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梅小姐,李先生身体好点儿了没有?”井上清走过来搭讪。
“好多了。谢谢关心。”
“一郎,好好照顾玉梅小姐。”井上清转身离去,向着另一个美女走去。玉梅顺着他离去的方向看去,一个衣着华贵并且酥胸半露的女子挽着一个外国人的手臂刚刚从大门口走进来,却已经吸引了场内半数人的目光。不只是因为这衣服的款式,还因为这个女子的美貌与众不同。那,正是美琪和她的法国丈夫华夫。
想不到华夫先生也是亲日的,牛宝军觉得好险,对于美琪非正式地为自己工作,也多了一份担心。可是,心里的活动却并无一丝从表情里流露出来,牛宝军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眼睛里是一层淡然掩盖着古井般的深邃悠远。他倒是将绅士的热情聚焦在下场的歌手身上,为她拿这个拿那个,周到细致。
这次,白玉梅看清楚了,牛宝军的女伴一头青丝被挽成了好看的发结,香腮雪肤,眉梢蕴情,青春中藏着妩媚风韵。美琪是现代少妇的美,这个女人是可人少女的美,都是人间尤物,都和牛宝军扯上了关系,玉梅的心头一阵醋意。
这时,美琪发现牛宝军和白玉梅居然也在场,而且各自带着绝色的女伴、男伴。她只将他们收在自己的视野里,然后很有淑女风范地和井上清寒暄起来。
百合子沉醉地看着方剑,他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线那里,显得纯真可爱,和他这个年纪很不相衬,从侧面看,他的鼻子挺拔得像山岳一般,叫人想,如此的悬崖陡壁,任何人都攀不上去。
她发现了今晚的另两个美女,女人对自己的同性总是敏感的,担心自己不再是众星捧月中的唯一。可是方剑似乎都没有正眼瞧过她们,全部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多见。
从石牌前线铩羽归来,百合子更深知生命的宝贵和爱情的甜美,她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男子是否会离开上海,不知道他对这段浪漫的上海奇缘是否会珍惜。她去了美国领事馆,她想查出近日离开上海的美国人。
结果是令人振奋的。没有他。这就意味着他还逗留在上海,是为了她那句,“你等着我”吗?
百合子从小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不像一般的东方女孩子那么含蓄,在交际方面一向开朗奔放,她没有追过男孩子,因为没有一个男生可以入得了她的眼,可是,碰到这个男人之后,她完全没有了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她恨自己,可是,有一种力量似乎推动着她向前走,不给她停歇的机会。
幸运的是,她的美丽似乎打动了美国领事馆的西方男子,对她的请求提供了无私的帮助。
“您知道怎么联系这个人吗?”百合子上扬眉毛,同时,递上了一张牛宝军的照片,她安排周密,在牛宝军送别她的那个早上,就有人悄悄地替她拍下了他的特写照片。
“哦,你说的是方剑先生吗?这是他的联系电话。”
“非常感谢。”百合子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以西方的礼节,破例地对着那个办事员伸出了右手,让他轻吻了一下。
往常她在舞厅跳舞总会有些自诩名流的公子哥儿过来邀舞,可是她和方剑在一起还没有哪个人有这个胆子。今晚,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柔,舞姿是那样的轻快,她要争做今晚的舞会皇后。
美琪从烟匣子里拿出一支长长的女士香烟来,自然有殷勤的男士为她点上。她冷冷地看着舞池里那对众人关注的男女,那女子是明媚动人的妙龄女子,他是当仁不让舞技出色的男子,他们携手舞出的妙曼舞姿是一抹精彩的风景。
这时,有一只手似乎无意地在美琪光滑的脊背上抚过,美琪回头,那人冲她点头致意,经过她的身边,向另一桌走去,井上清,这个色鬼。
井上清倚在放满果品的吧台上和另一个日本人在窃窃私语,美琪装作取食物走了过去。到了跟前的时候,她尽量把自己的一切动作都放慢,她说日语的能力有限,听力却出奇地好,平时再细小的声音她也能捕捉到。
她看见山口纯一郎也来取食物,这个年轻人不像别的日本人那么讨厌,他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眉眼俊俏,他们不算很熟,见过一面。
山口纯一郎走到美琪的近前,静静地品着日本清酒,似乎不打算说话。美琪在音乐声中分辨出了不远处的日语,当她听到了那两个日本人的几句谈话内容后,心中像好几只小鹿在碰撞奔跑,这算不算是重要的情报呢?
那两个日本人分开后,山口纯一郎开口道:“华夫先生怎么没有陪你?夫人。”
美琪想不到,他的中文是如此流利,几乎和中国人说的没什么区别。“他去应酬去了,我们是老夫老妻了,倒是你,该多陪陪你的女朋友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
美琪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努了努嘴,便微笑着走回座位了。华夫已经在四处张望着找她了。她想,这个法国人对于抗日的中国人没有同情心,倒是和一帮日本人打得火热,美琪从心里鄙视他,他的生意需要日本人的帮助,甚至在发中国人的国难财,作为他的妻子,她也难逃其咎。
一曲终了,百合子和方剑牵着手走下场。
百合子拿过方剑为她取的橙汁,啜饮了一口,唇红齿白,口中吐露的是对各位钢琴家的名曲感觉,所幸牛宝军也对钢琴有兴趣,虽然不像她那么如数家珍,谈起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来也颇有见地,他们轻声细语,聊得欢快自在。
冈村之美在旁看着爱女以及她所喜欢的男生,从仪表谈吐上看自然是没话说的,可是这个男人年纪也不轻了,过去又会有着怎样的经历呢?
冈村之美其实一直不希望中日交战。战争前,他有好几个中国好朋友,可是中日交战后,他们受他牵连,遭到中国方面的严密调查,再也不敢和他有什么联系。在中国,汉奸是人人可诛的。
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民间往来千年不绝。他不明白,日本国内的主战派为什么一定要发动这场战争呢?虽然中国是那么贫穷,但是,中国还是有很多脊梁在的,一个有着五千年文化的古老民族,要占领它可能吗?
听百合子说,这个方剑是刚刚从美国回上海来找他表妹的,而且已在美国领事馆得到了核实,他的表妹就是李家为家里的白玉梅。
看似一切都顺理成章,可是冈村之美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恋爱中的人总是白痴一样的大脑,就像当年百合子的外公不顾家庭的反对娶了一个中国女人。重庆政府和美国的关系一向很不错,他一定要提醒百合子当心点。
正在想着,百合子拉着方剑过来了。
“爸爸,给您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和您说过的方剑君。”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牛宝军用日语问候道。
“你去过日本吗?”
“没有,只是有兴趣学了一点儿日语。”
“说得很不错。你成家了吗?”
“没有。确切地说,在美国也有外籍女朋友,不过家父一直希望我能找一个温顺的东方女孩子。”
“百合子可不温顺啊。”
“爸爸,您说什么啊。我们要去玩了,失陪了。”
看到女儿难得这么开心,冈村之美真有点不忍心打破她的美梦了。
白玉梅和山口纯一郎谈笑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原来如此。
白玉梅何等聪明,她立刻洞悉了牛宝军即将开场的好戏。
牛宝军要从水底潜到水上,表演一场水上芭蕾。这是最后的决战。而且,为了他这个计划成功,他连她都要隐瞒,并非不相信她,而是他要保证戏演得逼真,不出任何差错。好,那就配合他。
不过,她的心里涌起深深的悲哀,宝军在玩火,稍一不慎,就会自焚。那个女人原来是冈村的千金,玉梅听李家为说过,冈村是个间谍头子。宝军此举一旦失败,也会牵连到她,她是他的表妹,这点大家都知道。不过,策反李家为的任务已经完成,除了继续配合李家为和重庆方面的联系之外,自己的作用已经较前一阶段小了很多。那么,即使和宝军一起玉石俱焚,她也心甘情愿。
“你带我见了你爸爸,那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带你见一下我的亲人。”方剑对百合子说。
“你有亲人在这里?”百合子一副惊讶的表情,其实她知道,他的表妹白玉梅也在舞场里。她不想给他自己什么都事先了解过的感觉,一个纯真的女孩子怎么能工于心计呢,那会让男人望而生畏的。
牛宝军拉着她的手,来到白玉梅和山口纯一郎的桌子边。
“玉梅,大家介绍认识一下吧。这位是冈村百合子小姐。”
“表哥,我们一直不敢去打扰你们,看你们谈得那么高兴。”玉梅的心里明明五味杂陈,可还是不得不装出高兴的样子来。
“这位是?”
“鄙人山口纯一郎。幸会。”
“山口君一表人才,还是中国通,不过千万不能欺负我表妹哦。”
“不会的。放心。疼她还来不及呢。”
井上清在一个角落里品着酒,看着台上台下的戏。上一次的舞会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并没有使他停止举办这种活动。中国有个词,叫做不能因噎废食。上次的防卫那么严,还是出了问题,他怀疑问题出在内部,俗话说,家贼难防,他这次倒要看看,到底谁是内奸。舞场内一切看似如常,暗里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便衣,每一个服务员都是专业的特工。他喜欢对手,喜欢高明的对手,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严斯亮暂时失踪,他不着急。上海小得很,这个年轻人总会冒出来。他似乎了解了严斯亮的脾气,严斯亮绝对不会离开上海,因为不甘心。很好,那就陪他玩一玩。
井上清已经通过铁观音在重庆那边散布了这一消息,严斯亮被捕,从此他再无清白可言。
井上清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侧耳听着靡靡之音,中国就好像一个神奇的游乐园,他畅游其中,享受着探险、较量、决战的刺激。
井上清这样的布置,除了心腹川本小藤知道之外,特高课内部没有其他人知道。
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井上清,白玉梅知道,他在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台。这一次他一定仔细到每个毛孔,他要证明给自己的同僚和上级看,他井上清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上一次的耻辱这次他一定要雪。白玉梅决定,绝不能露出一丝破绽,既然大家都在演戏,那她一定要拿个高分。
山口纯一郎看着面前的佳人,精神有些恍惚起来。
这个女人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个谜。她是白玉兰的孪生妹妹,气质和姐姐明显不同,姐姐果敢干练,妹妹神秘高贵,虽然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但他依然分得出姐妹二人。
都是芳华绝代的美人,一个是他的上级,一个是他的名义女友。他希望,白玉梅可以成为他真正的女友,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是,她的眼神里有冷漠,有热情,有单纯,有历练,就好像水与火、动和静两种不同的特质混杂在一起,让人想去探寻。
他终于明白了,当初第一次在法国轮船上邂逅白玉梅,发现她换了很多衣服,但她并不承认。原来,他看见的另一个是白玉兰,她也和他们同船抵达上海。
他是空降到十三军司令部特高课的,原本他被派去越南保护汪精卫。
1939年3月,他奉日本首相之命,和其他成员一起准备到河内接汪精卫去日本的时候,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河内刺杀案。
1938年12月,汪精卫等一行从国民政府所在的陪都重庆出走,经昆明辗转到越南河内。时任日本首相的近卫文麿发布第三次对华政策声明,提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三条件之后,汪精卫于12月29日发出《致蒋总裁暨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声明,并在香港发表,顿时举国皆哗。
1939年3月,戴笠派得力干将到河内刺杀汪精卫。刺客疏忽,开枪后没有验明正身,只是错杀了住在汪精卫房间的秘书夫妇。这都是山口纯一郎抵达河内之前从报纸上获悉的。他并不知道,在今晚的嘉宾里有一位就是当年河内刺杀行动的具体执行者,而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方剑。
当年被选中的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共十几个人,都是军统的精英,这其中就包括牛宝军。
戴笠亲自到香港坐镇指挥,命令从全国各地军统中抽调的行动组人员马上到香港军统区总部报到。
在香港高街6号,戴笠召开了秘密机要会议,在会上,他激愤地说:“汪精卫叛逃出国,29日发表‘艳’电,公开投降日本,成为可耻的大汉奸。对于这个民族的败类、党国的逆贼、孙中山先生的不肖之徒,我们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不过汪精卫虽然外表温和斯文,但为人狡猾诡诈,你们侦察要准确,计划要周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打草惊蛇,等他溜到日本去,就难以实施了。”
戴笠当即定下余乐醒、陈恭澍二人为行动组正副组长,率领十几个组员,到河内开展秘密活动。他们调查到,汪精卫住在哥伦路25号,距中国领事馆不远。
在领事馆的秘密配合下,3月20日午夜时分,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壮汉翻墙入汪寓,迅速冲上二楼,劈开汪精卫住的203号房门,见人钻到了床底下,连发数枪,血溅房间。得手后迅即撤离到香港。岂料死者不是汪精卫,因曾仲鸣妻子方君璧刚从香港到河内,曾仲鸣房间太挤,汪精卫主动将自己的房间调给曾仲鸣夫妇。于是,倒让汪精卫侥幸逃得一命。
山口纯一郎见到汪精卫的时候,他似乎还没有从恐惧中醒过神来,眼神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