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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杜兰朵时,张晴天瞬间就被她的美迷晕了。
是的,她不仅漂亮而且年轻,正是丹青笔下描绘的那般曼妙,令目睹她芳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把那张生动的脸永远地烙印在记忆深处。
细长的黛眉微微挑起,眼睛里含着一汪清水,隐藏无限的沉静,既有几分懒散,也带几分惊慌,小巧玲珑的鼻子,唇上的褶皱粉中透出一点点朱红,嘴唇微微张开,露出躲在里面洁白的小牙。俏丽的脸庞,柔和的下巴,勾勒整个脸型的线条都在光线下微微颤动。
她的皮肤很特别,看不见毛孔,而是一种特别细密的肌理。
也许肤色太白了,再加上身着一条洁白的婚纱纸裙,让她看起来没有一丝人间的烦躁,更显素净脱俗。
杜兰朵一动不动地站在橱窗里,虽然她只是个纸制的仿真人偶模特儿,却让张晴天深深为之着迷,以至于每天他都要绕很远的路,特意经过这家艺术品店铺,为的只是隔着厚厚的橱窗玻璃看一看那件名叫“纸新娘杜兰朵”的纸质艺术品。
假如张晴天是个富有的男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要求店主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卖给他。可是张晴天收入微薄,胆小而害羞。
自从张晴天被没有生命的杜兰朵迷住之后,不论白天或夜晚,她的倩影总是浮现在他眼前。不知因为什么,他的心越来越细腻,越来越敏感,一星期后,他终于鼓足勇气推开那家艺术品店铺的门。
“年轻人,我知道你看上了杜兰朵……”老板矮胖但透着精明,他指了指一张类似价目表的精致卡片,对张晴天笑眯眯地说,“请别介意我说话太市侩,杜兰朵是个绝美的艺术品,像你这样的男孩子是拥有不起的!”
张晴天没接那张卡片,只是低头看了看,上面写着:
张晴天不知是如何从店铺里出来走到马路上的,他的头晕晕乎乎,从店里出来时甚至忘记拉开店铺的门,额头直接撞在玻璃上,咚的一声响,老板很好心地走过来扶住他,可给张晴天的感觉却是一种恶意的嘲讽。
张晴天,22岁,无固定职业,身材修长,脸部轮廓分明,最突出的是一对眉毛,思考的时候眉毛向上耸起,很像好莱坞某个忧郁的男影星。最近他找到一份新工作,由于外表气质独特,经过朋友好言相荐,他被一所艺术学院选为写生模特儿。上下午各两个半小时,或站或坐在画室里,供学生描摹写生,就这样,张晴天每天能领到100元的工钱。
除去节假日,平均每月2000元左右的收入,他当然买不起昂贵的杜兰朵,因为能够产生美的东西自古都是令穷人望而却步的奢侈品。
当张晴天得知杜兰朵的“价位”之后,他就再没有勇气站在橱窗前仔细去欣赏她。但是,一有时间,他还是会快速地从店铺门前经过,远远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他也很知足了。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这一天悄悄来临,橱窗里的杜兰朵竟然不见了。
张晴天愣愣地戳在马路中央,过往的车子狠狠按着喇叭,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朝店铺走两步,却看见矮胖的老板正在玻璃门里朝他招手。
“杜兰朵是今天早上出售的,买主是一个相当阔绰的人,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我推测他应该是一位乡镇企业的老板。毫不夸张地说,杜兰朵是件很优秀的艺术品,我知道买主不懂艺术,可人家很有钱。”胖老板看着张晴天那张木讷而失落的脸,“年轻人,你别失望,我也知道你喜欢杜兰朵强过那个人,也许她也喜欢你,因为有一些东西,似乎是杜兰朵特意为你留下的……你有没有兴趣看一看?”
胖老板诡秘地笑了,他慢吞吞地从柜台底下掏出一个扁扁的灰纸盒子,把盒盖掀开来,里面平平整整折叠着一件婚纱,纸做的,白得像雪。
“买主只带走了杜兰朵的身体,却留下了她的衣裳,他说白色的衣服不吉利,看起来像孝服,也许那人更喜欢红色,红色吉利,看起来也热闹不是吗?”
“不!”张晴天摇摇头,“杜兰朵只适合纯净的白色,穿上这身纸婚纱,她才是纸新娘!”
“是啊,虽说这只是一件折纸衣服,但它也算杜兰朵的一部分。”胖老板又笑笑,“所以,我希望把这件婚纱留给懂艺术的人……”
“你要卖多少钱?”
“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才工作了一个月,只能出500。”张晴天翻看着钱包,“我得留下这个月的饭钱。”
“成交。”
父母临终时给张晴天留下一所院落,平房,窄小而破旧,但毗邻火车站,车站在扩建,所以,别小看这点遗产。
回到家,张晴天没有立刻打开纸盒子,虽然感觉盒子的重量大大超出了一件纸衣裳。
花了半个月的饭钱买了这件纸婚纱,他心甘情愿,因为这是杜兰朵穿过的,或者说是杜兰朵的遗物。他欣赏了她那么久,是该为她做点什么的,因为他忘不了杜兰朵望向他的那种哀婉的眼神。
没错,是眼神而不是眼睛。
很多没生命的物品都有眼睛,但没有眼神。
杜兰朵是有眼神的,凄凄楚楚得动人,可他却没能力解救她,把她从橱窗里释放出来。像所有悲惨的爱情故事一样,心爱的人最后还是被无情地夺走了。
杜兰朵今后会怎样?
她会幸福吗?
她该被陈列在镶金边的橱窗里,四周都是珠光宝气,也许她更喜欢那种生活。
张晴天坐在床上很久,他的手还按在纸盒上,“打开来看看吧。”似乎有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地说。
盒子里面的婚纱叠得很整齐,张晴天把自己的双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才谨慎地用两根指头捏起衣服的一角,慢慢将其提起。这条长裙实在是太薄了,拿在手里丝毫没有重量,看起来就像用一大块纸巾剪裁的,纸质微微皱起,有弹性,还有一股幽香。
张晴天熟悉了那种幽香之后,他准备把长裙叠起来放回去,他低下头,发现纸盒底部,还放着一件煞风景的东西。
怎么会有一柄匕首?
匕首轻薄,也像是纸做的,它卡在箱底好似固定在那里。张晴天把纸裙放在床上,抠出纸匕首,掂了掂,超出了看起来的重量,凑近鼻子闻了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匕首是白色的,刀柄比刀刃略厚些,仔细检查之后,才发现刀柄是纸卷成的,而刀片是真的,表面贴着的白纸只是一种伪装。
这真有些令人费解。
纸很容易就被撕掉了,张晴天看见了薄薄的金属刀片,他立刻张大了嘴巴,因为刀刃上并不洁净,上面粘着暗黑色的点点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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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梦是毫无逻辑的,睡着了,什么都可能出现在梦里。
梦里的天阴得严严实实,张晴天站在马路上,他直直地朝对面望着,因为那里孤零零立着一家店铺。橱窗空空但有盏昏黄的灯,光不亮,周围太暗,所以还算显得突出。
张晴天认为杜兰朵应该站在橱窗里,这一次他却非常失望。就在这时,他觉得有个轻飘飘的东西从身边擦过去。张晴天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看见,但恍惚之后,橱窗外面明显多出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杜兰朵。
当视线集中在杜兰朵身上时,她整个身体仿佛近在眼前。
杜兰朵的脸还是那么白,身上却穿着一件红裙子,她的一条胳膊垂下来,另一条背在身后面。她的眼睛眨了眨,嘴唇张了张,然后全身每个关节都软软地动起来。
张晴天开始找路了,他要穿越马路到对面去,可惜刚才的马路变成了河,河水湍急,要想过河必须先找到桥。
桥好歹是出现了,白色的独木桥,薄得像纸,张晴天义无反顾地踩上去。桥看起来不长,但很难经过,走了很久他还是身处在桥上。
他有些慌了,扒着桥栏杆低头朝下望,河水变成黑绿色,而且里面游动着很多怪物般的鱼。是鳄鱼吗?不太像,那怪物有鳄鱼的大嘴和碎牙,但肚子和尾巴太细长了,数不清有多少只,密密匝匝挤在水里面,细长的尾巴搅动起阵阵水花,甚至都溅到了脆弱的桥上来。
千万不要掉进水里!张晴天心里发紧,快速地朝对面跑过去。
可惜,脚下的小桥还是动了,好在不猛烈,像一只巨大的肉虫在蠕动。
张晴天站不稳摔倒在桥上,手掌触碰到桥面才发现那根本不再是桥了,手掌上传来的感觉潮湿而粗糙,就像某种水生动物的甲壳。他的整个身体都趴在甲壳上面,双手抓住甲壳的突起,当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居然看见周围飘满了脏兮兮的云彩。
带有水腥味的冷风呼呼地吹在身上,张晴天清醒了一些,他低头朝下看了看,下面的楼房景物变得非常渺小,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骑在一条巨大的怪鱼身上,手里抓住的原来是鱼身上的鳞片,而这种怪鱼,很像刚才桥底下看见的那些有着鳄鱼嘴巴的怪物,只不过被肆无忌惮地放大了。
承载身体的怪鱼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张晴天开始急速下坠。一阵眩晕过后,他睁开眼睛一看,双脚落在马路上,橱窗近在咫尺,却不见了杜兰朵。
张晴天慌慌张张地四处找,一个红色身影出现在远处,他想喊出声,但又怕惊扰了前面的杜兰朵,他只能迈开脚步,紧追不舍。
四周的景物越来越稀少,越来越模糊,只有前方的杜兰朵那红色的裙角在飞扬,可是,那红裙子也开始一点点褪色了。
周围变得昏沉沉,乌云压在头顶,像一张巨大的脸,好似窥视着人间,很快,天完全黑了下来。
一步步从黑暗中走来,天变成了土黄色,没有光泽,沉闷而单调。眼前出现一大片洼地,很平展,很辽阔,地上不孤单,因为遍地都是开放的花朵,颜色繁多,无比鲜艳,赤橙黄绿青蓝紫,好看极了。
因为没有路,张晴天只好把脚踩在花草上,看似无情实则无奈。
终于,他看见了她,她和他一样孤单地踩踏着花朵朝前走着。
杜兰朵好像是走累了,她坐在花地里,动作有一点点僵硬。
张晴天跑到她身边,静静地低头看着她,杜兰朵随手采摘着周围的花,用手指轻轻一折花柄就断了,张晴天这会儿还没有感到意外。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一片花都朝一个方向倒下去,倒下去就再没能挺起来,也许花柄太脆弱,于是远处出现了一大片断了头的花朵。
“你在做什么?”张晴天虽然这样问,但他不奢望她能回答。
“我在编花环,”她抬起头,看张晴天一眼,“我送给你一个花环好吗?”
“好啊。”
张晴天的手里就这么多了一个花环,他低下头观看,这时候,天色又有些暗了。
“你不把它戴上吗?”
“好。”张晴天正要戴在头上,才发现那些花是纸做的,他这才恍然大悟般朝四周看去,天啊,原来所有的花都是纸花。
光线一下子变成橘红色,耳边传来了噼噼啪啪的轻响,那是纸张燃烧才会发出的声音。远处的纸花被火焰点燃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这边烧过来,张晴天感觉不到热,但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花在烧,从鲜艳变得暗淡,从暗淡变成黑色,又从黑色变成一撮灰烬。
他终于意识到,杜兰朵也是纸做的,他转过头看向她,她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脸,眼神依旧,含情脉脉之中透着悲凉。可惜,她左边的脸颊上面已经出现了一个窟窿,窟窿一点点变大,边缘有火苗攒动,一瞬间,她整张脸都变黑了……
张晴天一下子被吓醒了,他摸索到桌子上的灯,按了开关好几下,灯却没有亮,他以为停电了,但立刻他就觉得不对,因为屋子不但死黑,而且空间明显缩小了。
他把手朝上伸出去,手掌碰到了平平的物体上,很宽,很长,他害怕起来,用力把双臂伸直,可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上面不行,他开始把双臂朝左右平平地伸开,左右手都碰到了东西,可无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于是他用脚踹,也起不到作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躺在了一个扁扁的长长的盒子里。
能装下人的盒子叫什么,他心头一凛,想到一个词——棺材。
他感到异常的憋闷,身体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盒子也仿佛在不断缩小。空气越来越少,即便张大嘴巴也喘不上气来。压抑产生恐惧,紧接着,他觉得裸露的皮肤生出异样的感觉,像是很轻薄的东西一点点朝上移,遮盖住了他的小腿、膝盖、胸口、嘴巴、鼻子、眼睛……
张晴天无法呼吸,他快要被憋死了。
一声突兀的响声,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些光亮,只见一把匕首插进了盒子里,刀刃明晃晃,咯吱咯吱地动起来,在盒子上划出一道道缝隙,凉飕飕的空气涌了进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觉得那柄刀子是特意来拯救自己的,心里一放松,身体也好像能动了,她转动眼珠看了看缠在身上的东西,那居然是一件白纸做成的连衣长裙。当眼珠再次转向匕首时,刀刃上面不再光洁,似乎有一滴滴黏稠的血液从刀尖上往下滴。
血液越来越多,整个刀刃都染成了红色,滴滴答答落在身上,他觉得盖在自己身上的白衣裳都染红了。盒子是纸做的,被血水染得潮湿褶皱,全身滑腻腻潮乎乎的,张晴天觉得自己躺在了血泊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带血的匕首不见了,一只纤细的手从纸盒割开的缝隙里伸进来,手太白了,能看见点点滴滴的血水从指缝之中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