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店员如此苦苦哀求,吉敷终于没能铁下心来拒绝,他这人生来心肠就软。可要让他把咖啡钱还给主任,吉敷宁可去追捕一个随身携带手枪、正四处逃亡的凶恶罪犯。主任那个人,很可能会因为这杯咖啡钱而和自己过不去,干脆就当主任请自己喝了杯咖啡吧。可一想到这一点,吉敷又感觉心里不痛快,难怪那个女人说什么都要自己付钱。吉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吉敷不打算回樱田门,手头的案子刚刚解决,他想稍微忙里偷闲一下,于是便去了日比谷公园。这是个冬日的温暖午后,隔着金属网,吉敷看见几个身穿白色运动服的男女正在打网球。吉敷在旁边长凳上坐下,看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吉敷一直对法庭审理提不起半点兴趣,他呆呆地盯着忽左忽右、来回飞蹿的网球,一种空虚感渐渐涌上心头。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这种感觉是源于之前和主任之间的不快,还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女人,总之就是不大痛快。
想当年,自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些,才选择了这个职业。可如今,就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所做的事能否帮到了别人。虽说吉敷并不是想听到他人的感谢之辞,但这种整日只能听到愤怒与怨言的差事,已令他厌倦。不过这也不能完全赖到刑警这种职业的头上,或许是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要不就是内心出现了扭曲。
吉敷背靠在长凳的椅背上,抬头望着头顶的树梢。突然,眼前浮现出一片灰色的沙滩,那是什么地方?应该是北方的一片海滩吧。海水退去,杂草出现;海潮涌来,杂草消失。远处有艘破木船,晃晃悠悠地走近一看,只见船身上下全是裂缝,仿佛一具人类枯骨。一想到这玩意儿竟然曾在大海之上乘风破浪、四处漂荡,吉敷就觉得可笑。
他忽然开始怀念起那趟旅行。时至今日,当初会到那个地方去的原因早已忘却,只是很想再次站到那片海滩上。其实,当脚下真的踏着那片海滩时,吉敷心里反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既不觉得那是片令人内心祥和的土地,也不认为那里的景色有多么优美。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脑海中开始多次重现那片曾经到过的地方,那里是如此诗情画意,让人心生感慨。被夕阳染红的破船、被水浸湿而变黑的沙滩……一切都那么令人怀念,感觉弥足珍贵。所谓的畅快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真真切切地亲自体验时,心中反倒没有太多感觉,直到日后回想起某些事物的时候才会有所触动。
工作亦然。真正动手去做的时候,你只感觉心烦意乱。疲惫、烦躁,整天只看得到人情的冷暖和人性的丑恶,面对着永无止境的愤怒。特别是当你发觉其实这发向自己的怒火才是真正的正义时,就会愈发地感觉疲惫。虽然很想告诉对方,自己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他们好,但想来估计就算说了对方也听不进去。即使打心底里期望那些泪流满面地反驳自己的人能够明白自己的想法,但对方心中的想法终究难以操控。就算他们这次放手了,以后还是有可能继续寻找别人,不停地破口大骂。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份工作,有时回想起来还是会不禁心生留恋,有时甚至还会感觉内心祥和。实际做的时候总会觉得烦闷透顶,一心只想着尽快和这种垃圾工作划清界限。但如今回想起来,又是那样地令人怀念。要是所有有关工作的记忆都能变成如此,不知自己能获得多大的救赎。唯独除了那个低能的主任,估计就算到了阴曹地府,自己也绝不会对他有丝毫留恋之情吧。
耳畔似乎有人在嘶喊,虽然听不清到底在喊些什么,但那声音却一直附着在有节奏的击球声和正享受运动的男女所发出的欢呼声之上,绵延不绝。吉敷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周围的一切声响全都消失无踪,才确定那个声音的存在。
表面上寂静无声的公园,如果侧耳细听,就会发现其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路上汽车来回穿梭的噪声、人们的交谈声、孩子们的叫喊声、喷泉的水滴落水面的声音……由于这些声音的阻挠,那个声音几乎被吞噬。不过那个声音可不服输,它持续不停地延续着,细细听来,还能分辨出音调,似乎是个女人发出的,感觉像是在发表演说。至于发声者是谁,到底在说什么,就完全无从知晓了。
能听到,却无法听清内容,这不禁让人有些焦躁。吉敷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信步走去。他穿过花坛,走到喷泉所在的广场。水声和人们交谈的声音逐渐变大,只见对面斑斓的树影下,有一名身材瘦小、戴着眼镜的女性正在高声疾呼。吉敷缓步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正是之前在法院大楼的地下咖啡馆里遇到的女子。
吉敷吃了一惊,同时也被勾起了兴趣。他继续朝对方走去,但两人一直没有眼神的交流。女人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双眼盯着半空,嘴里不停地呼喊着。吉敷心想,如果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很可能会惊吓到她,于是他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转而绕到广场边缘,顺着林荫道走到她的左侧。如此一来,自然就能听清她说的话了。吉敷在不远处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得知法院做出了错误的判决之后,我便开始敲打上诉的大门。我不停地敲,然而上诉重审的大门却一直没有为我打开。我知道,这原本就不是一扇能轻易敲开的门,因为这关系到法庭的颜面。”
这就是吉敷听清的第一句话。
“法院里那些伟大的法官们,不仅认定自己永远不会出错,还想让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也这样认为。想来诸位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看起来法院的伟大法官们在宣读判决书的时候,都对所有证据进行了反复推敲,是绝对不会出错的。其实不然。我同意大多数判决是正确的,并且坚信这一点,但并非全部公平。其中也存在搞错了的情况,有时还错得非常离谱。国家错杀了无辜的人,其家人的一生也跟着被毁。错误就是如此严重。在战争刚刚过去的那个混乱时代里,这样的错误常常发生。可是,既然犯下了这样的大错,法院为何不愿出面承认呢?”
吉敷大吃一惊,搞不明白这女的究竟是在干吗。刚在法院楼下的咖啡馆里和主任吵了一架,马上又跑到公园广场的角落里冲着喷泉发表起演说来了。
说她“发表演说”可一点儿都不夸张,实际上她确实是冲着忽高忽低的喷泉喋喋不休。女人面前没有任何听众,即便有人路过也会匆匆走开,根本没一个人听她说话。附近的楠树在女子苍白的脸上投下斑斓的阴影,滔滔不绝的她每一次活动面颊,光斑都会随之上下晃动。
女人身后的长凳上横放着那只吉敷曾经看到过的手提包。一叠白纸探出包口,看样子仿佛随时有可能散落出来一样。
“在此之前,我曾经写过多达几十封的上诉信。可是诸位,所谓的上诉信究竟有什么用呢?‘上诉信’究竟指的是什么?所谓的法官当真如此伟大吗?难道他们生来就该高居于我们这些草民之上吗?在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之前,我也曾对法院和伟大的法官大人们心存敬意。然而,法官们却从未看过我写的上诉书,就连大学老师写下的血液鉴定书都没看过。杀人现场绝不可能没有凶手的指纹,只不过全被警察和检察官毁了。我曾经通过律师,多次恳请法官下令让他们上交证据,法官却从未理会过我。其实法官根本就不打算公正地裁决此案。他们只求明哲保身,随随便便地接受警方上交的资料,然后再做出不痛不痒的判决。这种冥顽不化、连自己的错误都不肯承认的人,我们还要把他们当神一样地敬重吗?”
一听到她是在说刑事审判的事,吉敷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毕竟关系到自己的工作。他再次想起刚才在法院大楼的咖啡厅里看到主任和她发生争执的一幕。
也不知刚才那场争执和现在她说的这些话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不,两者必定有所联系。吉敷竖起耳朵,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她的脸严肃得仿佛面部肌肉都僵住了一般。
“昭和三十三年,我们还处在贫困深渊的底部。就因为贫困,我的丈夫遭到了警方的怀疑。难道说贫困也是一种罪?我们虽穷,却从不会去给别人带来痛苦。我们辛苦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烤肉串店,但生意不好,只能靠借债维持。然而最后把借款还清的是我,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从没犯过罪,去偷去抢,借此来偿还过债务,这些都是诬陷!可是警方不相信。任我们磨破嘴皮,他们还是不信。他们问我钱是从哪里弄来的,让我拿出证据,证明那些钱的来路正当。警察还叫我把帮忙凑钱的人全找来。”
静静聆听她的控诉,吉敷却觉得警方这样做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他们夫妻两人有能力拿出那么多钱,这个女人的丈夫就不会遭到怀疑了。女人说的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完全搞不明白她想表达些什么。会出现这种困惑,似乎也并不是因为吉敷是从中途听起的。
“但我做不到。这其中自然有我无法做到的原因。”
究竟是什么原因?估计这个女人的丈夫被判的是杀人罪吧。难道就算丈夫有面临以谋杀罪起诉的危险,她还是无法做到吗?
“至于原因,我现在仍不能说出口。总之,我们夫妇俩当时确实没钱,连律师都请不起,只能用国家为我们指派的律师。然而,那名律师也不相信我和我的丈夫。虽然他并没有直说,但很明显,他心里对我丈夫抱有怀疑态度。律师说我丈夫的心智不正常,在他自己都没有搞清状况的情况下犯了杀人罪。如果能证明我丈夫有病,同时他自已也承认的话,就肯定不会判死刑。先在一审的时候伏法认罪,而后乖乖服刑,不出二十年,我丈夫就能出狱。
“说句实话,我当时就对他说的话持怀疑态度。虽然我丈夫那段时间的确整天净说胡话,但这种状况是在他被捕之后才开始的。被捕那天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天空中飘着雪,我丈夫有些感冒,浑身发热。那一天的事,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警方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突然闯进我家,拖起躺在我身旁的丈夫,强行带走了他。之后又把家里翻了个遍,拿走了我丈夫的大衣和家里的菜刀。那件大衣上沾有血迹。
“后来听我丈夫说,在警局冰冷的审讯室里,他们故意只让他穿条内裤,长时间地把他丢在那里不管不问。他只觉得浑身寒冷无比,到处都疼痛难受,甚至还发起了高烧。后来他们又对他拳脚相加,严刑拷打了不知多少天。说他是在装病,不让他去看医生。还说只要他坦白交代,就同意让他去看医生,给他打针吃药。就是在警局里遭到了这样的对待之后,我丈夫的脑子才开始变得不大对劲的。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让人不解其意的话。”
女人信口说着心里话,让听者感到莫名其妙。这个女人究竟想要诉说些什么?又想要向谁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