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她轻声叹息:“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感觉是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爆发出来了,我一震。她的眼底写着依赖,犹如一个掉进地洞爬不上来的女子望着洞口,娇嗔着“放根绳子下来呀”,声音中掺杂着娇媚与焦虑。
我意识到她或许是在向我求助。她看起来对我存着一份期待:“眼前的这个男人无疑能将我从这一无是处的人生低谷中解救出来。”说起来,我这次的外形可是相当有魅力的。这并不值得高兴。很遗憾,我帮不上忙,而且也超出了我的工作范畴。我的同事当中也有人会抱着“反正你下周就死了,就让你在短时间内尝一尝幸福的滋味吧”的想法,对当事人虚情假意一番,但我没这个爱好。这就像特地去装扮马上就要剪掉的头发一样,反正迟早要被剪掉的,做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剃头店老板不会去拯救头发,我同样不会拯救她。就这么简单。
接下去的四天,我基本上没有进行过可以被称为工作的活动。不,应该说,在接到监察部的电话之前,我与藤木―惠都没有接触,所以确切地说,不是“基本上没有”,而是“完全没有”。
这四天里,我走遍街上的每―家CD店,在试听机前欣赏音乐,直到店员对我翻白眼;我在深夜的公园里闲逛,观看拉帮结派的年轻人袭击落单的白领;我在书店里一本接一本地翻看音乐杂志。
杂志上正好登载着前几天我同事大肆赞扬的“天才”制作人的专访。以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想到听过好几张据介绍说是由他制作的CD。记忆中,每一张都可以被称为杰作,不得不承认,这个制作人果然是天才。当遇到跟音乐有关的事,我对人类的态度都会变得很温柔。
在他的访谈里提到了“死”这个字眼,吸引了我的眼球:“我至死都在期待遇到拥有真正的、新的才华的人。”他那不可动摇的信心,或者说是坚定的信念,让我深深折服于他所散发出的活力。我固然没有辞职的念头,但却绝对没有这位制作人这种溢于言表的狂热。原来如此,我突然明白,我所欠缺的,正是对工作的热情。
当监察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才刚刚按下试听机的播放键,在铃声中,我赶紧快步走出店门接起电话。
“情况怎么样?”对方问。他们经常玩突击检查,不定期地与我们联系来确认工作的进度。
“正在调查。”我暧昧地回答,如我一贯的态度,既无热情也没干劲。
“有结论的话就早点报告。”套话。
“可能会跟预定的时间差不多。”这也是一贯的回答。这自然是假话。我现在也能立刻把报告书交上去。别说是藤木一惠,不管是谁的报告,写一个“可”交出去就算完事了。但我们调查部很少会这么干,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会继续以人类的身份赖在人间。为什么?为了能够尽情地欣赏音乐。
“总体感觉怎么样?”对方最后这样问道。
“大概会是’可‘吧。”
这样的对话可以说是例行公事,也可以说是―种仪式,正逐渐固定为一种公式化的流程。挂上电话,我考虑再见一次藤木一惠。
她还是在同样的时间走出公司,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她的背影比上回更为纤弱了,通身散发出将死之人的气息。
我撑着伞,在沥沥小雨中追在她身后。我以为她会跟之前一样去搭地铁,不想她却走过地铁站入口,穿过了横道线。
她走过高级品牌专卖店林立的林荫道,渐渐进入龙蛇混杂的地带。来到一处专为行人准备的、有屋檐遮蔽的地方,这里人流密集,到处都是游艺中心以及快餐店,噪音甚嚣尘上,空气也浑浊不堪。
她停下脚步,在路中央―座小型喷水池附近的长椅上坐下。
她的头低垂,胸前抱着本女性时尚杂志,却丝毫没有要翻看的样子。―看就知道她是在等人,那本杂志估计也是为了与陌生的对方接头的暗号。
真没想到藤木一惠竟然也会有约会对象。会是什么人呢?如果是朋友或者认识的人,她的神色就不该紧张。搞不好——我突然想到——或许就是那个投诉的客人。她大概是彻底厌倦了她那毫无起色的日常生活,想着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她都要豁出去赌一回。不,她可能是想,就算情况不能好转,哪怕来一些痛苦的回忆也好过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然后她就答应跟这个只能认为是变态的投诉者见面了一一完全有可能就是这样。
正想着,就见到一个中年男人迈着大步走近她坐着的长椅。那男人大概四十出头,烫着及肩的长发,戴着副有色眼镜,不肥不瘦,中等身材,裹了一身黑看上去不像做什么正经生意的人。为了不影响到往来的人们,我只能靠在一栋楼的墙上观望。
那男人叫了藤木一惠一声。她神情胆怯地望过去,那个瞬间,那张脸上清楚地浮现失望的表情。
在我眼里,这男人无论如何出于怎样的私心,都归不到美男子一类,也不像是拥有能让女人过上优越生活的财产。换言之,他并不具备可以弥补他作为一个出格投诉者这一缺点的魅力。相信藤木一惠第一眼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本来以为这男人在看到藤木一惠的外表后也会失望,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在与她对视后的确感觉像要说出“原来是这样”的样子,但却没有明显流露出幻想破灭的神情。
这男人上前跟藤木一惠说话,并约她再往里走,她犹豫了相当长时间,最终还是和这男的并肩离开了。
我已经作出判断:不管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会有幸福的未来。
我见过好几个像她这样不知世间险恶的女人,被偶然邂逅的男子迷惑,从而背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其中有被迫沦落风尘,终因不堪工作的重负损坏了自己身体的女子;也有债台高筑、财产丧失殆尽的人。对于人类的悲剧我并不关切,所以也就不会产生同情或者悲哀的情绪,但我却能预想到,藤木一惠正被拽上这条不归路。
我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条岔道,却看见前方大约20米远处,那男子正强行拖着藤木一惠往一家店里走。
那男的硬要拉她进去的是一家卡拉OK店。装饰着华丽灯饰,“卡拉OK”几个大字赫然入目。
对卡拉OK这玩意儿不怎么感冒,尽管我对于试听音乐有着无比的热爱。以前也有几次因为工作进过卡拉OK,每次都感到浑身不适只想快点闪人。具体的原因我也说不上,在我看来,大概是因为音乐与卡拉OK之间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问题不在于孰优孰劣,但是我只能在音乐这端尽情享受,却不愿靠近彼岸,恐怕可以这么解释吧。
那男人想把她带进卡拉OK的理由很容易推测。
那种店,只要一进去就会给你准备―间单独的包房,主要目的当然还是用来唱歌,但同时也能听到彼此不经修饰的声音,可以说,非常适合用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当然,他也可能准备一进房间就对她意图不轨,或者只是单纯借唱歌来宣泄压力,但不论理由为何,都不稀奇。
藤木―惠显得相当抗拒,她死命地把腰往下坠,几乎就要蹲在地上了,连伞都快掉了。
我以为接下来的剧情与我无关,囚为解决男女纠纷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所以一度转身打算离开,不料就在这时,却听到一个声音高高扬起:
“千叶先生,救救我!”
那声音清晰响亮,如小号般悠扬。她呼唤的是我的名字,我久久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