”
严斯亮瞪着川本小藤,一言不发。
川本小藤从横放在桌子上的日本武士刀的刀鞘里猛地抽出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严斯亮紧闭眼睛,等待那把刀穿过自己的身体,可是,没有。他睁开眼睛,这个小眼睛的日本军人把刀柄递给了自己,什么意思?
“请你动手杀了你的手下,免得我们动手他会很痛苦。”
严斯亮接过刀,他思量了一下,不可能在自己中弹前,用这把刀刺中川本小藤的肚子。假设他的攻击目标是川本小藤,当那把刀在空中划着弧线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被眼前的三个日本人打成筛子。
他握着这把刀柄为环形的日本刀,一时动弹不得。让他用日本人的刀杀自己的弟兄,只有变态的日本人才能想得出来。
见他半天都不动手,川本小藤的左手向下猛地一砍。于是,那两个手下就将刀一下下地戳进小柱子的各个部位,先是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肚子,一开始,小柱子还能叫,后来他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眼睛盯着严斯亮,蠕动着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杀了我,杀了我。”
严斯亮的眉头紧紧锁住了,猛然间他蹿到川本小藤的后面,握住川本小藤的手,用依旧在川本小藤手上的手枪开了三枪,刀尖则抵着川本的脊梁。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川本小藤反应过来的时候,小柱子已眉心中弹,而川本小藤另外两个手下均是如此。这是经过严格军事训练才能培养出的素质,他不得不服。在目前的情形下,这个中国人要杀自己也是易如反掌的,只要他稍微一用力,就可以让自己透心凉。不过,川本小藤感觉那把刀跌落在地,显然,严斯亮没有杀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