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到了约定的日子,我和艾刚,以及特别照顾艾刚、让他以最好的待遇住院、斯德哥尔摩酒瘾更生医院的院长三个人在一起。我们一到洁的办公室,就看到洁在敞开的大门前拉小提琴。
“因为佛拉明哥也是吉普赛音乐。”
听起来,他似乎在拉小提琴曲中数一数二的高难度曲目,萧士塔高维契的作品,可是却拉的反反复复,音也抓不准,表现不出完整的旋律。
“当然是有关弗兰哥?塞拉诺,不,是卡尔?萨塞茨其的螺丝杀人事件。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然后说给艾刚听时,又继续思考。按照你的说法,那件案子有目击者,所以凶手必须在萨塞茨其的外套上,不,是萨塞茨其的身上快两个弹孔,对不对?”
艾刚率先走上前和洁握手。
“对,光等待也可以。大陆漂移的说法、彗星撞地球让恐龙灭绝的说法,后来都是过了一段时间才取得共识的。如果假设正确,总有一天一定会发现重要关键,获得证明。”
“洁,可以拜托你继续做之前的解谜吗?那天你只说明了一半,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清楚。”
“我叫御手洗洁。”洁愉快地说,还表示等我们很久了。
“对,这就是所谓的解决。这应该也是你所乐见的吧,海利西。难道不是吗?”
“那张画吗?那是康定斯基画的,不是毕卡索。画的是日本的稻草人,是九十度横放的,那就是抽象艺术的开端,就像罗姆人在罗马尼亚接触到小提琴后,完全改变了中世纪音乐一样。还有,我一点也不想对你做胰岛素休克疗法或其他野蛮的治疗,所以请你尽量放轻松。”
“说得也是,那要怎么治疗?”
这句话我已经听他说过好几次了,我发现他脑子里好象有事先准备好的数套说辞。他会从中挑选,经过排列组合后再说出来。因为在和洁见面的场面,不管试几次,艾刚绝对提不出新的说法。
“你觉得有必要治疗吗?”洁又再度妥协,好像在念剧本里自己的台词。
“啊,不。我每天这样就很满足了。三餐都很美味,日子也过得很快乐。我也喜欢像这样和别人见面、聊天、当然,我也常常失败,但有的人愿意原谅我,所以我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只不过……”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艾刚沉默不语。我也在旁边思考让他沉默的理由,但是想不出来。
“罗马尼亚人。我出生的时候,当地是匈牙利的国土。”
“对,说到罗姆的小提琴,你听过《神奇之马回来了》这首曲子吗?”
我们走进房间,他才从艰辛的演奏中回过神来,愉快地说:“哎呀,各位先生,欢迎大驾光临!”
“所以,现在不再使用吉普赛这个字眼了吗?”
“东方和西方的冲突?”
“奇迹吗?”
“不,小提琴的声音……还有你刚刚说东方和西方冲突这句话……我说不上来,但很吸引我,却又让我脑子一片混乱。”
“嗯,因为我有个朋友就是。”
“海利西告诉我,我该回去的地方已经找到了,对吗?如果是的话……”
“请在等一下。要为回去着准备。”洁说。
听完洁的话,我又想了一下,接受了他的说法。这时候,洁书桌上的电话响了。
“洁,罗姆人是什么人?”我问。
“我在喝酒……?和劳洛·李吉尔两人,当天下午,从黄昏到晚上……”艾刚低着头说。
“凶手之所以必须让死者换外套,是因为目击者看过开了洞的灰色西装。”
“因为吉普赛人给人不卫生的流浪汉或者妓女的印象,但是他们的音乐才华真是了不起。如果没有罗姆人和美国黑人,就没有我们现在音乐。我非常喜欢佛拉明哥的吉他,这个古典名曲的基础旋律,也是同一个起源。”
“你是说只有外套不是?”
“不会不会,你的话我深有同感。”院长宽容地说,把身子倚上沙发。
“对。佛拉明哥也源自西班牙南部罗姆人群居的地方。罗姆人强烈的节奏,离开北非来到西班牙,和安达卢西亚地方的悲欢旋律擦出火花。萨拉沙泰在匈牙利听到的草原音乐也一样,桌子上。
“六百年前,罗姆人从罗马尼亚的外西凡尼亚越过高山,来到匈牙利。他们的音乐,为罗马尼亚式的哀愁曲调注入了热情的节奏,而且产生了没有乐谱、引领爵士风潮,相当出色的即兴演奏技法。这就是《流浪者之歌》的主要元素。光靠即兴的快板演奏,就产生出如此奔放而华丽的旋律,发出令人震慑的力量,像碎钻一样闪闪发光。然而作者将这个原始的感情思绪,隐藏在西洋乐理的乐谱里,我以前都无法体会;但现在我居然听出来了。所以我懂了,这和往南流传到西班牙,和吉他结合创造出来的音乐一样,用相同的精神,演奏相同的音乐。现在我完全懂了。”
洁不知怎么了,今天显得特别情绪高昂。
“人们就这样聆听着流浪者受欺压的悲伤旋律;爵士乐也一样,表现出南方黑人遭到压榨的惆怅……哼,这样的解释太通俗了!他们的音乐不是这么肤浅的。就算试着接触,但他们的精神是模仿不来的,他们的音乐是运动的,就像篮球,是身体自然发出的节奏。这一切就是这样极其自然的一气呵成。”
洁说完后,还一直站着。
于是我干咳一声,说:“你说得没错,洁。音乐的话题应该说够了吧?这位是艾刚住院的医院院长。”
他之所以没有说初次见面,是因为我在事先已经一再交待过他了。
“哎呀,我太失礼了,院长先生。我说的太忘我了…………”然后他和陪艾刚来得院长握了握手。“来,请坐。”
“不行……不行。我完全想不起来。”艾刚低头,双手抱着头。
“OK,我从头说起吧。你和劳洛·李吉尔一起走进杰生大楼二楼,劳洛的办公室。”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应该不喜欢久站。
“听说他长期待在戒酒中心,以前好像也吸毒。”
“咦?原来那是更不得了了。”
洁天真的模样,简直像高中生参加舞会偶然碰到校外生,在问对方名字一样。
“我叫莫德凡?修特方,很高兴见到你。我常听这位海利西先生提到你,听说你非常有才华,我早就想跟你见面了,所以今天才一起过来。”
“艾刚看到什么了?洁。”
“不行。由我来说的话,这件事本身会变成他的记忆。这么一来,他永远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想起来。”洁说。
洁微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不,没听过。”
“是吗?真可惜,我最喜欢的吉普赛小提琴曲子,就是那一首。那才是你刚刚说的,完全把悲伤埋在心底,一心追求快乐的音乐,艾刚的事情我也很担心,他的症状非常特殊,我很有兴趣。所以我一听到他的遭遇,马上把他从赫尔辛堡叫来,因为我认为国家辅助我成立的小小设施,或许能对他有所帮助。可以的话,我希望他能痊愈,恢复记忆,所以我想和医生你谈一谈,就过来拜访你了。”
“真是意想不到,我太幸运了。欢迎,太欢迎了。”洁好像真的很高兴。
修特方院长说:“但是我也和你刚刚说的一样,认为只要患者快乐就好了,没必要冒险勉强作治疗。治疗也是有利有弊,再说让患者恢复记忆,通常会替他们带来更多痛苦。只是,至少必须让艾刚远离酒精,因为酒精会引发各种内脏疾病,缩短患者寿命。”
“我早就知道了。”洁说。
“他们以前被称为吉普赛人,据说在全世界有一千万人。印度西北方听说是他们的故乡。大约一千年前,因为异族入侵,被迫离开故乡,成为流浪民族。欧洲大部分的国家,境内都有一万多个罗姆人,瑞典也有很多。罗姆人数量少于一万的,大概只有挪威、芬兰、立陶宛、爱沙尼亚而已。罗姆这个字,在他们的语言里就是‘人’的意思。”
“在法院上这可行不通吧。”
“如果奇迹能发生的话就好了。能治疗他的,也就只有奇迹了。”
“奇迹?等待发生奇迹吗?”
“我同意,那是神的旨意。”
“但是大陆漂移的说法不会死亡,艾刚的寿命却有限;他也和我们一样,迟早会死去,所以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洁说。
修特方院长听了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他背上的肩胛骨。”他停止踱步,“啊,不,这件事,除了奇迹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哦,是希特勒的缘故吗?”
“对,是很简单。”
“对你而言大概很简单,这我了解,但是对我而言,却还是一头雾水。”
“你懂得真多。”
“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目击者再度看到时……”
“不对,凶手是要给到场的警察看的,所以让刑警看到的嶐塞茨其,必须也穿着那件灰色的西装才行。因为目击者的证词,可能和警察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不一样?谁?警察看到的嶐塞茨其的服装,会和谁的不一样?”
“喂,哪里有假的,洁!这个论调我可是第一次听到,快把话说清楚!”
洁好像才终于发现,自己不着边际的热烈演说,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显得有点失礼。
艾刚却摇摇头,然后无力地说:“不行,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艾刚摇摇头。
“海利西已经告诉你了吧?”
“当然是他啊!”洁又不耐烦似的说。
“是这样没错。外套底下,是没打领带的衬衫,那大概是他平常的打扮;还有那条黑裤子,也是他平常的穿着。”
“对,海利西,目击者就是肩胛骨上有翅膀痕迹的艾刚,不然还会有谁?快,马卡特先生,快想起来,否则事情就没有进展,你记得劳洛·李吉尔吗?”
艾刚还是摇头。
“没别的办法了吗?除了恢复他的记忆之外,难道没别的办法解决这间案子了吗?”
洁说完之后,一直观察艾刚的表情。但是艾刚的表情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他只是直望着远方,眼神茫然。
“你想不起来吗?那么我们把时间往前推一点,你从下午六点以后,一直和劳洛·李吉尔在一起,两个人在八打雁的酒吧,一家接一家,喝了很多酒,一直喝到要去杰生大楼的劳洛办公室为止,你酩酊大醉,然后一起走进办公室。”
洁一听我提问,马上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嘘,嘘,我知道,海利西,那个待会儿再说。”
“你想不起来吗?”洁问。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马卡特先生,想不起来了吗?”
“那么久以前……不行,什么都想不起来。”艾刚痛苦地说。
“洁,不想啦,这样他想不起来。他生病了,你这样逼他,只会达到反效果。”我看不下去,忍不住说。
“!当然知道,”洁说:“那是我最喜欢的曲子。那才是音乐。在音乐演奏受到权威、自我保护、中规中矩、傲慢等各种压抑之前,那是真正的娱乐。如果说,篮球选手跳起来碰触篮筐、吹奏没有乐谱的音乐、边演奏边跳舞、这些都是不应该、不得体,都必须受到惩罚,那么人类的文明早就消灭了。我叫御手洗,院长你呢?”
“嗯。”
“他是目击者吗?他看到什么了?洁,你已经知道了吧?”
“那就告诉我们吧。”
“不行。”洁劈头一口拒绝,同时也在思考。
“这很简单吧,对你来说,不过是做个说明而已。”
“你问我刚刚辣的很差的曲子吗?那是
“为什么非得由他想起来不可?只要能够他接受你的解释不就好了吗?”
“换句话说,凶手帮萨塞茨其换了外套,对吧?其他都维持现状,只是帮他换了外套而已。”
“对,我想要的是在审判时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什么审判?真相明白的话,何必事到如今还去劳烦法院……”
“海利西,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如果真相只要在这里说就好了的话,那就太简单了。”洁说。我这才明白他的深思熟虑。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我问。
“对,因为吉普赛有歧视的意味。”
“啊,对,是的。”洁用拳头抵住额头,冷淡地说。
“靠推理就能知道?很简单吗?”
“怎么会?这种东西,还称不上推理。”洁大步走近书架,从书架取出一本薄薄的书,说:“都写在这里了。”
然后,他对着我们挥挥手上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的封面,再把书放在书桌上,又开始踱起步,一边说:“所有的一切,都完整无误地写在这里了。我该说的话已经都说完了,你们自己看吧。”
“刚刚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才跟他说的。”我补充说明。然后问:“你说的目击者到底是谁?”
“假的卡兰·嶐塞茨其。”
“科学或医学的治疗法,都没有办法治好他吗?”
他突然这么长舌的原因,我完全能够了解,但是艾刚和院长大概不知道吧。对他们两个而言,今天都是第一次和洁见面。
然后他以匆促的口吻继续这样说:“如你所见,我是从日本来的。日本是个科学相当先进的国家,但是在二次大战的时候做了很多残暴的是,带给很多亚洲人民伤害和恐惧。就像纳粹一样,真的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我国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
“对。”
“你跟着劳洛,进入他的办公室。事情是这样子的:你们从走廊大门进去,穿过办公室到会客室;劳洛大概走在前面。接着发生什么事了?劳洛怎么了?他在大喊什么吧?这个叫喊中,你看到了什么?马卡特先生,是沙发上,在会客室里,像你现在坐的这种沙发上面。”
“洁,你所谓的解决是什么?”
因为我不自觉的叫了出来,让洁不知道该如何答腔,他大概觉得很受伤吧。
“嗯,但是我不认为他不必接受治疗。只是,普通的方法对他没有意义。开刀会有副作用;吃药的话,以他的状况,就像用鞭子逼不爱读书的学生坐在书桌前一样,是无法持久的。”
“我也很喜欢罗姆的音乐,尤其喜欢他们的小提琴,像《小蓓蕾》啦,啦等等,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