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信之后的一段时间,通子变得对电话极其神经过敏。通子家住的房子颇有过去名门大户的感觉,饭厅旁有一间两叠大小的房间,一直作为电话间。以前,有钱人都喜欢在家里分出一间房来放置电话,通子家在当地也可算是名门望族,因此就沿袭了这种电话作为奢侈品时代残留下来的遗风。老式电话是手摇式的,到通子出生时换成了转盘式,大多是黑色的,看上去很沉,给人一种古董的感觉。
由于卧室和客厅都离这间屋子比较远,因此每次都是电话响了很多次,才有人接起。通子记得亲戚们曾经为这事抱怨过很多次。没想到这一不便如今对通子来说反倒成了件好事,她可以一听到电话铃响就飞奔过去,抢在父亲前头接起来。
每次电话铃响起,通子都会面无血色地从房间里飞奔而出,久而久之,父亲渐渐露出狐疑的神色。
“干什么呀?看你急成这副样子。”父亲终于开口问道。
“没什么,我就是喜欢接电话。”
听到通子的回答,父亲哼了一声。
然而次郎却一直没有打来电话。通子不知多少次冲过去抢接电话,但每次都不是次郎。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封信寄到了通子手里。这次的信里同样夹着一幅画,不同的是,这次是幅风景画。笔触也不像上次那样轻描淡写,而是用铅笔把整张纸都涂抹得黑糊糊的,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通子并不是喜欢这幅画,相较而言,还是之前那张女学生的好看一些。
不管怎么说,次郎的才能再次让通子感到震惊,或许这也是受了矶田的影响吧。看到矶田写诗,次郎便想起了画画,没准他们两人正是因为对艺术的共同兴趣才成为好朋友的。不过通子心头的恐惧却仍未散去,她实在搞不懂,次郎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为何?此外,对方动不动就写信来这一点让通子感到极为不快。这下不光电话,连玄关处的信箱也要随时关注了。
信里全是些吹捧通子的话,令人恐惧的是,次郎这次张口闭口都是想见通子,电话的事倒是只字未提,这让通子有些困惑。其实通子一直很想和他聊聊,当然并非出于主观意愿,而是有一些实质性的理由。通子想当面拜托他不要打电话到家里来,仅凭书信来往还能设法瞒过父亲的眼睛,电话却会让通子紧张无比。但是通子却没办法和他取得联系。次郎的家,是一个充满对通子的怨恨的巢窟。别说打去电话或上门拜访了,就连想象通子都觉得困难。
看完来信,通子急急忙忙冲进浴室,对着镜子照了起来。不知为何,每次收到男生写来的信通子都会想照镜子。通子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感觉似乎又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那时通子十四岁,再过不久就要过十五岁的生日了。公正地说,她的相貌正变得越来越漂亮。不,通子当时就觉得自己很漂亮了,看起来完全不像乡下出身的女孩。完全可以用“女大十八变”来形容,女孩子十岁到十四岁这段时期的变化尤其显著——至少通子是这样的。十四的通子皮肤光滑白皙,已俨然是一个美女了。
镜子里的容颜给通子带来一种自负心理,并缓和了她的心绪。她因自己的美貌而感到自信,进而想改变在学校里表现出的孤僻、冷漠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脸蛋与那样的态度不协调。小时候通子就觉得自己会越长越漂亮,只是并不确信,心里还有一些不安。看到现在的模样,通子终于放心了,如今的相貌比当初设想的还要漂亮。正因如此,才会有男孩给自己写信。而遇到这种事,自然要表现得更加高傲才行。人们不是常说,高傲的姿态会令女人更加美丽吗?
通子像往常那样退后一步、踮起脚尖,往上拽了拽裙子,看着自己的双腿。那时通子已经在街上的内衣店里找到了成年女子穿的那种贴身内裤,买了几条,五百日元一条的价格,对当时的通子来说已经算不菲了。
整体效果还不错,只是远远望去,某些部分让通子感到泄气。那就是稍微呈现出O形的双腿——膝盖发黑、大腿过瘦。尽管脸蛋已变成了大人的样子,双腿却与念小学时没有任何差别,丝毫没有成熟起来。
通子坚信,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还没来月经引起的。这件事让她困扰不已,几乎夜不能寐。班上的女生中估计只剩自己一个人还没来月经了,通子早已了解了充分的知识,并早已忍受着羞耻备齐了各种生理用品,等待着它的到来。母亲已不在人世,这些事只能靠她自己。一年之前就已备好生理用品,可惜月经还是迟迟不来,通子甚至有些担心是否会坏掉。如果有个女性长辈在身边,情况肯定会大为不同。这种时候,父亲这种角色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为什么还没来?这种差异带来的不安使通子不想与班上的其他女生交往。事实上,通子那孤僻的性格、优异的成绩,以及整日死啃书本、神经兮兮的感觉,也使得班上的女生不想与她接近。
之后,次郎的来信纷至沓来,每两封信里至少有一封夹有他的亲笔画。次郎还在信里自夸自己的美术成绩很棒,说美术课上,老师经常拿他的画做范本,向其他同学讲解说明。
每次收到信,通子都会先战战兢兢地看完,然后跑进浴室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双腿,再回到房间继续学习。想逃避对藤仓一家人的恐惧,除了学习别无他途。每次恐惧涌上心头,通子都会用学习来压制。对通子而言,这是面对恐惧的条件反射行为,也成为敦促学习的动力。有一点不可思议的是,一旦通子觉得镜中的自己又变美了的时候,不知何故,学习上就没有半点进展;而大失所望时,学习上反而突飞猛进。
过了一段平静日子后,通子一直惧怕不已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次郎终于指定了具体的时间地点,想要见通子一面。至于原因,他在信里说是因为通子总不回信,他有些话想和通子当面谈谈。信里还说他不想打电话到通子家,还是面谈比较好。次郎也意识到最好不要打电话来了,这让通子稍感放心。既然如此,就不能避而不见了。其实通子并不是不想给他回信,写倒是可以写,就是没法儿寄。
次郎指定的见面地点是城址公园,那地方虽然还没到黑森神社的程度,但也是一处被普遍视为成年人幽会好去处的场所。而且那里离学校很近,通子不太想去。此外,还听说那里时常有不良少年聚集,年轻情侣有着被他们缠上的危险。
然而在当时的盛冈,别说初中生,连高中生进出咖啡厅都是遭到严禁的。进出餐厅都要有父兄家长的陪伴,而电影院、咖啡馆等娱乐场所,即便有家长陪同,也是禁止人内的。单独二人连想都不要想。没办法,既然如此,剩下的只有河边、神社和公园这几处地方了。
这封信通子必须做出回应,可是只要回应,就必要会发展成约会。当真要去赴约吗?通子身边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没有。不过就算有朋友,估计通子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尽管有些犹豫,但到了指定的那天傍晚,通子还是出门赴约了。她要去告诉次郎,叫他不要往家里打电话。
次郎坐在石墙边松树下一处可以俯瞰全镇的长椅上,穿着高中制服,头戴与制服配套的帽子。通子一走进城址公园,离得老远就一眼认出了他。通子的心怦怦狂跳,但这并非是因欣喜所致。
通子心想,或许这就是次郎与矶田不同的地方吧。换作矶田,或许会换上便服,想尽办法把自己打扮得帅气一些。通子环视周围,似乎没有看到不良少年的身影。
“哟,好久不见了啊。”
看到通子,次郎一脸欢快地说道。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通子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
“坐吧。”
说着次郎用手指了指一旁的长椅。他说话的腔调与矶田有几分相似,或许是相互影响吧,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事。通子点了下头作为回应,便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石椅的冰凉感觉,通子至今仍记忆犹新。
通子感觉到次郎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便扭头回看了一眼,之后立刻把目光转向前方。透过小树枝的缝隙,可以俯瞰到繁荣的盛冈街镇。而坐在身边的次郎,通子只需匆匆一瞥便已足够——下巴上的小豆色痘痕还在,使脸颊凹凸不平的青春痘也一如往昔。次郎一点儿都没变。只是增添了几分男人气息,稍一靠近,便能感觉到在同班男生身上找不到的男人韵味和一股热气。
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的脸也有些与众不同,这对通子来说多少可以算是一种救赎。尽管完全称不上帅气,但也不是毫无亮点可言。他的脸并不像其他乡下人那么平庸,眉毛粗而浓、深深的双眼皮、圆圆的蒜头鼻、嘴唇肥厚。这样的长相感觉更像南方人,但通子并不喜欢,而且看起来有些吓人。不过也还没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至少比矶田强。通子径自想着这些。
“果然不出我所料,通子你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呢。”
耳畔响起次郎的声音,通子吃了一惊。不过他会说这种话也完全在通子的意料之中,她低头不语。尽管这句话本身是赞美,但听起来感觉自己是为了次郎才生得如此美丽的,很明显次郎就是这么想的,这让通子心中委实不快,仿佛成了献给野兽的祭品。
说完次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通子斜眼瞥了他一眼,觉得他似乎变了。至少与上次跳集体舞时的感觉截然不同。当时通子只觉得他很可怕,完全没想过他会在自己面前展露笑容。
通子开口央求他不要往家里打电话,因为若被父亲问起来很烦,并请他以后尽可能少给自己写信——这正是她此次赴约的目的。次郎没说什么,似乎同意了她的要求,谈话就此中断。两个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通子已经记不太清了,想来不过就是聊了聊各自学校里发生的事,矶田到东京去之后的经历,以及当时热映的电影之类的闲话。
因为当时盛冈禁止初高中生到影院观看电影,所以其实两个人都没看过那些电影。但次郎的大姐和哥哥看过,回家后对他讲了大致内容。次郎在讲述电影的时候并没有特意强调这一点,但每次听他提到大姐和哥哥,通子都会触电般地一阵紧张。
聊了一会儿,太阳渐渐西沉。从城址公园的高台向下俯瞰,盛冈街镇已华灯初上。看着眼前的景象,通子不禁松了一口气。夜幕将至,这意味着眼下的痛苦时光即将终结。她盼着能早点儿回家,预习明天的课程。如果再不抓紧,自己逃离盛冈的梦想就会破灭。
“太阳快下山了啊。”次郎说道。
通子连忙“嗯”了一声。
紧接着次郎说了一句出入意料的话。
“矶田那家伙曾经对我说过……”
他的语调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而且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通子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在寂静中默默聆听着自己的心跳。
“记得是去年吧。有一天矶田在放学后遇见了你,便抓住你的手,把你摁到了书桌上,是吧?那家伙可真够过分的。”
次郎突然说了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通子不禁纳闷,他怎么能说得如此坦然,事不关己似的?他当时不是还帮矶田摁着自己的双手吗?难道他忘了?
“那家伙告诉我,他曾和你接过吻,这事是真的吗?”
通子身子一抖,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真的啊?”
通子有些气愤,虽然这话不假,但此时从次郎口中说出,感觉就像矶田是在征得自己同意之后和自己接吻似的。事实却并非如此,自己是上当受骗了。矶田说次郎也会去,有些东西要给自己看,自己才去的。
但如果照实说明,情况又会对自己不利,仿佛只要次郎开口,自己什么都会答应一样。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
看到通子沉默不语,次郎似乎把它当成了默认。
“加纳,我在信里也说过,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他盯着光线昏暗的地面,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可不可以也吻你一下昵?”
通子大惊,全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