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鞆的海岸边,一名少年紧紧地攀附着岩石地带的潮汐池。不远处传来蝉鸣声。
少年掬起一捧潮汐池的海水,吸入口中,漱了漱,然后吐掉。白色的水在池中蔓延开来。
少年眼前的水面笼罩上了阴影,他微微侧过头,看到背后站了一个男人。
“怎么了,小弘?”男人问。
“啊,是忽那先生。”少年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在学校被欺负了吗?”男人说着,在旁边的岩石上坐下。
少年也坐了下来,蜷起身子,抱住膝盖:“笹井他们往我嘴里塞熟石灰。”少年喃喃道。
“熟石灰,是校园里画白线的那种东西吗?”忽那问。
少年缓缓点头,说:“然后还揍我肚子。”
忽那闻言,侧过身来,看向海面。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起风了。”
忽那说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海面,然后又说:“明明身边有一片这么美丽的大海,那些白痴的身心却丝毫没有受到涤荡。”
少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沉默着。
“他们真是太差劲了。你没受伤吧?”忽那问。少年摇头。
“不过嘴唇好像破了一点。”
忽那将眯缝着的眼睛转回来,看向少年。但他不发一言,于是少年又说:“忽那先生,我总觉得,活着一点都不好玩。”
“是吗?”忽那问。
“反正没好事。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活在这世上的呢,这个叫宇野智弘的人?”
说完,少年轻叹一口气。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活在这个地方呢?”
忽那闻言,露出类似苦笑的表情。他拾起旁边的小石子,扔向大海,然后说:“这可是没有人能回答的疑难问题啊。”
“反正没好事。继续活下去又能怎样呢,不过是长大成人——”
“小弘,莫非是因为遭受欺负,你才会产生这种想法?”忽那打断他。
智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嗯。”
“你是不是在想,世界上存在着强者和弱者呢?”
智弘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嗯。”
忽那摇摇头,然后说:“这么想是错的。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强者和弱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每个人的弱点也都不一样。”
“弱点不一样?”
“嗯。而欺负他人的人,则是世界上最弱的弱者。”
“我可不这么想。”
“那只是暴力问题。现在或许是这样,但等他们长大了,谁强谁弱可就不一定了。那些人将来搞不好会变成又干又瘦的穷老头子哦。”
智弘沉默了。
“我曾经见过好几个那样的人。这种事,你还是该听听大人的经验。”
“嗯。”智弘慢慢点头道。
“喜欢欺负别人的人啊,多数都是因为自己也受到了欺负。”
“被谁?”
“不一定是人。他的家庭,包括父母,都处于一种极度不安定的状态,自身无法得到信任。这种精神上的压迫,很可能时时刻刻都压在他的头上。”
“真的吗?”
“嗯,他们都被社会欺负了。虽然不是马上,但你很快就会发现的。好了,我们走吧。”
忽那说着,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岩石地带,来到一条小路上。二人肩并肩,继续向上走去。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可以眺望反射阳光的濑户内海的高台上。这附近道路狭窄,他们只能一前一后地走,忽那走在了前面。
“小弘,你该不会想自杀吧?”忽那头也不回地问。
“没有。”智弘回答。
“最近有很多中学生自杀的案例啊。要是你想死,记得先跟我说一声。”
“你会帮我吗?”
忽那惊讶地站住,回头看向少年。少年面露笑容,忽那也笑了。他又走了起来,说道:“我可不会。”
“是吗?”
“我才不要帮别人逃避挫折呢。何况那不仅是挫折,而是从人生的舞台上提前退场。根本没必要那么猴急,因为人只要乖乖待着,总是会死的。”
“不向他们报仇,我是不会死的。”智弘说。
“啊?”
忽那再次回过头来,小声道:“有那么严重?”智弘没有回答。
“总之,学校这种地方,没必要拼了命也要去。要是你觉得自己必须去死,一定要跟我说。”忽那说。
“然后怎么办?”
“然后退学。那种充斥着白痴的学校,别去就好了。”
“退学了,然后呢?”
忽那站住了:“你想干什么呢,小弘?”
智弘也站住了:“不知道,这里也没有工作。应该会到哪个大城市去……”
“福山之类的?”
“福山会有工作吗?”
忽那点了点头,沉默了。
“就算上了大学……毕业了也可能会被母亲介绍去当渔夫吧,因为妈妈店里总会有很多渔夫来光顾。”
忽那抬起右手,指了指海面。
“看看那片海吧,小弘。”
智弘看向大海。
“是不是又大又漂亮?”
“嗯。”
“大海是洁净的,没有白痴。”
“嗯。”
“那么,我们两个出海吧。一起造条船。”
忽那说。
“那学校呢?”智弘问。
“我来教你,在船上。”
“我们真的要当渔夫吗?”
“对啊,如果想活下去,恐怕真的得打鱼。你不喜欢吗?”
忽那催促着沉默的智弘继续往前走。
“不喜欢当渔夫,那就当海盗吧。”
“啊?”
“把船拦下来,冲上去,把我们要的都拿走。”
“那会被海上保安厅抓起来的。”
“是吗?那我们就只选不好的船吧。”
“有不好的船吗?这里可是濑户内海啊。”
“有的。我告诉你,其实有很多呢,只是大家都不知道。”智弘说。
回过神来时,二人已经站在了两条路的分岔口。
“呃,你要去哪儿?”忽那惊讶地问。
“忽那先生,你还有工作不是吗?我还想再走走,一个人想想事情。”
少年说,忽那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小弘,你好好想想。就算现在有很多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但也只有这几年了。等你长大了,必定会完全不同。”
“等我长大了,就没人欺负我了?”少年问。
“至少不会有毫无理由的暴力了。因为在大人的社会里,那是犯罪。”
“哦,是吗……”少年说完,又说,“为什么小孩子那样做不算犯罪呢?”
忽那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说:“也对啊。”
少年待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与忽那分别后,智弘独自走进树林里,又走了出去。道路继续向上,来到山丘上。
宽阔的草原一直延伸到远处,视野里尽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其中隐藏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少年分开杂草,一路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看到一辆孤零零的美产轿车。不仅没了四个轮子,连油漆也斑斑驳驳,露出里面的灰色铁板。
智弘走过去,站在那辆几乎完全腐朽,已经被野草埋没了一大半的美产车旁边。四扇车门也没了踪影,直接能看到车后座。
风吹拂着野草,拂过整片草原。太阳已经落到了远处的树林顶上,将草原染成一片金黄。
有车门的那一侧车身顶上刻有鸟居的图案,还绑了一根注连绳。这辆腐朽的大型轿车,俨然成了一座小小的神社。
智弘在车前轻轻合掌,然后转到车后,打开车尾箱,从里面拿出锤子和铁铲。紧接着,他拖着铁铲离开废车,走上了小路。
前面又是一片树林,小路一直延伸到里面。
智弘走到树林里,林中光线昏暗,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小路两旁吊着几根被绳索捆绑着的圆木,圆木都被吊在高高的树枝上。正对小路的圆形断面上有裂缝,其中几根圆木的裂缝中还插着小树枝。
智弘走过去,又往裂缝里插了几根小树枝,再用锤子敲进去。弄好之后,又用小刀将树枝的尖端削尖。
结束之后,他走进林木中,将体重全部压在一根垂下的绳索上。插满小树枝的圆木另一端被拽到枝叶中,看不见了。
智弘一边拽着沉重的圆木,一边将绳索捆在树干上。然后他抬起头,只见繁茂的枝叶间,竟有许多同样的圆木隐藏其中。
智弘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重新走回小路,抄起铲子开始在路中间挖坑。太阳越来越倾斜,穿过树林的小道渐渐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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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个一看就像小混混的少年走在山坡上。
智弘在山丘上看到他们,马上转身跑进了树林里。圆木依旧悬在树林之上,一段被绳索捆在树干上。他先将绳结检查了一番,然后掏出小刀,准备随时砍断绳索。
就在这个瞬间,智弘的身子猛地被震飞出去,滚倒在濡湿的草地上。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用一把大型匕首切割绳索。砰的一声,圆木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
少年智弘受惊过度,无法言语。那可是他准备了好多天的武器啊。
“住手,小弘。”
一个冷静的成年人的声音传来。
定睛一看,原来那人是忽那,手里还拿着一把大型登山刀,正一根一根切断智弘安排好的圆木绳索。
忽那对呆坐在地上的智弘说:“小弘,你这样是不行的,这会让对方受重伤哦。到时候警察会逮捕你,你可就有前科了。”
此时,智弘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事态,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你别来捣乱啊!”
但忽那充耳不闻,而是兀自转身离开。少年智弘对着那个背影叫道:“这是我的战斗,跟忽那先生没关系!”
忽那转身说:“是吗?”说完,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智弘。
“我们不是朋友吗?要是你坐牢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样一来,我们就要住在不同的地方,走上不同的人生了。”
“什么叫坐牢?”
“就是被抓到监狱里关起来。你这样做实在太恶劣了,根本不是小孩子该做的事情。现在可不是越南战争时期。”
“那他们做的又算什么,难道就不恶劣吗?”
忽那沉默地站着。
“忽那先生根本不明白,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卑劣。”
少年攥起拳头,拭去不甘的泪水。忽那呆立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草丛中的智弘。
“因为那帮白痴,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都因为那些无聊的浑蛋……”
忽那转过身,用鞋子踩踏地面,将陷阱破坏掉。然后才说:“难道你愿意为那些无聊的浑蛋牺牲掉自己的一生吗?”
说完,他又指着地上的大洞说:“这里面还插了竹签吧?谁要是掉下去肯定会受重伤。要是你害别人骨折,或者因为重伤走不了路,那可是要坐牢的。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把别人搞残废了,都不会得到同情的。到时候你可要被关到少管所去了。不仅如此,还要背一辈子的前科。”
说完,他转身走到小路另一侧,进入林间的草丛里,将另一头的绳索也都切断,把所有圆木都放了下来。随后他又抬头检查,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圆木。
忽那一边走回来一边说:“你一定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
智弘无言以对。少年的泪水混杂着泥土,流淌在脸颊上。
“那就意味着,你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对象,只能干非法的勾当维持生计。除了当毒贩子别无选择,可只要当了毒贩子,你又得坐牢。”
少年边听边抽泣。
“要是成了前科犯,就算在酒馆不小心抽了点大麻,稍微借用一下别人的自行车,或者把发酒疯的醉汉打上一拳,只要人家愿意,就能让你受到毫不留情的惩罚。甚至开车超速,哪怕只是稍微超了一些,你也要坐牢。总之,一旦有了前科,之后你轻易就会被扔回牢里去。这样一来,你大半辈子都要在牢里度过了。除了坐牢、出狱,你体会不到别的生活,就这样白白老去。这就是所谓的糟蹋人生。”
少年依旧无言以对。
忽那继续安静地说:“难道你认为,一个朋友应该一言不发地看着你变成那样吗?”
“该坐牢的是他们。忽那先生你肯定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少年又带着哭腔大叫起来。一顿喊叫之后,连表情都扭曲了。
“那你更不该做这种事情了。你应该让他们去坐牢,而不是把自己送到牢里去。”忽那说。
“那些浑蛋……我怎么有本事让他们坐牢。”
“是吗?那我来帮你吧。”
“没用的。”智弘说。
“谁知道呢……你不是被勒索了吗?”
听了忽那的话,智弘沉默了。
“我刚看到三个不良少年走上来,那就是你的敌人吧?”
智弘还是不说话。
“我还看到他们的口袋里露出了钞票。你肯定把他们叫到这里来,说要给他们钱吧。而那些钱是你从妈妈钱包里偷拿的,对吧?”
智弘还是坐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那几个,不是住在日东第一教会里的孩子吗?”忽那问。
少年并不回答。
“到底是不是?”忽那又问。
“嗯,是的。”智弘气鼓鼓地说,“是又怎么样啊?!”
少年说完,马上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粗鲁了。
“他们说,自己是教会干部的孩子,是神的孩子。”他又解释道。
忽那听完,嗤笑一声。
“神的孩子下凡来勒索?”
智弘沉默不语。
“世上还真是充满讽刺啊。”
忽那边笑边说,智弘难解其意,只得“咦”了一声。
“这是个陷阱,为了引诱你成为犯罪者。”
忽那说。
智弘还是难解其意,只能边哭边看着忽那。
忽那又说:“小弘啊,人的一辈子很长,一路上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陷阱。你可千万不能掉下去了,那样会白白浪费一辈子的。”
“那我该怎么办?”
“你千万不能回应对方的要求,那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我就是因为那样才……”
“你知道吗?这种做法是不行的。人必须拥有一条绝对不能越过的底线,这才是所谓的正经活法。”
忽那再次看向少年。
“偷钱,让对方受重伤,这些都是绝对不能超越的底线。一旦逾越,今后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忽那说完,离开智弘,走向那几个正在爬坡的少年。
忽那站在树林入口,拦住那三名少年,然后大声喊道:“几位小朋友,我是鞆署刑侦课的忽那。”
他掏出一本貌似黑色证件的东西。智弘远远地眺望着那个背影。
“现在正在进行案件问询,请你们配合一下。最近我们从鞆中学接到了向学生勒索金钱的报案,这实在是不得了了,必须尽快逮捕歹徒。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孩子们呆愣在原地,慌忙摇了摇头。然后,他们缓缓转过身去,顺着原路跑走了。
忽那看了一会儿,这才回到了智弘身边。
“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这下应该会老实一阵子吧。”他笑着说。
智弘闻言,从草地上站起来,跑了出去。
“小弘!”
忽那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声,赶紧跟了上去。
智弘跑出树林,在草原上奋力狂奔。忽那也全力跟在后面。他们一前一后地跑下了和缓的山坡。
来到腐朽的大型轿车旁,智弘想也不想就绕了半圈,然后倒在绑着注连绳的那一侧车身前的草地上。
忽那放慢脚步,走到他旁边。然后转身靠在车身上,气喘吁吁了好一会儿。慢慢地,他发现了车身上的鸟居刻印,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图案。
“这里也有宗教团体吗?”忽那小声问道。
智弘倒在草丛里,大声说:“忽那先生,你遇到过让你觉得一辈子都不可饶恕的人吗?”
忽那从鸟居图案上移开视线,靠在车身上沉默不语。草原上的阵阵微风无言地吹拂着他的发丝。他一动不动,似乎在搜索久远的记忆。
少年再次大声询问:“要是不把这家伙杀了,我自己就得死,只能自杀了。我早就想过,报复了那种浑蛋,我也会被逮捕。可是就算被逮捕,就算要被判死刑,我也觉得比现在要好得多。你遇到过这种人吗?”
“有的。”忽那突然小声说。
“那你应该明白吧?”少年得胜一般地说,“犯了罪又怎样,如果能杀了他们,我被关押也值了。”
“那是陷阱。”忽那马上说。
“什么陷阱啊?”少年问。
“你是不是觉得只能那样做了?”
被他这么一问,少年沉默了。
“乍一看,其他的道路都走不通了,于是你就确信只有这条路可以走。这就是陷阱啊。”
少年不发一言,周围陷入沉默,风声清晰可闻。那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是从远方树林的枝叶间吗?还是从周围的草丛中呢?
“忽那先生,你后来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怎么样了?”少年小声问。
“你是说复仇吗?我没有。”忽那说。
“为什么?”
“因为我没胆子。也因此而痛苦了很久。”忽那淡淡地说。
“我总是问自己,为什么不把那浑蛋叫过来,打断他两三根骨头。为什么自己胆子这么小,还为此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一天又一天,持续了很长时间。怎么样?你应该明白吧?”
“很痛苦吗?”
忽那苦笑,然后说:“你还问?小弘,根本不用我说吧,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草丛中的人并没有回应。
“当然痛苦啦,痛苦得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说明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胆小鬼。就跟现在的你一样。人类就是如此懦弱,所以他们才会需要宗教。”
忽那说着,敲了敲腐朽车身上刻印的鸟居图案。
然后,他呆呆地看向远方。远方迎风摇摆的枝叶间,隐约能看到一点海面。他现在才发现。
忽那看着那一小片大海,继续说道:“不过啊,后来我看到那人穿着没了型的邋遢西装,骑着自行车,变成了一脸白痴相的平凡上班族。所以,我就原谅他了。”
夕阳照在那一小片大海和远处的树林上,草原则被染成一片金黄。
“小时候的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那个浑蛋,现在都不明白当初为什么那么想,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甚至还想跟他同归于尽呢。那种想法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忽那边说边回忆,还抱起了双臂。
“后来我明白了。”
智弘马上问:“怎么明白的?”
但忽那此时已沉浸在回忆中,没有一点回应的意思。
于是少年再问:“明白什么了?”
“其实,一切都源于自己的自卑。小时候对那种心态没有认识,所以才想不明白。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自卑。我隐隐约约觉得,那个欺负我的人走到社会上,一定会比我受赏识,比我受重用,比我获得的地位要高。因为那家伙给我的威压,让我不知不觉产生了这样的潜意识。”
智弘躺在草丛中,似乎在认真思考。忽那看了他一眼,说:“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完全相反。正因为那家伙注定不能成为一流的社会人,也正因为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肆意欺负身边的人,来发泄自己郁闷的情绪。长大成人的我看到那家伙之后,突然就明白了。”
这回,轮到少年没有说话。
“所以我觉得,根本没必要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报复那种人。”
“真的吗?”智弘问。
“嗯,后来我就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地愚蠢和没道理。要是为此犯下刑事案件,那就更加没有意义了,反而会让自己受到无法挽回的损失。犯了罪,给自己的人生添上不愉快的一笔,根本不值得,对方根本不值得你那样做。因为他们就是那种毫无价值的人。”
“那家伙长大以后,会在社会上混不下去?”智弘问。
“没错,而且那家伙从小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智弘缓缓站起来。
“他为什么会知道……”
“现在想想,其实我也察觉到了。因为我认识那家伙的父亲,那人是拉驴车卖面包的。”
“驴车面包?”
“嗯,就是赶着驴,拉着装了面包的玻璃箱子,走到路边去卖的人。当时轿车很少,所以会有那种东西。”
“驴车面包,现在看不到了呢。”
“没有了。卖面包,这个没什么问题,其实我也很喜欢卖面包的大叔。只是那个大叔白天是个好人,到晚上却会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性情大变,还经常惹麻烦。他酒品太不好了。”
“你怎么知道的?”
“欺负我的那个孩子自己说的,而且这事在我们镇上也很出名。搞不好连那个孩子自己也经常被醉鬼老爸揍,才会从小就对打架这种事那么上手。因为暴力就是他的日常生活,所以打人对他来说就像一日三餐那么理所当然。”
少年坐在草地上,轻轻点头。
“打人……”
“是啊,一般来说,这根本不正常吧?能理所当然地做出那种事情的人,无疑每日都生活在那种环境里。”
少年仔细思索着。
“所以啊,那个孩子才会觉得自己比谁都窝囊,而且是每天哦。”
“那他们也……”
“嗯,可能也一样。”
忽那说完,少年又陷入了思考。忽那从靠着的车身上直起身子,然后说:“冷静点了吗?小弘,我们回去吧?太阳已经下山了。”
但少年并没有动弹。
“小弘,你在生我的气吗?应该是吧。毕竟你准备了那么久,却让我搞黄了。”
少年并不说话。忽那又靠在了车上。
“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觉得今天这个结局是最好的。总有一天,你会这样想的。好了,我们回去吧?”
忽那静静地等着。但少年似乎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于是,忽那又说:“你想一个人待会儿吗?当然可以,那我先走了。”忽那说完,又直起身来。
“你好好想想吧。不过小弘,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因为都是我的经验之谈。
“记住,你要睁大双眼,仔细观察周围,道路绝不只有一条,绝对不是,你面前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走。”
他看了看少年智弘。只见他坐在草地上,低头不语。于是忽那最后又说了一句:“小弘,今天是我的错,对不起。”
然后,忽那便转过身,离开了废车。他径直走到小路上,再走下山坡。
走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个脚步声在迅速靠近。回头一看,原来是智弘。他追了上来,在忽那背后停下,然后跟在后面走。走了一会儿,智弘说:“我也要回去了,太晚妈妈会担心的。”
忽那回过头,对他微微颔首,说:“是吗,那我们回去吧。”说完便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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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那和智弘来到港口旁,沿着小巷子兜兜转转,就走到了忽那家门口。忽那在门外的金属楼梯旁停下,他家只有二楼的两个房间,一楼都是仓库。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不远处的小酒馆外也还没亮起红灯笼。
“小弘,上去坐坐吧?我正好有东西想给你。”
智弘犹豫不决,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
“你妈妈应该正准备开店吧?要是你现在跑回去说要吃饭,只会给她添麻烦。还是上去坐坐吧。”
忽那拉起智弘的手,走上楼梯。
“好了,走吧。”他用力拽着智弘的手,把他拉了上去。
二人走进忽那的房间,这里铺着木地板,中间摆着餐桌。餐桌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好几艘渔船、军舰、客船一类的模型。就是对这些模型感兴趣,智弘才开始往忽那家跑的。忽那是一家名叫“忽那造船”的小型造船厂老板。
“坐下吧,我去泡茶。”
忽那说着,从餐桌下拉出椅子,示意智弘坐下。
餐桌上摆着蛇颈龙的模型,是轻木材质的简易模型。
“啊,这个。”智弘看到了模型。
“嗯,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
“福岛双叶龙?”
“对,就是双叶龙。只要再把前足的鳍装上就完工了。”
“真的呢……”
“小弘,你之前不是说,有段时间经常到发现这种化石的地方去吗?”
“嗯,大久川。我在博物馆见过真的化石。”智弘说。
“那条恐龙的脖子很长,骨头很多,是吧?大麦茶喝吗?冰冻的。”忽那问。
“可以。”智弘回答。
“小弘你肚子饿吗?我这儿还有咖喱哦,要不要吃?我们一起吧。”
“啊?这样不好吧,那不是忽那先生的晚饭吗?”少年说。
“喂,你跟我客气什么啊,一个小鬼头。有人跟我一起吃才更好吃啊。要是不快点儿吃完就变质了,所以帮我吃点儿吧。来吧。”
于是,智弘便与忽那一起坐在餐桌旁,吃起了咖喱。智弘一边吃,一边还死死地盯着那副龙骨模型。
“那个水中蛇颈龙化石,好像是一个高中生发现的吧。”忽那说。
“嗯,是一个叫铃木直的,读高中时发现的。当时,一副完整的骨架就这么出现在了岩城市的大久川岸边,这种事情在世界上都属罕见。”智弘回答。
“是吗?”
“嗯,一般来说,恐龙骨架最多只能存下来整体的三分之一。”
“那剩下的部分就只能靠想象了吗?”
“是的。”
“不过,那个双叶龙,应该只有福岛有吧?”
“嗯,只有福岛。国外也有类似的品种,但鼻孔的位置有些不同。”
“哦。”
“所以最后才有了那个名字。世人普遍认为日本不存在大型恐龙,自从发现了这个以后,慢慢地又发现了一些。”
听完,忽那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这种东西就在日本的海面上畅游啊。”
“嗯。”
“稍微想象一下,就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了不起呢。小弘是在福岛长大的吧?”
“嗯,在南相马。”
“就在双叶龙旁边吗?”
“嗯,算是吧。其实我也很想当个恐龙学者,所以经常跑到大久川那里去找化石,恐龙化石。”智弘说。
“一整天都待在外面吗?”
“是啊。”
“南相马应该就在原子弹爆炸地的旁边吧?”
“嗯,我还经常跑到爆炸地附近去。”
“到海里游泳吗?”
“游了。”
“不危险?”
“没事啊。”
吃完饭,二人来到立着长明灯的鞆防波堤。因为忽那要把智弘送到他母亲位于防波堤旁的店里。
二人并肩走在水边的阶梯上,脚下是亮着灯的渔船群,静静地停在水面上。
智弘手上拿着忽那送他的蛇颈龙模型。左右的鳍已经装好了,彻底完成。
“你要把钱放回妈妈的钱包里哦。”忽那说。
“嗯。”
“偷盗是不可以的,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使之正当化。”
“嗯,因为那是最后的底线。”智弘说。
爬上阶梯,再走一段,就能看到写着“幸福亭”的红灯笼了。
二人缓缓走到店门前,停了下来。
“小弘,回去吧,明天见。我到便利店去一趟。”忽那举起手说。
“嗯,这个,谢谢你。”智弘轻轻举起模型道。
“嗯,再见。”忽那向右转身,准备沿来路往回走。
智弘在他背后说:“忽那先生,今天谢谢你了。”
忽那回过头,一脸惊讶,说:“啊?嗯,没什么。”
“忽那先生,那个,我……”
智弘又说了一句,应该是觉得刚才那些还不够。
“怎么了,你别这样啊。”忽那笑着说,“没事,现在什么都别说了。等一年吧,一年之后我再听。好了,晚安。”
忽那说完便转过身去。智弘看了忽那一会儿,这才绕过酒馆正面的玻璃门,走进旁边的小巷子里,打开侧门走了进去。那里是通往二楼的入口。
刚一开门,醉客们的喧哗声就扑面而来。现在时间还早,吧台边却早已挤满了人。智弘的母亲是个美人,在嗜酒的渔夫中很受欢迎。
智弘既不想跟客人打招呼,也不想跟母亲说话,只想尽快躲到楼上去。因此,他在外面就脱好了鞋子,静悄悄地走到楼梯口,但还是被眼尖的母亲发现了。
“小智,你回来啦?”
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只得放弃挣扎,从侧面的出入口探出半个脑袋。母亲芳江在吧台里,正转过身来,看着他。
“啊,嗯。”他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要是在这里被发现,肯定会被那些醉客抓过去狠狠捉弄一番。
“你还没吃饭吧?”母亲问。
“已经吃过了。”智弘回答。
“啊?在哪儿吃的?!”母亲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在忽那先生那里。”
“哎呀,怎么总是麻烦人家。”母亲说。听她的声音,似乎还没喝太醉。
吧台边的一个头发灰白的客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智弘走去。楼梯另一头是厕所,醉客只是去厕所,但途中一定会发现他。智弘觉得麻烦死了,但母亲正在跟他说话,他又不能转身就走。果不其然,醉汉大着舌头,大声问道:“欸,智弘,那是什么?你手上那个。”
智弘无可奈何地回答:“蛇颈龙。”
“恐龙吗?”客人马上反问。
“嗯。”
“小智,下次你把那个忽那先生也叫来吧,我想招待他以示感谢。”
母亲在吧台里搭话,醉客则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厕所。
“他不会来的。忽那先生不喝酒。”智弘说。
少年心想,自己之所以喜欢忽那,也是因为他不会让自己看到窝囊的烂醉模样。
“是吗?那我请他吃关东煮吧。”
“妈妈桑,烧酒!”店内响起一声大吼。芳江马上转过头去应付客人。智弘便趁机缩了回去,走上二楼。但就在这时,吧台上又有一个客人大声跟他搭话了。
“喂,智弘君,你见过那玩意儿的真家伙吗?”
因为母亲早就吩咐他不要对客人太冷淡,智弘只得回答:“看过,在国立博物馆看过真的化石。”
“不对不对,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它游泳的样子。”
客人突然说了句不知所谓的话。智弘只觉得他喝醉了,便说:“怎么可能见过。这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是远古生物啊。”
“那可不能这么说。这片海里真的有哦。”客人斩钉截铁地说。
“喂,大叔,你是说恐龙吗?在这片濑户内海里?”坐在餐桌旁的一位醉客插话。
“有,我就见过。”吧台边的客人坚持道。
“少说蠢话了,大叔,你在做梦吗?那可是远古生物哦。现在早就死绝了,对吧,智弘君?”餐桌旁的男人说。
“嗯,这是白垩纪的恐龙,现在已经没有了。”智弘说。
“怎么可能?我见过两回,又黑又大的,真的非常大,在海里哗啦一声,就游走了。”最开始说话的那位客人继续坚持道。
“那你肯定是喝醉了吧,大叔?”又有一位客人说。
“现在是有点醉了,但当时没有。我还以为船要被掀翻了呢,因为那家伙游到我船底下去了。”
“要是这附近真有那种东西,不就像尼斯湖水怪那样了?那可是贵重的旅游资源哦。”别处又有声音响起。
“是啊,那就是智弘水怪了,比世界遗产还厉害!”
话音刚落,周围立刻爆笑起来。
“要是真有可不得了。这附近肯定会多出很多游客来。”
笑声再次响起。
“干脆把前面的伊吕波丸展览馆关掉,开一家智斯展览馆好了。”另外一个坐在吧台的男人说。
“不错啊,反正那地方最近正愁没客人呢。”
“还有仙贝,馒头也要做一些出来吧。智斯馒头,智斯仙贝,肯定会火爆的。”另一个男人说。
此时母亲芳江马上接话道:“那我们家就得改名叫智斯酒馆了。”
“很好啊。”
又是一阵笑声。
听到这里,坐得最远的那个男人站起来叫道:“喂,干脆我们来选智斯小姐吧,好不好?这下就能振兴家乡了。”
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那我报名。”芳江大声说。
掌声和叫声顿时萎蔫下来。
“呃……这个嘛……”站起来的男人支支吾吾。
“人家就是姑娘啊,又没有老公。”芳江说。
“不,不是说没有老公的都能叫姑娘……”刚才的男人说。
此时,去上厕所的男人再次经过智弘身边,并大声说:“喂喂,老公跑了跟还没老公可是两回事儿哦。”他边说边坐回吧台边。
“原来你一直在听啊,大叔。唉,果然年纪还是大了点,要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就好了,顶多只能到二十四。”男人依旧站着说。
“现在哪儿有那种姑娘了呀。”芳江不服气地说,“这么小的一个镇子。”
“嗯,最近是有点少了。”吧台边的另一个男人说。
“人家决定,从现在开始要让自己幸福呢。”芳江宣称。
智弘实在听不下去了,打算上二楼去,但他又很在意附近的海里发现了蛇颈龙的话题,便停在楼梯中间,倾听他们的对话。
“所以才叫‘幸福亭’吗?对了,这附近好像还有个那样的宗教团体,对吧?”一个人叫道。
“算了,别再谈姑娘的话题了,咱们来说说智斯吧。要是真有那玩意儿就好了,毕竟这地方最近是越来越冷清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港口啊。”
“智斯可是招徕客人的好噱头啊。不过那种东西肯定不存在,不可能、不可能!”
“真有,真的。我也看见过。”
一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的男人说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回应道:“什么?喂,难道醉鬼又多了一个吗?”
“真的。我的船停在海面上,底下猛地飘出一个巨大的黑影,就跟刚才那孩子手上拿的模型形状一样。真是太大了,绝对不是鱼。我们有好几个人看到了,当时都在一起。”
“是吧?我也看到那玩意儿了。还有好几个渔夫都看到了,那玩意儿真的存在!”第一个说看到黑影的男人再次主张道。
店内陷入暂时的沉默。智弘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智弘把双叶龙模型放到书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他收下模型的时候便想,这玩意儿最好能吊在天花板上,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地方放。
他拿起扔在房间一角的书包,从里面抽出教科书,预习了一会儿功课。然后便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墙上的梵·高作品发呆。是杉树顶上的星空。不知为何,智弘从小就很喜欢这幅画。同时,他对这位画家苦难的一生也很有共鸣。
然后他又转向天花板,回想起今天忽那说的那些话。每个人都有一条绝对不能超越的底线——另外,现在看起来很蛮横的孩子,很有可能会变成弱小的成年人——他想着想着,觉得有些胸闷。不是错觉,而是真的胸闷。背部也很痛。最近总是这样,让他不禁有些恐慌,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结核。他以前读过很多罹患肺结核的作家吐血的故事,因此智弘从小就觉得,肺结核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病症。
他静静地躺在房间里,能听到醉客在楼下的喧哗。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以前总是因为那些嘈杂声而睡不着觉。母亲芳江也喜欢喝酒,吵闹起来比别人更厉害。
听着混杂着母亲尖利嗓音的喧哗,很不可思议地,智弘竟觉得心境变得澄澈起来。他闭上双眼,一动不动,觉得有忽那陪在身边真是太好了。虽然现在还不太明白,但他觉得总有一天事情会像忽那说的那样。自己虽然没有父亲,但有忽那,实在是太幸运了。他决定,明天要再去向他道谢。
楼下开始了卡拉OK。芳江喝得烂醉,演唱着最擅长的演歌。
第一段歌词结束,开始播放间奏,芳江一个一个指着店里的客人,用尽力气喊道:“你们,打拍子!”紧接着又大声唱起第二段。客人们都拍着手应和起来。
芳江不知在想什么,边唱边爬上了吧台。然后在吧台上边唱边跳,又用足尖指着吧台旁的男人们说:“你们几个听好了,我要跳下去了哦。你们赶紧闪开点,快闪开,让出个地方给我跳下去。”
“喂,快停下。”其中一个人担惊受怕地说。
“快停下来,危险啊!”
别的客人也嚷嚷起来。但芳江对他们充耳不闻,而是边唱边倒在了吧台客人的大腿上。
“哇,哇——”有几个客人没忍住,连人带椅子向后翻去。
后面餐桌旁的客人赶紧上前搀扶。
吧台上的杯子和酒瓶都被撞碎在了地板上。
芳江依旧躺在客人们的腿上唱着。
“喂,她还在唱呢。”旁边的一个男人感叹道。
“真的呢,太有性格了。”其他客人也附和道。
“她肯定很喜欢唱歌吧。”
“喂,你别乱动啊。”吧台旁的一个男人尖叫一声。
“喂,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呀!”伴随着一声尖叫,芳江滚落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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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