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少年是这里的常客,他嬉皮笑脸地大声嚷嚷着“阿婆,我来了哦”,算是对老妇人的“欢迎光临”的回应。
“这么大的雨,你还特地跑来。”老妇人一边说,一边从里头拿出一条大毛巾扔给少年。“外面好冷啊。”少年边说边用毛巾胡乱揉搓起自己的头发来,完了又匆匆擦了擦身上的衣服,随后就去擦拭身边坐着的狗。那条狗体型几乎跟少年的身体差不多大。
“好大的狗。”我不由脱口而出。少年骄傲地扬起了鼻子:“很棒吧。”
“几岁了?”我问。“6岁!”少年摊开一只手掌。我放弃了纠正他为什么说6却只竖起5根手指的念头,继续问:“我想问的是狗狗的年纪啦。”少年的声音愈发响亮了:“切,GUCCI也是6岁嘛。”他的表情充满了骄傲。
“GUCCI?”
“是这条杂种狗的名字。”老妇人一边回答我,一边让少年坐到中间的那张椅子上,“这孩子的爸爸很喜欢狗,圣诞节的时候,孩子妈妈缠着要一只GUCCI的包包,结果他就把这条狗带回来了。”
“这可不是包包。”我低头望着脚边那只长着一身蓬乱棕毛的狗说。
“他说,这不是GUCCI的包包,却是狗里的GUCCI。”镜子里照出老妇人苦笑的样子。
“狗在这里没关系吗?”
“GUCCI很聪明,没关系的。”回答我的是少年,老妇人正在给他围理发围裙。
“与其关心这个……你还不回去吗?”老妇人似乎看穿了我并不准备走,故意对我下起了逐客令。
“我再坐―会儿,等雨停了就走,好吗?”我边说边在沙发上坐下,将脸转向身边的狗。狗的脸和坐着的我几乎处在同一个高度,一照面,狗立刻打了个寒颤,随后紧紧地盯着我看。它吐出舌头,像蒸汽机引擎似的微微摇晃。狗和猫一类的动物或许比人类更聪明吧,只要我们一从它们身边经过,它们往往就能察觉我们的真实身份。看来眼前的这条杂种狗也不例外,它的表情明确告诉我,它已经知道我的真面目了。但它却并没有吠叫。它没有对我吠叫,只是安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用眼神表彰我的辛勤工作。“你辛苦了!”它似乎要这么对我说,于是我也回应道:“你也辛苦了!”
店内安静了一段时间。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剪刀咔嚓咔嚓地修剪着头发,柱子上挂的钟像是在打拍子似的滴滴答答数着秒,杂种狗在我身边安静地呼吸着。剪刀、钟、狗的鼻息,与店内暖气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包围了我。
我看着理发的老妇人,她的手法十分娴熟,她用梳子挑起少年的一小撮头发,再轻盈地用剪刀剪掉。少年一直盯着镜子看,渐渐地被睡意所笼罩,眼皮合了起来,脑袋眼看着耷拉下去了,又一惊,睁开了眼睛。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近30分钟。说真的,我很想听会儿音乐,但我知道要求不能太过分。我告诉自己,时间还有的是。就在这时,店门打开,又有客人来了。
“还以为下这么大的雨不会有客人呢。”进门的女子不胜遗憾似的发出“什么呀”的叹息声,轻轻拂去衣服上的水珠。水珠大概滴到了狗身上,趴在我脚边的狗站了起来,往那女子的脚边蹭去。“啊,GUCCI!”那女子叫着伸手胡撸狗头和头颈,看来也是认识的。
那女子大概20岁出头,皮肤自皙,鹅蛋脸,一头褐色的长发绑在身后。她瘦瘦高高,穿着件毛衣,外罩一件藏青色的外套。
“啊,竹子,晚到一步哦。”少年对着镜子高声打招呼。
“你稍等一下,接下去就轮到你了。”老妇人一边说一边竖起剪刀灵巧地移动着。
“啊,是吗,那我等一下好了,反正外面又冷又下雨。”竹子说着脱下外套,这时才注意到沙发上坐着的我。
“啊,他不是客人。”老妇人大概察觉到了,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就作了解释。
“你好。”竹子对我一点头,就在我身边坐下了。这次的我应该是跟她年纪相仿,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以比较随意的口吻问我,“你不是这―带的人吧?”
“嗯。”
“也是因为对这家理发店感兴趣才来的吗?”竹子瞥了眼窗外,“那就应该找一天天气好的时候来呀,从这里看出去的景色非常漂亮呢。”
“下次一定。”我回答。当然,我根本没打算下次再来。
“不过,剪得真不错呢。”竹子打量着我的脸,不,是打量了我的头部后说,“新田太太虽然己经是阿婆了,可品位还是很好的,你说呢?”
“是啊。”我理解不了她所说的对发型的品味的好坏,只能随口敷衍,并因此想起这个老妇人原来是姓新田,“你经常来这家理发店吗?”
“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吧。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开车要30分钟呢,看了杂志后知道了这个地方,然后就一直来了,是吧?”说到最后,她像是在征求老妇人的同意。
“我比你来得早哦。”少年自豪地说。人类这种生物为什么会想要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找出差异,从而获得优越感呢?从这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实在是无药可救。
“后来就觉得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跟新田太太说起,她总能逗我开心。”竹子笑得眯起了眼睛。
“年纪大了,也就是老生常谈而已。”老妇人苦笑着说道。
“比如说?”我问身边的竹子,总算有点作为一名调查员开展工作的感觉了。
“比如?啊——对了!”竹子双眼朝上望着天花板,“我有个亲戚,接连遭遇了极大的不幸……”
“不幸?”
“是我一个己经年过花甲的叔叔,他自己的公司破了产,孙子进了少年收容所,他妻子开车还出了车祸。两年前我在这里理发的时候,感叹说这么不幸的人生真让人厌恶。还说,相比之下,还是另外一个叔叔比较幸福,住豪宅,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了医生。你猜新田太太听了之后是怎么说的?”
“猜不出。”
“她问我,那些人都死了吗?”
一直都在听我们谈话的老妇人微微一笑,照常动她的剪刀。
“说什么幸与不幸,不到临死,是不知道的。”
“活着的时候真的是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老妇人深有感触地说着,但听上去却并不沉重,“我们喜一阵忧一阵的也都只是徒劳,不到被钉到棺材里的那一刻,没人知道还会发生点什么事哦。”
“怎么说呢,听她这么说了以后,我突然觉得,大概真的如此昵。”竹子抚摩着大狗说,“实际上,之前我认为幸福的那个叔叔,他的妻子却被人设局信了一个什么新兴宗教,似乎是背了―身的债。还有无往不利的政治家年纪大了却遭到审讯,有名的运动员却出了严重的车祸,看到这些,我真觉得,不到临死前,的确不知道还会发生点什么事情呢。”
“这大概就是那什么吧。”我在判断该如何回答才比较合适的时候,回想起很久以前负责调查过的一个棒球选手,于是接着说,“就跟棒球一样,只要没有宣告比赛结束,胜负就未定,是吧?”
“是啊,也许是有点类似。”老妇人愉快地回答。
“不怎么类似呀,稍微有点区别的吧。”竹子歪着头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