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这是一例典型的‘虚假记忆症’病例,英文叫‘False Memory Syndrome’。这是一种本人并无恶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说谎的情况下把虚假事实错当成事实,并讲述出来的精神障碍症。之前也曾有过因目击者患有这种病而做出虚假证词,从而大大影响搜查的案例。”
“哦……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出现虚假记忆的原因有很多。他人的强迫、诱导,或是反复灌输错误信息,再或者是精神压力,性方面的因素同样可能成为导火线。这位女性说凶手其实是她父亲,对吧?”
“是的。”
“如此看来,原因可能是她潜意识中对义亲的憎恨或畏惧心理在发挥作用。嗯,很有可能就是这样。”
“之所以会憎恨父亲,大概是父亲能力欠缺导致长期生活困难,或是父母极好赌博这类的事吧……”
嘴上这样说着,吉敷心里却想起自己曾和加纳郁夫说过完全相反的话。
“嗯,有这种可能,但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应该是更加压抑的事才对。绝对无法对他人道明的秘密,比如性虐待或遭到父亲强暴之类的。”
吉敷暗忖,通子身上会发生这种事吗——
“那有没有可能源自他人的强迫呢?比如他人有意图地灌输虚假记忆之类?从念幼儿园时起……”
“应该不会。他人强迫常发生在挖掘封印记忆时,是一种精神强迫,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催眠疗法了。虽然也有施以催眠术,短时间内唤醒藏在潜意识底层的记忆的成功案例,但这种方法大多都以失败告终。有时患者为了回应心理咨询师,会在不知不觉间创造出记忆来。又因为事前得到过心理咨询师这类专家的保证,所以事后信以为真。在精神疗法盛行的美国,这种虚假记忆层出不穷,将它用于案件审判导致犯下大错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哦?您能举个例子吗?”和刑事案件有关的事,吉敷自然很感兴趣。
“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
村川喝了口茶,开始了讲述。
“这个案例发生在一九八九年的旧金山。一位名叫艾琳·富兰克林的二十九岁女性在看到女儿和朋友在家中玩耍时,突然想起曾在二十年前目击过一起凶杀案,便向旧金山警局报了案。她说二十年前的秋天,她亲眼看到她的朋友——一个名叫苏珊·内松的女孩儿——坐在树桩上时,一名男子走到苏珊身后,突然举起石块,猛地向苏珊头部砸去。她当时甚至听到了苏珊的哀鸣和头骨碎裂的声音。艾琳还说,案发地附近有三棵很细的树,旁边有一条未铺柏油的土路。遭到袭击后苏珊和屁股下面的垫子一起落下,她手指上戴的银戒指和金印第安指环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最终,艾琳向警方告发,说凶手就是她的父亲。”
“啊。”吉敷低呼,“那警方是如何应对的呢?”
“警方调查了案件记录,发现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日那天,的确有人曾发现一具八岁女孩的尸体,正是苏珊·内松。艾琳的证词是真的。尸检报告显示该女孩死于头骨碎裂,并在死前为保护头部双手抱头,导致手指骨骨折。尸体的手上的确戴着一枚金印第安指环和一枚银戒指。另外,现场附近确实有三棵树干很细的树,尸体被发现时盖在一张垫子下边。”
“嗯。”
“记录均与艾琳的证词完全一致。尸体大致是在被害人死后两个半月发现的,倒推回去,死亡时间也与艾琳所说的九月二十二日没有任何矛盾。
“封印的记忆复苏后,艾琳滔滔不绝地向警员讲述当日的经过。她说案发当天早晨,父亲曾驾车送她和姐姐一起去学校。半路上,艾琳看到她的朋友苏珊,便要求父亲让苏珊也上车。
“父亲答应了艾琳的要求,立刻停车载上了苏珊,但不知为何,却让姐姐下了车。姐姐听命下车之后,父亲建议艾琳和苏珊请一天假,带她们到效外玩。到郊外之后父亲从车上取下垫子,两个人在垫子上玩了一阵之后,父亲强奸了苏珊,其后就用石块杀死了苏珊。艾琳说,她曾亲眼看到过这一幕。”
“警方采取行动了吗?”
“艾琳的父亲遭到逮捕,受到了审判。”
“哦,但那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了,早就没有凶器这类物证了吧?”
“没了。证据只有艾琳的记忆。父亲因为女儿的证词被判处一级谋杀的罪名。”
“被判刑了啊?!”
“对。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九○年,但后来有认知心理学者对该判决提出了异议。名叫伊利莎白·罗夫塔斯的女学者指出艾琳的记忆太过详细。一般而言,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记忆会逐渐被冲淡,然而艾琳的记忆却详细得令人惊讶。其后警方再次展开了搜查,结果发现了颇具戏剧性的事实。当时掩盖苏珊尸体的垫子是一种名为箱型弹簧床的大型床垫,与普通垫子有所不同。经实验证实,这种床垫根本无法放到艾琳父亲当年开的那辆车上。另一方面,当时的报纸上只提到垫子,艾琳的证词完全沿袭了报上的说法。”
“也就是说,报道出错了?”
“是的。如此一来,艾琳说父亲从车上拿下垫子,并在垫子上强暴了苏珊的证词也就无法成立了。而她讲述的那些内容报纸上全都登过。所以,艾琳回忆起的并非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是报纸上报道的内容。”
“原来如此。”
“而艾琳的控诉还不只如此,她说她父亲不仅强暴过苏珊,还奸杀过一个名叫维罗尼卡·卡西奥的十八岁女孩。经过调查,警方发现的确有一起维罗尼卡案件。案发时间大致是一九七六年一月七日下午六点半左右。当时消防署里召开会议,而身为消防员的艾琳父亲自然出席了这场会议。也就是说,在那件案子里,他拥有完善的不在场证明。”
“哦?”
“此外,从维罗尼卡体内检测出的男性体液也与艾琳父亲的血型完全不符。他和那起案子完全无关,这一切全是艾琳的妄想。有关那件事的记忆同样都来源于报纸报道的内容。不过正因为艾琳又提起维罗尼卡案件,她的父亲才免于一死。警方对此心存怀疑,开始调查艾琳身边的事,结果发现连艾琳说她是在家里看到女儿和朋友玩耍时回想起父亲杀人经过的证词也是假的。她的姐姐作证说艾琳时常因家庭问题感到烦恼,还曾接受过心理治疗。而事实上,艾琳是通过催眠疗法回忆起之前那些记忆的。”
“原来如此。”
“艾琳并不记得父亲在杀害了苏珊之后是怎样处理尸体的了,而这部分却是当事人应有的记忆。也就是说,那些媒体从未报道的情况,艾琳就一概不知。
“慢慢地,警方发现少女时代的艾琳曾遭受过父亲的性虐待。之后她母亲的证词更是确认了这一点。艾琳因此留下严重的心理创伤,对父亲心存芥蒂,最终燃起对父亲的熊熊怒火。也就是说,在回忆那些报道的时候,强烈的憎恨和恐惧使艾琳将报道中所提到的情况和父亲的形象交织在了一起。后来警方终于查明真相,艾琳的父亲也在一九九五年被法庭判定无罪。”
“嗯。”
“从结果上来看,这场审判成为首例将由催眠疗法诱导出的记忆作为法庭证据的实例,给美国司法界留下了深刻的教训。从此以后,美国的二十五个州都再也不受理这种以通过催眠疗法唤起的记忆作为证据的官司了。
“如今这一问题在美国已经变得相当严重,甚至还有专门针对虚假记忆的咨询所。据说,整个美国因虚假记忆告发亲友的事件每天都有一千多件。
“用催眠疗法诱导记忆需要很强的耐心和毅力,同时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在面对患者时,心理咨询师经常会说出‘请自由地去想象吧’,或者‘充分地运用想象力’这类话。正是这样的诱导,致使患者产生了幻想。”
“嗯。”
“虽然心理咨询医师觉得,幻想这种东西,只需之后再排除就行了,但实际上这种事很难做到。”
吉敷一边聆听对方的讲述,一边思考着。通子在寄给他的信中详细描述了无头男子向她一步步靠近的景象。通子始终无法逃脱,最终被无头男赶上,一把抱住,倒在两条铁轨之间。根据刚才教授的说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但也得到了合理的解答。
或许那也是催眠疗法让通子产生的幻想。一旦被砍下头颅,人根本无法迈步。通子却说她看到无头男四处走动,这也从侧面证明那景象不过是她的假想。事实上,男子身上的衣服也并非通子所说的白色,而是黑色的。两人倒地的地方也不是铁轨之间,而是在铁轨旁边。
通子所说的一切都与事实存在很大的差距,其实那些全是通子在脑海中描绘出的虚象罢了。是催眠疗法制造出来的,是只对通子而言真实存在的恐怖故事。
“的确,加纳通子女士确实接受过心理咨询师的帮助,因而被诱导出——不,是创造出了先前所说的那段记忆。在写给我的信里,她清楚地说明自己曾求助于心理咨询师。”
“是吗?果然如此啊。”村川说道。
通子所描述的那些景象其实都来自于河合弘子的视野,也就是倒在河合民夫身体下面的他的女儿。或许因为弘子与当时的她年龄相仿的缘故,通子才会以弘子的视角创作出整个故事。至于弘子被无头的父亲压在身体下面这一细节,或许是通子通过报刊或与他人之间的闲聊得知的。对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儿,通子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同情。从而伴随着恐惧感联想起与自己同龄的弘子当时看到的光景,遭到无头男追赶,无路可逃的自己最终被他紧紧抱住,一起倒在地上——通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恐怖画面。对通子而言,这样的事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这位女性也说凶手就是她父亲,是吧?”村川再次问道。
“是的。”吉敷回答道。
“那么,在搜查过程中,是否发现了能够证明其父存在杀人嫌疑的证据呢?”
“几乎没有。有人作证说,恩田事件发生的时候,她父亲在一家名为森本屋的棉被店里参加乡邻会。到这里来之前,我曾打电话确认过这一不在场证明,但当天参加那场乡邻会的当事人全都过世了。不过森本屋现在的女老板说,记得恩田事件发生后家里人时常提起那天的事,每次提起都会说起加纳郁夫——也就是那位女性的父亲,说明他当天也在场。虽然这只是一条间接证据,但对方很肯定地说自己没有记错。”
“是吗?如此看来,这位女性心里或许也同样对父亲抱有极大的仇恨啊。依我看来,如果她内心深处藏有对父亲的强烈憎恨,会在幻想世界中认定父亲犯下过杀人这种罪行也不足为奇。同时正是这种憎恨,鼓励她毅然决然地告发了父亲。因为她早已在心中断定,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通子接着创作出其后的故事,故事里的她扭过头,发现身后是父亲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会出现这种幻境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吉敷很清楚,通子的精神世界中的确存在着巨大的阴暗面。
然而,在这些幻觉之外,吉敷还看到其他一些东西。那就是两条向雪地尽头不断延伸的黑色铁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