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子突然发现,来家里帮忙的女性全都穿着黑色的和服。因为之前没人说起过有关衣服的事,所以通子一直没有察觉。母亲一直忙里忙外,通子没机会和她说上一句话。听到邻居竹内太太的催促,通子磨磨蹭蹭地走进大厅,这才发现男宾们也全都穿着黑色正装,三三两两地坐在大厅里套着白套子的坐垫上。男男女女加在一起总共三十人左右,会场虽然不大,但还算整洁。
通子也有不少事要忙,一会儿帮忙端酒具,一会儿又要把厨房里那小山似的餐具分放到每个人的菜肴旁边,往返于厨房和大厅好几趟。新郎在平日一家人吃饭的房间里,一边对着镜子试穿黑色礼服,一边默默地做着准备。新郎身旁跪着帮着做准备的母亲德子。不管大厅还是其他地方,通子都没找到父亲的身影。
新郎生田头上抹着比平日更多的发油,还是梳着大背头。脸颊被太阳晒得黝黑,额头却还是白的,看起来如同长了斑一样。不过,被洁白衣领和笔挺的黑色长裤一衬托,生田看起来倒比那天帅气得多。尽管如此,通子还是不愿让麻衣子嫁给他。虽然她并不讨厌生田这个人,可她就是无法容忍由他来做麻衣子的丈夫。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涌上通子心头,通子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
首先出现在大厅的是新郎。在男宾们的起哄声中,新郎满脸羞涩地在上座落座。母亲德子一脸满足地跟在后面。酒菜先被端到男宾们面前,杯盘酒具早已全都分发好。上座的新郎新娘面前,放着一套比其他人的酒具稍大一圈的红色酒盏。
通子记得当时自己觉得很无聊,印象中好像等了很久。太阳已高悬在空中,说明时间接近中午。通子实在搞不懂,大伙儿究竟在高兴些什么?一大清早就聚在家里,可其实只是坐着发呆,那又何必那么早跑来呢?附近的妇女、她们的丈夫,还有母亲德子,全都聚集在大厅里。如此一来,麻衣子不就独自一人留在屋里了吗?居然丢下新娘不管,全都跑到这里闲聊,真不知这些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难道打算让新娘子独自一人走到这间屋子里来吗?眼前的情形,感觉就像是一场没有新娘的婚礼,这说明没有任何人好好考虑过麻衣子的感受。对加纳家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场为送瘟神而举行的仪式罢了。
难道说,此刻父亲正陪伴在她身边?就在通子做出如此猜测的时候,父亲不知从何处回来,一脸不快地坐到坐垫上。通子不动声色地悄悄走到父亲身旁,问他之前是不是在麻衣子房间。父亲露出“开什么玩笑”的表情,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随后下令让通子去帮忙。尽管如今通子已经回忆不起来父亲当时具体让自己去干了什么,但那时心中的不快情绪还记得十分清晰。通子觉得自己必须去麻衣子那里一趟。
可就在她准备起身时,只听竹内拍手说道:“对了,新娘子在干什么呢?”
听那话的意思,像是刚刚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似的。她这副滑稽样儿把满屋的人全都逗乐了。众人的嬉笑模样让通子有些愤怒。第一个想起麻衣子的人居然是竹内阿姨,并非母亲或父亲。
只见竹内站起身来,继续说道:“新娘子可真是个大美人儿啊。”
接着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新郎也站起身来,却听众人起哄道:“新姑爷就乖乖地在这里等着吧。”
“看这新姑爷的猴急劲儿。媳妇又不会跑掉,你就等到晚上吧。”
或许当时还说了些更加猥亵的笑话,但通子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新郎听了之后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母亲德子则抬手招呼了一声竹内太太,让她坐下。
德子应该是觉得此刻还是自己出面去把麻衣子叫来才合理。不管怎么说,德子都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这种重要任务,自然不能交给别人家的太太去做。
“我去看看。”德子说完,竹内太太便老老实实地再次坐下。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催促声中,德子走出了大厅。女主人的身影刚从视野中消失,周围的闲谈声便突然升高,粗俗的笑声如同海涛一般充斥整个大厅。出于对即将迎娶一位如花美妻的生田的嫉妒,众人不停地戏弄、嘲笑着。有的男人似乎真动了怒。竹内太太也跟着众人说笑了一阵,之后起身也出了大厅。
不记得过了多久,想来应该没多长时间。这段时间对通子而言仿佛身处真空世界,被粗俗低贱的笑声环绕,通子感觉自己的听力正在逐渐丧失,最终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大厅里呆坐了很久很久,不过这也有可能是错觉。
突然,通子听到走廊上传来匆匆返回的脚步声。当时听到那阵脚步声的或许只有通子一个,因为整个大厅吵闹异常,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话题,估计只有通子仍保持清醒,看到了整件事的始末。竹内太太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厅,跌坐在白布坐垫上,脸色铁青,喘着粗气。
片刻之后,在座众人才终于觉察到情况不对,之前的喧哗声如同海水退潮一般迅速消失,一阵可怕的沉默紧随而至。沉默中,大家都盯着竹内太太纸一样煞白的脸,只见她不停地张合着嘴,看上去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她伸出右臂,似乎指的是麻衣子房间的方向。不过在场众人还是没能弄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新娘子,新娘子她……”她的话就此中断。
“新娘子怎么了?”她的丈夫大声问道。在座众人为了能听清她的回答,变得更加沉默,就连外面卡车经过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她……”
“她怎么了?”通子的父亲问道。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能猜到新娘究竟怎么了。
“她上吊了!”
竹内太太话音刚落,在座的女人先一齐站了起来。紧接着是她们的丈夫,新郎官反而落在了最后。一时之间,他脸上流露出惊呆了的表情。
仔细想想,后来那些人的反应也有些奇怪。先是身穿黑色和服的女子们拥到通向走廊的门口,随后而至的是她们的丈夫,而新郎官和通子父亲这两位与麻衣子关系最亲近的人反而落到了最后。通子也不例外。只不过通子落后的原因是父亲伸手摁住了她。无事之人的反应却最快,平日与麻衣子一起生活的人反而给人迟钝的感觉。
父亲阻止通子,应该是想让她留在大厅,不要到处乱跑。其他人全都争先恐后地往走廊上冲,没人愿意留在大厅。
很不可思议,通子的脑海里并没有留下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的记忆。估计当时她心中一半觉得“果不出所料”,另一半则是在猜测为何母亲没有回来,而并非悲伤或痛苦这类单纯的感受。她整个人都蒙了。
走廊上匆匆跑过的黑色背影、庭院里熠熠生辉的积雪、如同嗡鸣般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为防止虫蛀而洒在礼服上的防虫剂的气味,以及混合着人们吐出的白雾的冷空气——如今通子就只记得这些场面与事物了。
回过神来时,通子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麻衣子门前了。父亲在黑压压的人群里跌跌撞撞,嘴里念着“请让一让”。等他拨开人群来到最前边时,通子也紧贴着他来到了门边。那可怕的一幕深深地烙印在通子的脑海之中,即便过去了三十年岁月,依旧历历在目。在麻衣子平日插花之处,悬浮着一双雪白的袜子。袜子之上是一身雪白的新娘装,衣服上绣着仙鹤,两条胳臂无力地耷拉在两旁。
如同有一道闪光划过,通子眼前瞬间变得一片通亮,又突然变暗,仿佛被拖进人群形成的旋涡之中。父亲厉声呵斥让通子退开,并在她胸口推了一把。通子撞到其他人身上,摇摇晃晃地朝走廊走去。父亲飞快地嘱咐身边的人好好看住通子。
那人将脚步蹒跚的通子拖到走廊,又不由分说地拽回大厅。此时的大厅就像一处安静得有些异常的坟地,刚才的喧闹声仿佛蒸发了。这寂静令通子感到莫名恐惧,她浑身颤抖,坐在白坐垫上,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越抖越厉害。其实此刻通子还没弄清麻衣子的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看到麻衣子的脸。但并不是因为看不到,麻衣子脸上并没有东西遮挡。所以要么是因为通子没有抬头,要么是因为眼前有人挡住了视线,也可能是因为父亲害怕让女儿看到可怕的一幕,因而迅速挡住了通子的视线。时至今日,真正原因已无法确定,总而言之,通子记忆中并没有麻衣子死时的面容。最后一次看到没有生命的麻衣子——虽然它后来又无数次出现在通子的梦境与幻想当中——身上穿着白色的新娘服饰,露出白皙的双手和洁白的袜子,只有脸孔,是一片透明。
通子虽没有看到麻衣子的脸,却清楚地看到了另一幕。除了麻衣子之外,还有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留在了通子的脑海中。那就是惊恐万分呆坐在房间中央的母亲德子。
通子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这一幕紧随其后,也是那场悲剧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幕给通子留下的印象甚至比麻衣子更深。
在棕褐色桌子旁边,母亲端然正坐。如果一直盯着她看,甚至会忘掉旁边还有具麻衣子的尸体。她的脸涨得血红,对眼前那些吵嚷不休的人视而不见,对吵闹声充耳不闻,那副丝毫不为周围异样氛围所动的模样,令通子不可思议地回想起了麻衣子平日的样子。通子的思绪开始混乱,感觉母亲似乎在一瞬间年轻了二十岁。不管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通子都从未像那一刻那样感觉母亲与麻衣子竟然如此相似。不知为何,通子霎时回想起之前麻衣子给自己讲过的那个吃下人鱼肉的女子的故事。
那张桌子是平时麻衣子用来练字的,也是给通子画像时用的书桌。虽然此时桌上没有任何纸张,却放着笔砚,而且看起来似乎还是湿的。通子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桌上铺着垫宣纸用的绿色罗纱,但就是没有宣纸,这一点令通子感觉很奇怪。
其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通子完全一无所知。那位受父亲托付的主妇始终寸步不离通子,就像是派来监视通子的一样。两人一直待在大厅里。
通子至今仍然记得,当时和自己在一起的女人始终一脸紧张。不过通子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对方本身并不出众。两人相对无言,通子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在思考任何事。其实综合一下后来得知的情况,大致也能猜出当时众人都在麻衣子的房间里做了什么。把麻衣子从梁上放下,叫来大江医生,由大江确认麻衣子已经死亡,并填写诊断书。再去把办丧事的人叫来,着手准备棺木。这些事无疑会摊到那些原本为参加婚礼而聚集在这里的人头上。众人分头行事,着手去办该办的事。原本是一场婚礼,一下子变成丧事。对众人而言,这感觉就像是从幸福的天堂落入痛苦的地狱一样。但对麻衣子而言,这场婚礼原本就是地狱。
家里一片慌乱,大厅里渐渐开始有人出入,通子被拽回到自己屋里。那个跟在身旁的主妇不见了踪影,通子被众人遗忘了。中午时,邻家的主妇们有的回家用餐更衣,有的在厨房里默默地吃着原本为婚礼准备的饭菜。虽然通子很想去看看麻衣子的情况,但众人却不让她靠近麻衣子的房间。
有人给通子送来了饭团。饭团似乎是其中一名主妇回自己家煮好,之后又送到通子家来的。饭团里有鲷鱼、烤海带之类的昂贵菜肴,一看就是为庆祝新婚而准备的。尽管十分美味,但通子不可能有食欲。
这一天给人的感觉如同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又好像有什么不知其真面目的妖怪闯进了家里,在通子看不到的地方大发淫威。被独自关在屋里的通子,虽然隔着厚厚的墙壁,却依然能够察觉到怪物的存在。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冬日的太阳渐渐西斜,只放了一个火盆的屋子开始变冷,通子却始终呆坐在原地,连起身开灯都不想。
细细思考麻衣子的死,并为此悲痛落泪,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当时通子还完全没有麻衣子已经不在人世的感受,邻居们在家中四处奔忙,她则神经紧绷,没法静下心来,心里只盼着众人能早点儿回去,让家里安静下来,也让自己能有时间来好好整理一下情绪和想法。因为通子没有看到麻衣子的遗容,所以她心中总有种麻衣子还活着的想法,挥之不去。
拉门缓缓开启,门口似乎有个人影。通子心中一惊,扭头去看,只见父亲正站在昏暗的光线中。父亲的样子与平常大相径庭,给通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平日父亲的两鬓总是稍稍竖起,感觉发质很硬,此时的父亲却头发蓬乱,这一点首先引起了通子的注意。他脑后的头发高高竖起,看上去就像刚睡醒一样。
除此之外,他的表情也让人感觉有些怪异。脸颊奇妙地歪斜着,表情落寞而孤单,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令通子大吃一惊。自打出生以来,她还是头一次看到父亲这副样子,乍一看都没认出来。以往刚毅的感觉彻底消失,耷拉着肩,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说得难听点儿,他看上去简直脆弱不堪。
通子感觉很受伤。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没有做出飞扑到父亲怀里痛哭这类小孩应有的反应。不管怎么看,当时的父亲都不是个可供她依靠的对象。尽管通子还是个小孩,却也能察觉出父亲并不是因为担心女儿而来,恰恰相反,他那样子就像要扑到自己怀里,从自己这里寻求安慰与鼓励一样。
父亲走进屋里,反手带上拉门,打开电灯,随后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火盆边坐下,恰好在通子对面。父亲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伸出双手在已经没有热气的火盆上烤火,良久不发一语,就连为什么通子不开灯都没问。通子感觉有些奇怪,偷瞧了一眼,只见父亲的肩膀正微微颤抖着。
父亲已经彻底崩溃了,惧怕这个词或许更加准确一些。他缩着身子,这副模样放在以前是绝不会让孩子看到的。从那一天起,通子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变化。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在这一天终结,说来虽然有些难以理解,但原本的父女关系已经悄然转变成平等的男女关系。父亲已经彻底崩溃,似乎在向通子乞求怜悯,这让通子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父亲突然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小,根本听不到,通子反问了一句“什么”。父亲没有回应,却似乎轻声重复着什么。通子仔细聆听,终于听清了他说的话。也可能是因为父亲想让通子听到,才故意说给她听的。
“我对不起麻衣子……我真的对不起麻衣子……”
父亲一直重复着这么一句。至于到底怎么对不起麻衣子,却并没有说明。就像在念咒语一样,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句话。
听到这句话之后自己都有些什么反应,如今通子已经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她应该问了句“什么”或是“怎么”,但确实回想不起父亲的反应。或许父亲当时没有任何反应。女儿的态度,辜负了父亲对她的期待。
父亲的声音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儿,他的低声啜语才逐渐变得清晰可闻。
“那姑娘真可怜……是我硬把她带到这里来的,我对不住她。
“不过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也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
“除了这么做,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为了她我不知花了多少钱,我想她自己应该也知道。只盼着她能早些上天成佛吧。”
父亲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几句祝祷般的话,看到他这副样子,通子觉得如果丢下不管,或许他真的会呜咽起来。于是通子一边战战兢兢地叫着“爸爸”,一边晃动着他的身子。父亲这才如梦初醒,“啊”了一声,扭头望着通子的脸。
可当时通子并没有去看父亲的脸,虽然他一脸“怎么回事”的表情,期待着女儿的回答,通子却因为害怕看到父亲眼眶里的泪珠,而不敢正视父亲的脸庞。
通子并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她只是不希望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哭泣。在这种关键时刻,通子希望父亲能够保持住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不光为了母亲和通子,同时也是为了他自己。若如此下去,通子觉得加纳家会从此衰落。
看到父亲沉默不语,通子担心自己是不是惹恼了父亲。没想到沉默了好一阵后,父亲突然毫无来由地讲述起发生在京都府北,一处名叫天桥立的小镇的事。一会儿说那个小镇就在海边,那里的海如同池水般平静;一会儿又自顾自地讲起那处的特产。他说日本是因为打了败仗才变穷的,开战前物产丰饶,人们都生活得很宽裕。他还说自己很喜欢那里的人,与他们快乐地相处过一段时间。通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这时父亲又突然说,加纳一家代代都受冤魂纠缠,说完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看到通子跟着一言不发,父亲再次开始了讲述。他说自己的性格之所以会变得阴沉,全都是因为日本打了败仗,国民变得贫困而起。这话听起来既像是要敞开心扉,又像是一种忏悔。他说自己喜欢助人为乐,不喜欢看见别人一脸苦闷的样子。不管为了谁,他都会立刻采取实际行动,这样的想法从未从他的脑中消失。然而,要将祖上传下的这份家业维持下去,可并非是件轻松事。不光要花钱,还要默默承受无法对他人启齿的苦闷与煎熬。其实他很希望能做些事帮助别人,并没有丝毫折磨他人的意思,如果有一天能有人明白就好了。他苦着脸说,如果通子长大以后能够理解,自己也就心满意足了。他用难以听清的语调讲述着这一切,那样子看起来确实苦不堪言。通子搞不懂他这些话究竟是在冲谁说,自己既没兴趣又难以理解。
父亲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孩说这些?
“通子,你喜欢麻衣子姐姐吗?”
听到父亲突然的提问,通子一阵愕然。她这才明白过来,之前父亲那番絮絮叨叨的话,原来只是开场白。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通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时至今日却来问这样的问题,实在让人感觉挺傻的,更重要的是,通子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另外,通子觉得如果这时随口回答了这个问题,就等同于承认了麻衣子的死。此时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还不想与任何人谈论这个问题。
看到通子一言不发,父亲的脸上露出稍显放心的表情。当时通子没多想,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在事隔多年之后的某一天,通子突然回想起父亲那天的表情,同时想到他问问题的理由,顿时呆立在当场,内心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快。她察觉到,当时自己的沉默,肯定被父亲误认为不喜欢麻衣子,所以他才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如果当真如此的话,父亲的这种想法实在让人难以容忍。对当时的通子来说,麻衣子就是她的精神支柱。藤仓良雄事件发生时,要是身边没有麻衣子,通子就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重新站起来。不过父亲连良雄那件事到底情况如何都没搞清,会误解也情有可原。总之,没有一个人明白麻衣子的死给通子带来了多大的打击。所以,说什么通子不喜欢麻衣子这类的话,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当时通子并没有察觉,其实对于麻衣子的死,父亲也意识到自己应负的责任,并为此痛苦不堪。自杀身亡的是与正室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的爱妾,会产生自责之情也不无道理,不过当时通子还只是个孩子,根本体会不到父亲的心情。整理自己的心情已令她十分混乱,根本无暇顾及父亲的想法。
另一方面,从父亲的角度出发,他一边在女儿面前自言自语地叨念自责个不停,一边又想方设法地编造故事,推卸造成麻衣子自杀的责任。编造故事、回避责任。自己是为了麻衣子好,才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同时也是为了她好,才想尽办法给她找婆家的。对一个举目无亲的姑娘来说,除了这么做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吗?自己这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何错之有?父亲絮絮叨叨地向女儿灌输着这些想法,同时希望这些想法能够得到女儿的认同。但女儿实在太年幼了。
若换成如今的通子,或许还能理解父亲的这份情感。念初中时,通子又回想起那天夜里父亲惶恐的样子,开始为他的狡诈而耿耿于怀了很久。不过当时通子心中也有一些肮脏污秽的企图,说起来父女二人也算是一丘之貉,之后通子渐渐停止了对此事的思考,对父亲的怨恨也随之烟消云散。自打藤仓良雄死后,通子迅速早熟起来,感觉就像是个小大人一样,性格却变得奇怪而扭曲。
这一切如此奇妙。整个家突然变得静谧,方才还那样喧闹,人们四处奔忙的脚步声不绝于耳,此刻却已变得鸦雀无声。父亲也察觉到有些不大对劲儿,坐立不安的,似乎想起身去看看。他抬起左手腕看了看表。尽管还只是傍晚时分,但镶着毛玻璃的窗户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窗外的风声让父女二人察觉到一丝异样。起风了。风声忽高忽低,不绝地吟唱,感觉一场风雪即将来临。耳朵里只听到异样的风声,人的气息,似乎已从家里蒸发消失了。
可悲的是,当时通子和父亲都以为事件已就此结束,并把这一点当做不言而喻的事实,不存丝毫怀疑。心里想着今后只要紧咬牙关、忍住悲痛,齐心协力做好善后工作就行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之前发生的事,不过是整个事件的开端,接下来即将上演的,才是这场悲剧的真正高潮。
“那个……”首先传来这样的叫声,接着有人颤抖着拉开拉门。屋里的两人一怔。这便是第二场悲剧的序幕。
竹内太太一脸迷惑地探头进屋瞧了瞧。她跪在走廊上,脸上带着操劳了一整天的疲惫,平日那轻佻的态度已消失不见。
“嗯?有什么事吗?”父亲问道。
“德婶……”刚说一半,她又立刻改口道,“那个,您太太她……”
“德子她怎么了?”父亲略显焦躁地问道。
“她的样子有些不大对劲儿,吐个不停,还说自己要死了……”
父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通子也感觉仿佛电灯被关掉了一样,眼前一阵发黑。
“她在哪儿?”
父亲高声嚷道,紧接着跳起身来。
“在那边。我们在玄关旁边的房间里铺了床被子……”
还不等她说完,父亲已飞身冲上了走廊。通子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