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日本人、伪政府、军统、共方、黑帮,各股势力都有,不要说能在这里如鱼得水,就算能把命保下来也算是不容易的了。严斯亮总结一条经验:在战场上,越怕死的就越容易死,越不怕死的就越不容易死。
他现在就好像做上标记的一条金鱼,被放入金鱼缸,日本人要靠他找到特派员。他终于明白了,那天和特派员见面,日本人都知道了,只是当时并不确定,因此错失了抓他们的良机。因此,他要和组织断绝联系才能保护组织上的人。尽管这样做会让组织误认为他已经投敌了。
5月天气有些闷热,只有清晨的风透着一丝清凉,这让严斯亮能头脑清醒地思考一些问题。
鄂北战役又开始打了,他多想请命带一支部队在前线厮杀,排兵布阵,打得小鬼子们哭爹喊娘。虽然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开仗,通常都是失利,但是,喜峰口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刀队,以及1938年2~5月的武汉空战都让人无比兴奋。那一年,中国年轻的空军与日本空军展开了殊死激战,多次空战,连战皆捷。很多老百姓听到警报不是躲起来,而是爬上房顶,看画着太阳的日本飞机怎么折成两段,冒着黑烟,从天上倒栽下来。
他仿佛看到自己头戴绯弁冠,披着绛色的斗篷。风吹得战旗猎猎,斗篷翻飞,偶尔会露出里面青色的缎绣衮龙袍。战争就是血染征袍,战争就是大丈夫马革裹尸,为国捐躯,英名永存。
可是现在,这一切将和他失之交臂。他被日本人抓到,又被放了,这意味着他要用一生去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不能再和组织联系了,他不能用上级的安全作为验证自己能甩脱敌人跟踪的实验品。他不能!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那个朋友:杜月笙手下的红人郑英杰。
杜月笙是上海三大青帮头子之一,他也是不愿意做亡国奴的有血性的中国人。在淞沪会战中,杜月笙以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名义组织上海市救护委员会,救护了抗日受伤军民数万人。让严斯亮记忆犹新的是那好吃的大饼。杜月笙得知驻守在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缺乏食品时,仅用了一天时间即向谢晋元团送去了20万个饼。
作为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主席团成员兼筹募委员会主任,如果说他募捐,把自己的住宅让出来作财政部“劝募委员会”作办公地点都是在情理之中,那么他损毁了自己的几条大船就相当令人敬佩了。上海沦陷后,为了阻止日本海军大规模溯江西侵,国民政府决定封锁长江。杜月笙顾全大局,率先指令自己的大达轮船公司开出几艘轮船行驶至江面凿沉。在杜月笙的带领下,其他轮船公司也纷纷响应,凿船沉江,阻塞了长江航道,迟滞了日军的进攻。
杜月笙和戴笠关系密切,他们共同创建了一支武装游击部队——苏浙行动委员会,配合正规军参加抗战。郑英杰是苏浙行动委员别动队五个支队中第一支队的副司令。上海黑帮是任何势力都不敢小觑的一股力量,为什么不去投靠他们呢?严斯亮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兴奋,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严斯亮和郑英杰虽然交往不多,但却一见如故,分别多年,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他。
夜已深,李家为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滚圆,并无一丝睡意。方剑的话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想起日本人入侵中国以来,东三省、华北、上海、南京相继沦陷,可是蒋介石却还在重庆指挥国军和日本人一次一次地在华中战场血拼,这样的精神的确令人钦佩。
蒋介石、汪精卫和自己,都在日本留过学,亲眼目睹日本的强盛和国民的团结。反观国内,一盘散沙,军阀连年混战,好不容易有了黄金十年,进行了一些基础工业和交通的规划建设,没想到日本人来了,一切全部停顿。
自从国父逝世以后,蒋介石和汪精卫,一个有军事实权,一个有党内人脉,他们俩是一山难容二虎,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他欣赏汪精卫的学识才干,汪精卫带一帮兄弟从重庆出逃的时候,自己远在香港,之后才跟随汪精卫的,因此,蒋介石对自己的愤恨要少些吧。李家为这样思忖着。
“你想什么呢?”李太太忽然问话,把李家为吓了一跳。
“你吓死我了。”
“你做亏心事啦?”李太太随口一句话,正中李家为的心思。和白玉梅的私情、归顺重庆政府,这好像都是亏心事。
李家为翻了一个身,说:“快睡吧,不早了。”
黑暗里,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却清晰地看到汪日密约——他也参与起草的一份重要文件,多少人想看到其中的内容,可是,这是绝密。他明白,那些条款之苛刻,比当年的二十一条更甚。将诺大中国变成了区区岛国的附庸国,要是祖宗有灵,也要羞愧而死。
小野平一是非常小资的那种男人。他热爱生活,喜欢喝咖啡,喜欢书法、摄影,而且他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过,在军中得胃病的人很多,打起仗来,能填饱肚子就不错,还怎能有规律,有热乎乎的东西吃呢?
仁心诊所给他打来电话提醒他复诊,虽然工作繁忙,他还是请了两小时的假去看病。
日本人从小就有军事方面的教育,日军意志的顽强是全世界公认的,每一个日本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军事素养和决死的勇气,而中国人没武器没钱,有的枪拉半天都拉不响。可是,日本军人没有想到中国军队的韧性是这样好,中国军人赴死的决心丝毫不逊于日本人。小野平一在战场上亲眼看到中国人用血肉之躯对抗着钢铁、炮弹,死后依然圆睁的眼睛里还喷射着复仇的怒火,那景象深深地震撼着小野平一。
日军遭遇到的是博大的文明古国的力量,就好像一个修行多年的老和尚,他站在那里不发力、不抵抗,可是千钧的力朝他身上打过去,又被反弹回来。
日军从北向南,本来是三个月便可打完的仗,可是被迫从东向西追溯。在淞沪战场胶着了三个月,中国的国力已经撤退到了四川盆地,那里山高水深。三年了,虽然中国的大片国土都在日本人的手里,可是中国的西北还有众多的军队,这次大本营备战充分的湖北之战,能缩短战争的进程吗?他真的太想回家了,他心爱的姑娘美惠还在苦苦地等着他回家。他不能死,他一定要活着回到日本,娶她,和她生很多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近来司令部的来往电报如雪片飞舞,但愿走开的这几个小时,长官不要有事情找自己,他对那家诊所的印象很好——医术高明,环境干净。
他穿着西装走在上海的大街上,看起来应该和中国人没什么分别。刚走进诊所,就有一个漂亮的护士小姐在门口迎接他了,服务真好啊,小野平一心里感叹道。
护士小姐把他带入了二楼内科专家诊室,晚上7点,这个时间,本来诊所只有值班的医生了,不过,出于对他的重视,曹良医生亲自在这里等他,见他进门,立即起身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小野君,您来了。”
良民,这才是良民,小野平一心说。
曹良简单地问了一些他平日的饮食起居,就让他躺下来做个手压检查,按到局部,有痛感,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太阳穴也有痛感呢,他忽然意识到一把手枪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紧紧地抵着。而曹医生依旧在检查着他的肚子。小野平一立刻去掏随身携带的手枪,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枪已经被拿走了。
“我可以起来说话吗?”小野平一用不太流畅的中文说道。
手枪稍微移开了一点儿,他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没坐稳,他的双手就被绑在身后了,动作熟练,是曹医生干的。小野平一真后悔对他这么信任,也后悔居然相信中国人开的诊所。
这时候,他才看到站在曹医生旁边的那个拿枪对着自己的人,高大帅气,与其说是抗日分子对他举枪,不如说是电影明星在拍戏。
“委屈小野君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牛宝军的温和让小野平一大跌眼镜。
“你们是重庆的,还是延安的?还是?”
“看来你对我们中国的情况很了解啊!感兴趣的东西,都会去了解对吗?这是美惠小姐即将结婚的消息。”
说着,牛宝军递给小野平一一张日本的《读卖新闻报》,是上个月的,上面说,著名演员美惠小姐将嫁入皇族,婚礼定于5月2日。
报纸很旧,不过字都还清楚,5月2日,不就是今天吗?难怪自己今天身体不适,原来是心电感应所致。此时此刻,美惠的身边应当宾客如云吧,他的美惠,不,这不是真的,和美惠结婚是他的梦想啊,是爱的力量支撑他在弹雨纷飞中不断坚持着,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小野平一忽然觉得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不禁哭了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冷静了一下,小野平一问道。
“我刚才说了,感兴趣的事情都不难办到。”
“为什么你们要相信我,我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就是这场战争才导致你们劳燕分飞的,难道阁下不想早点结束吗?”
“我当然想,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实现大东亚共荣,战争不就结束了吗?”
“请你记住,想统治和奴役另一个民族,这是永远办不到的,战争结束的唯一可能就是你们撤出中国。你们在中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罪孽深重,你难道不想为他们赎罪吗?”
牛宝军的话勾回了小野平一早已沉沦的灵魂,是啊,他亲手杀死了无数的中国人,结果,他的女人却被别人抢走了,这也许就是报应。
在小野平一眼神迷惘的时候,牛宝军拿着相机对着他一阵乱照,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日本人不是惯于此道吗,那么我们也不妨如此仿效。一个被捆绑的帝国军人,可想而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照片如落到他的老大手里,恐怕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们干什么?”小野平一下意识地反抗着。
“你必须和我们合作,你没有选择。”
日本军人没有俘虏的概念,他们的武士道精神崇尚要么杀死敌人,要么自己殉国,能为天皇效忠是无上的荣誉。而珍爱生命的小野平一不得不屈从命运的安排。也许,他不配做大和民族的后代,在被黑布蒙着眼睛,被放到一个空旷地方时他仍然这么想。
牛宝军和曹良放下小野平一后,立即钻进汽车离开了。
曹良一边开着车,一边问道:“我们要离开那个诊所吗?”
牛宝军拿出一枚硬币,问:“你要哪面?”
“大头那面。”
“好,大头是离开。”
牛宝军向上抛了一下硬币,然后接住,偷偷看了一眼说:“你赢了,是离开。”
曹良笑了起来,说:“看来,你是不敢用我的脑袋作赌注啊。”
牛宝军扬了一下嘴角:“现在还可以再赌。来不来?”
两个战友之间的调侃让人放松了一下绷紧的神经,在孤岛上海,他们压抑得太久太久了。
这里是日租界,他们将小野平一放下的地方离他的家不是太远。
牛宝军和曹良分手了。他独自行走在夜晚的街道,步伐坚定,每一步都在赌,谁知道下一步有没有冷枪打破自己的头颅呢?夜晚会比白天更安全些,因为有夜幕的掩护,但也会比白天更危险些,因为没有人流的遮蔽。任何事情,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
他的心中有柔情袭来,这个时候,他多想可以回到家的港湾,在那里憩息;又有激情滚滚而来,他从报纸上得知,日军又在枣宜地区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多少中华儿女又要用血来保卫自己的国家了。民国政府退无可退,武汉是最后的大门,在这座大门外驻扎了那么多日军。然而中国人始终相信,中国不会亡,除非可以消灭掉四万万中国人,否则,只要有一颗种子,就能发芽,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最崇拜的张自忠将军这次也带兵上阵了,企盼他能奋勇杀敌,一洗中国人的耻辱。而自己已经身入敌阵,也会像一只昆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日本人离开中国的那天,他觉得自己是看不到了,没有令人恐惧的刺刀,只有孩子们无邪的笑声,没有炸弹纷飞,只有和平鸽飞翔在蓝天上。
对日抗战是持久战,可是到底还要多久?
想着想着,牛宝军已经到了日租界和美租界的哨卡,他神态自若地经过日本士兵的身边。
“停下!”有士兵用不熟练的中文在喊。
他回头,士兵在对他做着手势,不要慌,不要慌,他对自己说。
那个士兵对着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像,反复几次,然后手一挥舞,说道:“就是他!”
旁边立即有哨兵将他捆绑起来。
牛宝军用英文叽里哇啦地抗议着。
那个士兵进到岗亭,摇了一通电话,过了一会儿,一辆吉普车急驰而来,在哨卡前戛然停下。
从车上走下的正是百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