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一边向车站走去,一边寻找出租车招停处。无意间发现有公交车就停在站前。吉敷赶忙走到车旁,对身穿司机制服的男子出示了一下刚才德村说的地址,问对方是否有到那里去的车。男子伸了伸下巴,告诉吉敷这趟车就到,那里是这趟车的终点站。于是吉敷上了车。
还没有买伞,但吉敷并不想匆匆忙忙随便挑一把。毕竟自己只是个月薪不多的普通刑警,不能打车前往,最好能坐公交车去。都这个岁数了,还要为交通费精打细算,说来真让人感到难为情。不过平日里生活奢侈的同事们,大多背着住房贷款等各种外债。吉敷至少还未向人借过钱。
刚在座位上坐下,吉敷就发现车窗的窗框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玻璃上也蒙着薄薄的雪雾。车里则弥漫着湿热的雾气,环绕在吉敷的脖颈周围。雪依旧下个不停。已然全白的钏路街头,估计还将被雪埋得更深。车子全都缓慢地行驶在路上,建筑物沉浸在昏暗的黑白世界中。这样的景色,会让人无端感到惆怅、寂寥。
通子曾经独自一人在这座雪白的街镇上生活。藤仓家的三个孩子也同样。他们的生活,原封不动地由盛冈转移到了这里。但当吉敷得知这一点时,已是多年之后的事了。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说实话,他自己都不清楚。即便到了如今,他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了解多少。可以说,对吉敷而言,那是过去的一个时代。之后,一切都成了过去。
绕过站前的交通环岛,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币舞桥。右首边就是当年通子开店的地方。如今那幢建筑的窗户上贴满了租房信息,看不到里面什么样。虽然吉敷从未走进过店里,但他可以想象,架子上肯定放满了雕金作品。
通子在这里生活得如何?吉敷试想了一番,却完全设想不出。吉敷一直没能当面询问通子。不过她那么个性情温柔的女子,应该是独自安静地生活吧。
驶过币舞桥,巴士继续向前。河这边是一幢幢楼房,凑近一看,才发现它们笼罩在一片古旧的金属色泽之中。这条街道有些年头了,感觉和盛冈很像。吉敷闭上眼睛,油然而生一种自己身在盛冈,坐在车中身体不停晃荡的错觉。吉敷想一直这样闭着眼,不再睁开。车内温暖而干燥,睡意渐渐袭来。之前一直睡眠不足,无聊乏味的工作接连不断,根本没法好好睡觉。做得越多树敌越多,收入也不见增加,与安定的生活越来越远。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从何时起变成这副样子的?自己为何会选择这样一种生活?
吉敷沉浸在黑暗中,过了很久才睁开眼睛,只见车子已开上一片雪原。窗外只有一片雪白,漫天飞舞的雪花不停飘落。虽然看着寒冷,却也让人感觉干净。雪似乎比之前稍稍小了些。
在公交车上晃荡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终点。扭头往后一看,吉敷才发现除了自己,车上只有一位乘客。
下了车,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空地,只有一幢小屋孤零零地伫立着。这里似乎是专供公交车倒车掉头的地方,地面上有很多浅浅的车轮印记。雪势已经小到不用撑伞了,这一点多少能给吉敷带来些许安慰。
寂静。四周悄然无声。吉敷向和自己一同下车的妇人询问了德村家的方向,感觉说出的话都被吸入到空气中了一般。附近连个公用电话都没有,如果不找人帮忙,根本别想找到。
妇人的面颊被厚厚的围巾遮着,她指了指前面的路,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前面有个村子,德村家应该就在那里。说完,妇人迈着碎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吉敷也迈开了步伐。
这周围大概是一片牧场吧,因为被埋在积雪之下,所以无法辨认。眼前是一片无垠的雪原,远处有几座看似牛棚的简陋小屋,旁边堆着些饲料类的东西。德村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他改经营牧场了?
雪零星地下着,幸好风已经停了。只要没有风,哪怕是极寒之地,也能勉强挨过去。
在积雪的道路上举步维艰地走了三十分钟,前方终于出现了村落的影子。存在于这片空旷无垠的地方的村落,每户人家的屋子仿佛人们的肩头一般挤在一起。
这个村子加起来大概只有五六户,每户的房子外面都有一圈针叶树围成的围墙。吉敷挨家挨户地探头张望,同时注意屋外挂的牌子。没过多久,就发现了写有“德村慎一郎”字样的牌子。
从外边看,德村的屋子是用红砖砌成的,地上铺着板子,给人一种清爽干净的感觉。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原本的颜色已看不出来。吉敷踏着院里松软的积雪走向玄关,按下门铃。
房门马上就开了,仿佛主人等候已久。从屋里探出脑袋的老人满头白发,戴着一副眼镜。吉敷告诉对方,自己就是刚才打来电话的人。德村什么也没说,示意吉敷进屋。老人的态度中不见半点蛮横,不疾不徐,让人觉得心痛。
吉敷先在原地跺了跺脚,掸掉身上的积雪,这才脱下鞋子,走到换鞋处穿上对方为自己准备的拖鞋。吉敷跟在老人身后,脑海中回想着当年曾在法庭上见过的那个德村。虽然当年的德村看起来并不像说话大嗓门、举止高傲的律师,却散发着一种特有的压迫气息。而如今的他,已变得瘦削不堪,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当了。
起居室里铺着地板,中央放着圆炉,橙黄的火焰不时从小窗里探出来。屋里随意放置了几把木椅,室内装潢是西式风格。
“请随意坐吧。”德村说道。
吉敷选了一把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下。
“这房间可真不错。”
这句话绝非恭维。炉里的火把地板照得一片橙黄,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也洒下黄色的光芒。尽管家里到处是窗户,但因为玻璃上覆着一层雪,屋子还是有些昏暗。
“真是个好住处啊。”吉敷再次赞叹道。
旁边的长椅上放着靠垫和一本正看到一半的书。吉敷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曾梦寐以求这样一间房屋。那时的他经常会想,哪怕房子小,但只要能和妻子孩子一同生活,将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与通子一同生活的时候,她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她的要求有些古怪,总说家里要是有个铺着草坪的院子,院子中央再有间红色的电话亭就好了。下雨的日子,就可以打着伞走到电话亭里去打电话。曾几何时,吉敷多么希望自己能和她过上那样的生活啊。
“来杯咖啡吗?”
说着,德村向厨房走去。没有看到他妻子的身影。
“啊,不必客气了。”说完之后,吉敷才意识到自己的说话声音太小,于是又再次大声说道,“不必了,我刚刚喝过。”
老人说着:“家里只有咖啡了。”手上端着两只盛满咖啡的珐琅杯走来,把其中一只放到了吉敷身旁的小桌上。
“对,砂糖……”
德村刚坐下身,又立刻站了起来。
吉敷连忙阻止了他。“不,我喝黑咖啡就行了。”
“哦,是吗?”
德村的双眼透过银框眼镜镜片纳闷地盯着吉敷。从刚才的电话中吉敷已经知道,德村老人说话缓慢,而且话不多,但条理清晰,更重要的是他的语气充满诚意,丝毫没有耀武扬威的意味。
吉敷本想再和他寒暄几句,转念一想,或许德村想赶紧结束这次对话。
“正如之前我在电话里跟您说的,我来是想问有关钏路广里案的事……”吉敷啜饮了一口咖啡,说道。
德村点了点头。
“当时我是国派律师。地方法院审理时,罪犯被判了死刑。”
吉敷很想告诉对方,当时作为证人出庭的那名刑警就是自己。话已到嘴边,吉敷又觉得或许这样说会让德村心里不快,没准对方已经不记得自己了,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是的。为了调查那起案子里两名被告的过去,德村先生您曾经去过一趟盛冈,对吧?”
“对,我去过。主犯当时高中毕业,弟弟共犯当时应该在念高一,两个人都在盛冈。相关人员中似乎有一名女性也是盛冈出身。”
吉敷心中隐隐作痛,赶忙换了话题。
“我想问的是另外的事。当年老师您似乎曾去见过恩田案件的刑警,对吧?那位刑警在姬安署任职,姓友田。”
“你说友田啊。对,我见过他。我还见过被告恩田的儿子。”
“我想向您请教一下,您和友田见面时都谈了些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目前我正在追查恩田事件。”
“那你直接去问友田本人嘛。”德村不耐烦地说道。
“他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哦,这样啊……”
德村的语调很平静,至少听起来是这样。不过虽然脸上并没有表现出震惊,却摘下眼镜,怔怔地发了一阵呆。看着对方的模样,吉敷心中暗自揣测这些即将走到人生终点的人,心里都有些怎样的想法。
“以他的年纪,也差不多了……”
“而他手里的一条线索十分重要。”
“你所说的线索,是指恩田事件的搜查资料吧?”
“是这么回事儿。”
“不是还有公审资料吗?”
“恩田幸吉在公审时并没有对指控事实提出异议。他当时想凭借精神鉴定进行反驳,最终失败,被判处了死刑。后来他又提出上诉。”
对方是律师,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就够了。这就是当今的处世模式。
德村只回了句“哦”。
“那……后来的判决如何呢?”沉默了一会儿,德村问道。
“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德村一言不发,连连点头。
“嗯,估计也是,居然都告到最高法院去了。被告有没有供认过罪行?”
“供认过。”
“哦,这样啊……是不是直到最高,他都一直供认不讳?”
“是的。”
“那要想翻案,可是困难重重啊。恩田事件原来这么复杂啊。现在怎么样了?在重审吗?”
“正在进行申请。”
“进展到什么阶段了?”
“被告家人申请了好几次,眼下在进行不知第几次的重审请求。”
“有打赢官司的希望吗?”
“如果无法拿出新证据,估计希望渺茫。”
“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吗?”
“希望渺茫。”
“哦……我记得你刚才说,你是名刑警?”
“是的。”
“而你相信恩田是蒙冤的?”
吉敷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对,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