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岛田庄司 本章:第一节

    快八点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躺在刑警队办公室沙发上的吉敷竹史站起来接电话。是古川老师。古川老师说:有话要对吉敷竹史说,希望占用吉敷竹史一点儿时间,在哪儿都行,警察署也可以。商量的结果是,十点左右在古川家里见。

    吉敷竹史、菊池刑警和鸟越由佳里在警察署附近的餐馆吃完早饭,吉敷竹史把由佳里交给菊池照看,自己一个人去古川老师的家里。

    吉敷竹史刚刚在古川家门口停好车,古川老师就迎出来了。古川已经换上了便装。

    关好车门锁好车,吉敷竹史正要往古川家里走,古川却邀他在外边散散步。

    二人走上一条小路,路边是一条小河,河岸上种着的淡紫色枯梗和白色大波斯菊在微风中摇曳。蝉声还有,不过也许是心情放松了的原因吧,听来觉得小了许多。风有点儿凉,北方的夏天逝去得较早。

    “昨天晚上可多亏了您的关照啊。”古川首先向吉敷竹史道谢。

    “彼此彼此。”吉敷竹史冷冷地说。吉敷竹史不知道古川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保持着一定的警惕。

    “后来,鸟越由佳里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吉敷竹史笑了,没想到古川老师又是这样单刀直入。

    “什么都没说,她很听老师的话。”吉敷竹史说。

    “刑警先生真会说话。”古川也笑了,“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可没有像您这么说话的。”

    “您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讨厌?”

    “哪里哪里,我觉得特别新鲜。”中学老师摇晃着满头银发,认真地说。

    “古川老师想对我说的话,我替您说出来吧。”吉敷竹史觉得这样说,可以更加节约时间。

    “哦?请吧。”古川老师看着吉敷竹史的脸庞说道。

    “孩子们还是中学生,他们都有自己的将来。”吉敷竹史开始说了。

    “嗯!……”

    “所以,为了孩子们的将来,这个事件就不要往下追究了。对不对?”

    古川听了吉敷竹史的话,把视线转向远方。他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对吉敷刑警说道:“刑警先生,事件已经结束了。刚才您也说过了,木山法子死了,这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悲剧结局,事件到此为止,也就算完全结束了。可以这样说吧?不管是谁都会这样认为的。从此以后,这个事件绝对不会再往下发展了。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那就是您,刑警先生引起的。”

    “古川老师,您说这种话,是想哄我也好,骗我也好,吓唬我也好,都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事实就是事实。我不能把事实向社会隐瞒,向法律隐瞒。”

    “一个班的中学生合伙杀了两个大人和一个中学生的所谓事实吗?”

    “是的,这是事实。”

    “会相信你吗?我是说这个社会。”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这是事实。我有证据。”

    “证据?你的证据在铘儿?”

    证据有得是——吉敷竹史心想。可是,现在要让他马上说出一个来,还真挺不好说。忽然,他想起了那封用文宇处理机打的信。那封信是假的,古川老师也这么说过。

    “就说用文字处理机打的那封信吧,您不是也断定那封信是假的吗?”

    “那是我记错了。小渊泽茂正在练习使用文字处理机,偶然也用它打宇,所以用它打上一封信,这也不算奇怪。”

    “连署名也用文宇处理机吗?”

    “光署名用手写,不是很麻烦吗?”

    “您哄小孩儿呢?那么我再问您,近松门左卫门的那本书呢?小渊泽茂的书房里各种版本的都有,他为什么不拿自己的,却特意去学校图书室拿一本?”

    “这种事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吧?比如说偶尔有事去图书室,顺便拿一本看看也是有可能的。或者他自己那个版本的丢了,借一本看看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照您这么牵强附会,就可以不顾事实了吗?但是,牵强附会就是牵强附会,假的就是假的,很快就能被揭穿!”

    “是吗?刑瞽先生所主张的这些,只不过是您自己异想天开。您这才叫牵强附会啊!一群中学生,在一个小女孩儿的指挥下,在两辆新干线里同时杀死了两个人,谁能相信呢?”

    “不是主张,是事实。我说的是事实,不是主张!”吉敷竹史怒生生地强调着。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刑警先生说的这些,都只不过是推测,是您的一家之言。”

    “古川老师,”吉敷竹史停下脚步,身子转向古川老师,“那么,您说那是什么?那个发生在新干线里的事件!”

    “殉情啊,只能是殉情啊!”

    “哄谁呢?这才是您所说的一家之言呢!而且没有任何说服力,粗制滥造,非常肤浅的一家之言!”

    “是吗?可是,我这种说法大部分人都相信,以前相信,现在也相信。连菊池先生都对您的说法半信半疑,就更不要说别人了。您的说法恐怕只有您自己一个人相信吧?”

    “那么,古川老师,请您把您的证据拿出来。您不是说那是殉情吗?就请您把殉情的证据拿出来吧!”吉敷竹史说话难听起来。

    只见古川不慌不忙地把右手伸进怀里,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刑聱先生,请您看看这封信。这是小渊泽茂写给我的,八月十一日收到的,也就是事件发生前一个星期收到的。”

    吉敷竹史接过信封,先看了看邮戳,日期是八月十日。信封是手写的,宇写得非常漂亮。

    “这是小渊泽茂写给我的亲笔信。这是他的笔迹,你可以随便调査。首先我可以证明这是他的笔迹,认识他的人谁都可以证明。他在学校里,在同事那里,都留有笔迹,我这里也有他写的其他东西,您也会相信确认这一点不是难事。”

    吉敷竹史把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小渊泽茂的字迹如行云流水,称得上是一位书法家。信是这样写的:

    请您听我说,听听我这没出息的告白。我知道,现在能够听我这番告白的,除了古川老师您以外,没有笫二个人了。

    请允许我从结论开始写起吧,我被岩田富美子迷住了心窍,被“北上”酒吧的老板,我带的那个班里问题最大的学生的母亲,迷住了心窍,

    对这份感情,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内心还会产生这种感情,是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说老实话,那个女人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有魅力,我一点儿都说不出来。她是一个恶毒的酒吧女,浓妆艳抹,漫天撒谎,还胡乱搞男人。可是,对于我来说,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其正的女人。

    我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被毀灭的,跟自己所带的学生的母亲,发生肉体关系,而且那学生好像还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当了三十多年教师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踏入如此危险的境地中,人这一辈子,不知道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真是不可思议!我讨厌我自己,讨厌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我在这里向您发誓,我曾多次想过要跟她分手,我曾多次用鞭子抽打自己的灵魂。分手吧,过平静的曰子吧。

    我打电话跟她说过,面对面也跟她说过。当时她嘴上虽然说不愿意分手,其实分手她也无所谓,只要我坚持,就能够分手。

    但是,我坚持不住,毎次跟她说完分手,一放下电话,我就心如刀绞。我摁着自己的胸膛,像乌龟似的趴在榻榻米上;好像不那么待着,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痛苦得要死,可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我的胃也疼起来,疼得我不住地呻吟。

    那种感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我终于悟到了,这就是恋爱的滋味!

    我不想读书,不想出门散步,我借酒浇愁,可是,举杯浇愁愁更愁啊。

    我忽然觉得我的词汇是那么的贫乏,那种感觉,那种痛苦的感觉,用文字是无法表现出来的。我的胸膛子里,好像塞进了一大块蘸饱了水的棉花,堵得难受,沉重得要命,我不知道怎样描写那种感情。

    我痛苦!我痛苦!我受不了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会迷上那样一个女人呢?我一千遍一万遍地对自己说:她是一个酒吧女,是我根本对付不了的女人。可是不行,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

    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毀灭,我想摆脱她,非常想摆脱她,可是,我的意志薄弱,我是个没用的人啊!

    但是,我不想忘记自己是一个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当教师这么多年了,自认为干得还可以;该遵守的规则我遵守了,该尽的义务我也尽了,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可是这一次,我也不知遒是怎么了,就像一个陷入了泥沼的人,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痛苦,痛苦,我真的很痛苦。我对自己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是绝对不行的!可我已经无力自拔了……

    本来,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处理,但是我想找一个人一吐胸中块垒,想找一个人说一说,或者说是想让别人知道:我在走向毁灭。我知道,这样下去,我要出大事的。可是我停不下来,我只能走向毁灭。我想让一个人知道:我将走向哪里。

    颠三倒四地写了这么多了,总之一句话,我非常非常痛苦,我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我只要一天不跟她说话,就觉得活不下去;能够见到她当然最好,但我不能天天都到她的店里去啊,于是我就给她打电话。我一天最少要给她打一次电话,否则,这一天我就活不过去。有时侯我想忍一天,今天就不给她打电话了。可是,不拿起电话来,我这心里就沉重得喘不上气来,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拿起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我才能轻松一点。

    我觉得自己很无耻,这么大年纪了,跟那种女人,还那么放不下。我们这一代人,其实不懂什么是恋爱,我这样说不是想为自己辩护,这样说的结果,也许只能在我没出息的、无耻的脸上,再涂上一层灰。但我还是认为:我们这一代人,不僅得恋爱的真正意义,我们就是这样一代人,不懂得什么是女人,不懂得恋爱是一种什么情感。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埋藏着恋爱这种情感的因素,就好像没有爆炸的炸弹深埋在地下,如果一辈子都不爆炸,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倒也好了;不幸的是,这颗炸弹的引信巳经被触动,我非自我爆炸不可了!

    痛苦,痛苦,我只要想写点儿什么,首先写的就是这两个字。我会不知不觉地把这两个字写出来,因为我实在是太痛苦了,我甚至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痛苦的人吗。

    古川老师,您嘲笑我吧。这种感情是属于青年时代的某个时期的,早就应该毕业了。感情是小孩子才会得的麻疹,结果让我给染上了。都这个岁数了才发病,而且是濒临死亡的重症,没有几天活头了。

    我党得对不起我的学生们。我现在,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好在当教师三十多年了,上课的时侯,不用脑子也能教。我机械地在黑板上写着字,那些字连我自己都不知遒是什么意思,只是机械地在那里写着、写着。

    课间休息的时候,回到办公室里,我脑子里想的也都是她。我无法做到不去想她,只要我的大脑是清醒的,她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住地想着:为什么要跟她分手,怎么跟她分手,不是在想分手的具体方法,而是在想分手的理由,在摸索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其实,分手的理由有很多,她自甘堕落、她低级下流、她乱搞男人、她说谎蹁人、她爱慕虚荣……啊,一切的一切,一切、一切……

    我这么痛苦的原因,就是里她分不了手,分不了手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迷上了她,还因为嫉妒,那个女人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我嫉妒鄢个男人,嫉妒到痛苦的程度。也许我的痛苦大半来自于嫉妒,是的,大半来自嫉妒,写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的痛苦大半是由于嫉妒。

    我现在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作为一个教师的生活、自己的地位,都无所谓了。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让那个女人只属于我一个人。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我愤怒!我悲痛!我绝望!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啊!痛苦啊!我好痛苦啊!那个女人,并不是什么绝世美女,我为什么就忘不了她呢?为什么就这么痛苦呢?

    为了忘记那个女人,我试着去喜欢别的女人,我拼命喝酒,借此淡忘那个女人。世界上有魅力的女人有的是,为什么偏偏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是,有魅力的女人虽然到处都有,但是没有一个愿8意跟我来往的;那个女人已经是半老徐娘,还能够接受我这个年纪的人,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现在,我总认为那个女人是我年轻的时侯错过的,是命中注定要跟我结合的,只有她才适合我。我为了她,就算自己毁灭了,也在所不辞。我现在担心的是,她要离开我,我不希望她离开我,如果非要毁灭的话,我愿意跟她一起毁灭。

    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跟她提出分手的时侯,她要是哭着说不想分手就好了。我对她说:从此以后再也不给她打电话的时侯,她要是哭着求我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就好了。但是,那个女人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什么分手就分手,不打就不打。她这样说,反而叫我离不开她……车轱辘话又说回来了:我放不下她,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下决心跟那个女人分手,就一定能分手。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现在,我特别想死;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陪着那个女人一起死。这是软弱无力的我,留给自己唯一的一个安心而快乐的空想,一起死是不可能的,那我就先把她杀了,然后自杀。

    我巳经痛苦得不想活下去了,古川老师,您随意嘲笑我吧。我真的十分痛苦啊。现在是暑假期间,所以我能静下心来,给您写这封信。平时每天都在办公室里见面,这样的信,我写不了。

    写完这封信以后,我不敢再着一遍,就会装进信封的。投进邮筒之前,也许还要犹豫一阵;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投进邮筒。

    看完以后,吉敷竹史抬起头来,跟古川老师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怎么样?可以说是遗书吧?说那两个人是殉情,这是比什么都有说服力的证据!我要把它作为证据交给警方。”

    吉敷竹史看着天空,想了好一阵才问:“这封信为什么……”

    “不知道。突然收到的。恐怕是下决心去死了吧。”

    “我要问的是,这封信您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给我看?这么重要的信!”

    “我觉得这是小渊泽茂的耻辱,也是人家的隐私。但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还是孩子们的前程要紧。我想,小涮泽茂会理解的。”银发的中学教师,振振有词地说。

    “这封信我先收起来了。”吉敷竹史说完,也不等古川老师说同意,就把信装进了自己西服上衣的内兜里,然后迈步向前走去。古川追上来,两个人肩并肩地向前走。

    默默地走了一阵,路越来越窄,眼看着走不下去了,两个人才转身往回走。还是默默地走,一直走到古川家的大门口,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进去吧,坐一会儿,喝杯冷饮。”古川邀请道。

    吉敷竹史摇摇头:“不了,还有事呢。”

    “刑警先生,我绝对不是想收买您。对我提供的证据,您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难道行无反应主义?”

    “古川先生,我不管你说什么,事实就是事实。这封信可以被看做一封遗书,但它不是遗书。它不能成为小渊泽茂和岩田富美子殉悄的证据。”

    古川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顽固啊?你这样做的话,小渊泽茂的灵魂不会安息的!刑警先生,你太年轻了,太年轻啦!不懂什么叫通融,更不懂得如何通融地解决问题!”

    吉敷竹史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一边走一边说:“就是不懂!”

    吉敷竹史走到车前,拉开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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