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问清楚了荻原与古川朝美相遇的经过。
与第一天一样,第二天一早,我就前往公交车站。这一次我9点多出门,决定先行前往公交车站等候。但却一直不见荻原的身影,这让我不由感到一阵焦躁。
头一天,我最终只是在公交车上和荻原有过一小段接触。很久没来人类的街上做事,我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整整一天,我都泡在CD店里,晚上回公寓的时候,荻原早已回到了自己家里。
没办法,我只好整晚都站在走廊上眺望风景。我看到送外卖匹萨的人来到对面的公寓时,居然有人特地在门口等着收匹萨,这场景让我目瞪口呆:竟然能饿到这种地步吗?
“啊,千叶先生,公交车还没来?”荻原一边收伞一边走到我旁边,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他心情不太好。当然,他脸上戴着那副厚重的眼镜,我也无法确切把握他细微的情绪变化,但我能感觉到:今天的他似乎有点失魂落魄。
公交车来了,我们坐在与昨天同样的座位上。我注意到,那个住在对面公寓的女子今天不在。
“你身体不舒服吗?”我问坐在右边的荻原。“啊?”荻原一惊,看看我说“我没事。”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蔫嘛,很忧郁的样子。”
“没这回事啦。”他垂下眉头。
我说:“那我能不能唐突地问一句?”
“唐突?”
“我是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人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结束了,该说的时候就要说出来,管他是不是唐突,你说呢?”我模仿起不久前碰到的某个人的这段得意的开场白,接着说,“因为人生苦短。”像你就只有7天了,内心忍不住补充道。
我瞟了一眼荻原的脸,只见一脸困惑,不过他还是皱着眉头接话了:“是啊,我理解的,人生苦短嘛。”
恐怕比你想的述要短哟,我又暗暗说道。
“你想问什么?”
“你今天早上有点意志消沉吧?”
“唔。”
“因为昨天的那个女子不在?”我单刀直入,“就是坐在那边的,那个小个子。”
他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脸惊慌,看上去就像被球砸到脸一样,连鼻子都似乎凹了下去。“为,为什么?”
“因为昨天荻原你好像一直都在注意她,你是一直在偷看她吧。”
“啊——”他沉吟着,声音拉长了。人类在整理自己思绪的时候经常会发出这种风穿空洞似的声音。
“昨天出公寓的时候,你好像也在等她。”
“啊——”这次他脸红了,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像是在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千叶先生你真是敏锐……”
我盯着他看。说起来,迄今为止我见过不少处于他这种状态下的年轻人。每一个都神经兮兮,情绪频繁波动,一时高亢一时低落,终于分不清是心醉神驰还是鬼迷心窍。谈不上是什么疾病或者综合症,总之就是会沉溺在一种让人觉得棘手的状态中不可自拔。“你这就叫……”
我搜索自己的记忆,并说出了那个单词,“所谓的单恋吧。”
荻原哑然失笑,颤抖着双唇说:“千叶先生,亏你能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说这话很丢脸吗?”
“正常成年人没什么胆子这么说。”
“不正常的成年人才会这么说吗?”
“不,那倒也不是。”荻原又笑了。“但是,正因为人生苦短,我觉得,能够体会到单恋的滋味也不错哦。”
“你真的来了啊。”
这天下午3点,我出现在荻原工作的店里,这家店位于一幢贴满巨大的广告画的圆筒形建筑的3楼,在自动扶梯右侧靠里的地方。墙上写着5个大大小小拉丁字母的店名,地上嵌着黑白两色瓷砖,整个店面营造出一种冷峻的感觉。
“正好工作比较闲。”我若无其事地撒了个谎。一直到刚才,我都窝在CD店的试听机前愉快地享受音乐,对我而言,接下去即将与荻原展开的谈话才是真正的工作。
“而且也想来继续听你讲早上的事情。”
“什么事情?”荻原似乎并没有故意装傻。
“就是关于你单恋的事情啦。”
荻原立刻脸红了,他垂着眉,微微笑道:“那个,不用了吧,都说完了啊。”他摇着手,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情绪不像早晨那么低落了,大概也是因为正在工作时间吧。但是我立刻又发现了另一处异样,指着他说:“啊,你把眼镜摘了啊。”
荻原慌忙举起手来要把自己的眼睛遮住:“工作的时候必须摘下眼镜。”
“必须摘眼镜?”
“因为戴着那么老土的眼镜,是会吓跑客人的哟。”这时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只见白色的柜台里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长长的睫毛很引人注目。她朝我歪一歪头,问:“是荻原君的朋友?”只觉其柔若无骨。“他是和我住同一幢公寓的千叶先生。千叶先生,这是我们店的店长。”
“我说千叶先生,你是不是也觉得,荻原君戴的眼镜实在是太丑了?”女店长征求我的同意,“明明不戴眼镜这么帅,而且他眼睛也没近视。”她的手指在荻原的脸前转个不停。
“我认为外表不重要啊。”荻原显得很不痛快。他的这种苦恼并非出于谦逊或者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相反,他所表现出的,是显而易见的恼怒,渗透着自我厌恶的情绪,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被人骂“穷鬼”后,因感到受到了侮辱而气恼,这样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重新审视不戴眼镜的荻原:坚毅的浓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时的他是一个机智敏锐的人。我禁不住要感叹:仅凭一双眼晴,就能使形象大为改观啊。
“在这家店工作还真是够呛。”荻原的表情显得十分困扰,但女店长却丝毫不以为意。
“荻原君,我早说过你可是我们店里的招牌,你要是不干,我可就伤脑筋了。”
“那就请让我戴上眼镜。”
“但我也说过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嘛。”
看来这样的对话不知已经上演过多少次,荻原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喂,我刚才好像听到你们在说单恋?”店长的眼里闪着光。
“没什么。”荻原像是要立刻终止谈话,不容分说地回答。
于是店长凑得离我更近:“哎呀,千叶先生,到底是什么单恋啦?”她的语气愈发魅惑,扭动着身体,就差没缠上来了。
“对了,中午我还没休息过,我现在就去。”荻原立刻举起手宣布,“反正下雨,也没什么客人。”
“你在说什么呀,想逃吗?”店长这么说完又发起了牢骚,“看来你最近说什么去医院检查身体的,突然请假,也都是假的吧。”
“千叶先生,我们走吧。”荻原搭住我的背走向出口,而我自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正在这时,两个肌肤晒成小麦色的女子走进店内,不经意间朝擦身而过的荻原瞟来一眼后,眼睛霎时间焕发出了光彩。那眼神,一如在野外无意间发现了美丽的花朵。看来,荻原的外表的确极富魅力。
“那个女孩,是古川小姐,古川朝美小姐。”我们在同一幢楼的顶楼餐厅里点了两杯咖啡,荻原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而我,差点被回荡在店内的大提琴的乐声夺去了心神。
“啊,你是说刚才那个香水味很浓的女人?还是说店长?”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荻原立刻否定:“不是,才不是呢。我不是说那个,呃——我说的是一起乘公交车的那个……”
“你单恋的那个?”我喝了口咖啡。
“请别再这么说了。”荻原恳求说,他似乎十分痛苦。我突然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戴上了眼镜。
“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美的要数音乐,最恶劣的则是塞车。和这两个比起来,单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
荻原的表情较为困惑:“千叶先生真是个怪人呢。”他叹了口气又说,“说起来也真巧,我想起了类似的话。”
“哦?”
“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恶劣的要数战争和非特价品。”他微笑地说。
“这是谁说的?”
“古川朝美……”荻原回答,不知道他是故意漏了称谓还是怎么,一会儿才补充道,“小姐。”然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起他同古川朝美相遇的情景。其实我对这样的故事并没有兴趣,如果可以,我宁可专注地倾听大提琴的演奏,但还是耐下心来倾听他的诉说。即使不喜欢也要拼命做,这就是所谓的工作。
“她是在我们店办特卖会的时候来的,应该是去年冬天吧。”
“特卖会就是把商品卖得比平时要便直的促销活动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正确地说,”荻原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是这样没错,卖得比平时要便宜很多。我们店的产品很受欢迎,所以店里挤满了人。虽然早上10点才开业,但很多人都是前一天晚上就来排队了。”
“人类就是喜欢凑热闹。”
“正是。”荻原愉快地回应了我的说法,“特卖会的第一天,店里相当拥挤、混乱,我是后来才发现有一个女孩拼命在镜子前试穿一件外套。她的样子很害羞,有点慌张、缩手缩脚的。”
“她就是古川朝美吗?”
“她一个人来的,很苦恼的样子。但是因为客人络绎不绝,我也就没有上去招呼她,我想她过会儿总会决定好是买还是回去的。结果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想起来了,―看她竟然还在。”荻原说着伸手捂住嘴角。
“―直都在镜子前面?”
“大概当中去过一次别的地方又折回来的,她应该真的很喜欢那件外套吧,所以我就上去招呼了一声。”
“你去跟她说,’要就快点买‘?”
“怎么可能?”荻原忍不住笑出来,“我跟她说:’很衬你的哦。‘”
他似乎正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眼睛有―瞬间在眺望着远方。我不着急催他,于是一面倾听着大提琴的乐声,一面等待他再次开口。
“但是她还是苦恼。”荻原挠了挠太阳穴,“她对我说:’我正在纠结要不要买,你站到别的地方就可以了。‘,我想她是不太有机会买这种高级品牌的衣服吧。于是我就―边做别的事,一边扫她几眼。就是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她很美。”
“怎么美了?”
“她外表看上去真的是蛮朴素的,但一点都不自卑。不卑不亢的样子,很美。”
“所以你就开始单恋她了?”我也知道人类的恋爱以及单恋通常都发端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我能想象得到。
荻原的表情还是有些为难,像是在向我求饶,但还是老实地承认了:“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那样的吧。”
“最后古川朝美买了那件衣服吗?”
“没有。”
“放弃了?”
“不,她是决定买那件衣服的。她一脸严肃地拿着衣服到收银台,仔细一看,却发现是非特价品。”
“非特价品?你刚才也提到过这个单词呢。”
“是的,就是不参加特卖的商品。也就是说,那件衣服是不打折的。”
“这不是欺诈吗?”
“当然不是啦。因为是新品,没办法打折啊。不过通常这种商品看上去会更好。”荻原笑着说,“所以也有说法就是’如果有看上的衣服,就要做好它是不打折的心理准备‘。”
“然后她就没有买?”
“是的,因为真的很贵啊。当时她显得很失落,那也很正常嘛,她都烦恼了一个多小时了。我因为之前没有注意到那是不打折的,也感到很过意不去,就向她道歉了。结果她就这么说了:‘我从来就认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里,最恶劣的要数战争和非特价品。’”
“这算什么啊。”
“她是很认真地说的,我也是很认真地听的。”
“总之就是古川朝美没有买到那件外套?”
“是的。”荻原点了点头,将咖啡杯凑到嘴边,“不过几天以后还是买了。”
“没有打折也买了?”
“其实是我撒了个小谎。”
“撒谎?”我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撒谎让她买下的,他却急着想要辩解似的抢先说:“以前我看过―部电影。”
“电影?”
“里面有这样一段台词:‘失误与说谎并无大异。说好5点来却没有来,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微妙的谎言与失误无限接近。’”
“什么意思?”
“大概意思就是:与其说我是撒谎,不如说是我搞错了。”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我耸了耸肩。几乎同时,荻原看了看店内的钟,发觉他到时候该回去工作了。
“等等。”我忙叫住他,“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好。”
“首先,这么说吧,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
荻原因为意外而停住了自己的动作。这也难怪。
“你有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死?”
我以为荻原会对我吐口水,叫我不要突然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但出乎薏料的是,他却并不避讳:“人类很少对自己会死这种事情有直观认识呢。”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你说的没错。”
“死亡恐怖,人生苦短。我也是最近才认识到这一点的。”
“你很了不起。”我并不是要取笑他,而是真的佩服他能有这样的感悟。
“所以,”他吞了吞口水,“所以我想我也许是想跟她变得亲近些。”
“你是为了能踉她亲近才搬到她对面的公寓里来的?”
“怎么可能!”荻原似乎很不愿意这点被人误会,突然抬高了声音,“当然不是这样的,完全是巧合。我也是有一天偶然看见她从对面公寓的房间里走出来的,当时我还纳闷在哪儿见过她呢。”
“我之前就想问你了,所谓恋爱到底是什么?”我豁出去问了这个问题,“我一直都搞不明白。”
荻原正要站起来,听我这么问,他立刻又笑了,笑我居然会问这么可笑的问题:“千叶先生,你不是有女朋友的吗?”
“那荻原你是怎么想的?对你来说,恋爱算是什么?”
“如果我知道就没那么麻烦了。”荻原这么回答我,接着说,“不过,打个比方说,如果你跟对方思考着同一件事,脱口而出同样的话语,你不觉得那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吗?”
“同一件事?”
“就比如吃了同样的食物之后会有同样的感想,喜欢的电影是同―部,会因为同一件事感到不高兴,这就是一种很单纯的幸福啊。”
“这是幸福吗?”
“要往大的说,我认为,这些全都属于恋爱的范畴。”荻原笑着说,“像我,很高兴能和她住在同一条街上。我想这算是我们价值观接近吧?”
“但是,”我回想起以前碰到的好几个人类,“恋爱总是很不顺利的吧?”
“不,也不一定。”荻原像是要反驳,但却停住了,大概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嗯,基本上是的。”
“是吧?”
“但是,就算不顺心,但有那样的体验也是很值得高兴的。”
“是这样吗?”
“就像千叶先生说的那样,人生苦短。与其―无所有,那还不如有一些体验。不是经常有这种说法吗,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会最糟糕。”
“所谓退而求其次吗?”我格外喜欢这句话。
“意思有点不一样,”荻原笑着回答,“但也差不多吧。”
我站起身,伸手指向天花板,确切地说,我是在用手指追逐着流淌在店里的音乐,“这是什么曲子?”
“巴赫的,”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大概是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吧。”
“大巴赫吗?”我脱口而出。叫巴赫的音乐家有很多,其中最出名的那个好像被人称为“大巴赫”,我很喜欢这个称呼。“真好听。”
“我也很喜欢。”荻原拿起桌上的账单,说由他付账,“优雅而感伤,如微风又如暴风雨的曲子。”这描述和我的感受不谋而合,我感动地回应:“是啊。”
荻原正在收银台结帐,店员很亲热地同他搭话,看来也是认识的。我远远听到那个身材高挑、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店员在向他抱怨:“荻原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戴着这么土的眼镜呢?真是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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