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巷后,你们俩穿越大马路,来到公车站牌旁的长椅坐了下来。没有搭公交车却占着候车椅,你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可能因为今天是上班日的关系,此时并没有候车的人。
“给你。”蜥蜴男递给你一支方才在附近便利商店买来的棒冰。你说声谢谢,撕开袋子,一舔之下,你打了个哆嗦。时序已接近十一月,天气相当寒冷,在户外吃棒冰,连体温都像要被吸走似的,但你们两个大男人就这么津津有味地吃着棒冰,你一个没咬好,一大块碎冰掉到地上,四散飞溅,你以鞋底踏磨着碎冰让它消融。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听说你不念高中了,该不会连baseball也不打了吧?”
“从没断过呀。一直都在练习。”
“可是比赛呢?我问的是比赛。”
“比赛……”你垂下头。融化的冰啪嗒滴在柏油路面上。“很少参加了。”
你说谎了吧?不是很少,而是再也不曾参加。对吧?
高中退学之后,这一年来,你从未间断地每天练着棒球,由于不用上学,练习时间更是倍增。刚开始记者和采访员当然也追着你来到打擎练习场及公园,但你只是默默流着汗水练习挥棒,一心一意做着肌肉训练,鲜少休息,他们全看在眼里,不但完全挖不出适合写成新闻的题材,还在你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息,渐渐也不敢来打扰了。你一天比一天强,肌肉愈来愈结实,挥棒速度愈来愈快。或许你感觉不出来,其实你这时的棒球实力已经超越了参加高中棒球社时的状况,但你却无法参加比赛,甚至不敢奢望能参加比赛。你的体内充塞着一股或可称为棒球精力的能量,无处宣泄。你应该已经察觉了吧?最近你的脸及手臂一带的肌肤不时发生轻微痉挛,那正是你体内名为棒球之野兽的嘶吼。
“那两人还好吗?”你问道。你已经吃完了棒冰,正在察看木棍上是否写着“再来一支”。
“那两人?wo people·刚刚旅馆门口那两个?”一身西装的年轻人珍惜不已似地舔着他的蓝色棒冰。
“我念小学那时候,我们在公园拿球棒打石头,和你一道的那两人。”当时出现在你面前的国中生应该有三名。
“喔,你说他们啊?”年轻人频频点头,因为他相信这举动能帮助往事浮上脑海,“谁知道呢。国中毕业以后就渐渐没联络了,可能去东卿了吧。说来你不相信,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公交车从西边快速驶来,在站牌前然停下,没有乘客下车。一个刚才来到站牌候车的母亲抱着婴儿上车,公交车发出呼吸般的喷气声,驶离车站。你们俩默默目送公交车消失在街角。
那辆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座位坐着两名少年,你看见他们回头微笑着对你挥手,眼神中满是怀念之情。你认得吧?他们正是五年前在公园里的另外两人,那两个曾经与你在公园共度一段时光的国中生。公交车上的他们依然是当时的年纪,笑着与你错身而过。
“喂,王求。”
你听到呼唤,抬起了脸。
“你一定要上场打球。要是不出赛,球感会变钝,这一点连我这棒球门外汉都知道。”
他说的没错。
“还有,别苦着一张脸。”
第一次有人对你这么说,你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确实,最近的你时常神色凝重。
“不论什么时候,你都必须表现得不卑不亢。就算被这种缝衣针刺了,连眉头也不能皱一下。”
“这太难了。”
“太难也得做。你一定要挺住,摆出从容不迫的架势。”
总有挺不住的时候呀。——你回道。
“身为王,一定要摆出架势。”年轻人不厌其烦地说:“用英语说,就是……”他皱起了眉头,“唔,是什么来着?be cool吗?”
“我想上场打球。”三天后,你向打击练习场的管理员津田哲二说出了心里话。你并不是要请津田哲二帮你想办法,你只是想找个人聊聊,而你能够谈心的对象,也就只有津田哲二了。
从小学起,你几乎每天都到津田打击练习场报到,高中退学后也不曾间断,津田打击练习场就像你的第二个家,对你来说是比学校更熟悉、更重要的地方。至于津田哲二这号人物也是,他比学校老师更了解你,比你每天早上赤脚踩上的体重计更清楚你的身体状况,他已将球棒交到你手上数干次,已看过你的挥棒动作数千次,在杀人案闹得沸沸扬扬的时期,他甚至曾苦口婆心地这么规劝纠缠你的记者们:
“山田王求是我的朋友,我所看到的始终是个认真、淳朴的棒球少年。你们媒体都说,这少年背负着与他父亲同样的罪。当然,媒体都是光明正大的。但是,从这少年的态度中你们可曾看到一丝野心?为了增进自己的挥棒技巧,这少年每天每天都来这里练挥棒。这少年的人生和棒球是分不开的,他热中练习的模样,你们都是亲眼目睹的,是吧?如此凛然的灵魂,为何必须背负罪名?媒体都说,杀人是罪恶,少年的父亲犯了罪。没错,媒体都是光明正大的。但是,这位少年是无罪的,这位少年所做的一切练习是无罪的,棒球是无罪的。”
这段话其实是津田哲二最爱看的莎士比亚戏曲著名台词改编而来,虽然内容讲得支离破碎,但大部分记者摄于津田哲二的滔滔气势,竟然心生一种超乎常理的罪恶感,感到自容;至于剩下小部分的记者则没有特别感受。
“对耶,还是应该上场实战比较好。”听到你这么说,津田哲二应道:“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和一群上班族组成了业余棒球队,你要不要先去那里打练习赛?”津田哲二小心翼翼地对你提出建议,却难掩兴奋神情。终于能够为王求尽一份心力,他感到无比荣幸。
你一口答应了。
到了约好的那天,你一早前往津田打击练习场。本来讲好和津田哲二来这儿会合,由他开车载你去县北部出赛,然而当你抵达时,不见津田哲二,只有一名相貌威严的男士等着你。你相当错愕,一问之下,这名男士也姓津田。
“我有话要告诉你。”二号津田的口吻非常凝重,你猜想他要说的大概是“我们打击练习场不欢迎你们这对杀人父子”之类的,于是你挺起胸膛,心里已有了觉悟,但二号津田说出的却是完全出乎你意料的事。
“阿哲昨晚在家中昏倒了。”
你明白“阿哲”指的就是津田哲二。津田哲二昨晚因脑溢血而失去意识,被送往医院,所以今天没办法来赴约。联络二号津田的是津田哲二的妻子——津田清美,她忙着办理检查及住院手续,突然想起了你的事,因为前一晚津田哲二一直兴高采烈地跟她说“我明天要带王求去打练习赛呢”。
“所以,我就来了。”二号津田对你说道。言下之意,当然是要代替“阿哲”开车载你去打球。
“能载我去医院吗?”你问。
“你是医师吗?”相貌威严的二号津田说。
你摇头:“那就对了,阿哲的事交给医师去烦恼,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当天傍晚,练习赛结束后,你与二号津田一同赶往医院。病床上的津田哲二依然没清醒过来,他的孩子们聚集在病房里,你与二号津田不好进去打扰,于是和津田清美一同来到了用餐区。津田清美显得相当疲累与忧心,但一看见你,第一句话却是:“上场了吗?”你点点头,低头望向手上的大提包,里面装着今天借来的棒球制服,得洗干净之后才能归还,但是你心里明白,可能不会再去参加那个球队的练习赛了。你晓得今天的比赛过程中,队员家人及观众不断封你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说些“瞹,快看,就是他”之类的闲言闲语。没错,到处都有人在传你的闲话,但你不须为此闷闷不乐,因为真要说起来,身为王,受到流言蜚语中伤乃是家常便饭。“那个国王不但杀死无数敌国士兵,连本国士兵也杀了不少呢!”像这样受到指责,正是身为王的宿命。
“打到球了吗?”津田清美偏起头瞅着你的木讷表情。你每天都和津田哲二见面,见到津田清美,这却是第一次。
“三支。”二号津田竖起手指,“连续三个打席都是全垒打。”
“外子一定很高兴。”津田清美笑逐颜开,转头望向病房方向,“不过,他大概不惊讶吧。他总是说,你跟一般的棒球球员不能相提并论,进了职棒也肯定会大放异彩。”
在你的脑中,小时候的种种正宛如走马灯般一一闪现。第一次在家拿起球棒摆出打击姿势;跟着双亲上打击练习场,管理员津田哲二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看着津田哲二帮你调高机器的球速;挨揍的回忆也浮上脑海,你被中学学长森久信一干人围住,脸上挨了一脚;然后是中学与高中参加过的每一场比赛,每一次上场打击的细节,全都历历在目。
“嗳,王求,你为什么这么会打棒球?你是天才吗?”津田清美问道。或许她只是随口问问,你却穷于回答,也许应该单纯且谦虚地回道“没那回事”,但你直觉觉得这么说对昏迷不醒的津田哲二太失礼了。
“那还用说!这是什么蠢问题!”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怒骂。医院内本来一片宁静,更显得那骂声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包括你在内,大家都迟迟没发现那声音是来自距离用餐区颇远的病房内。躺在病床上、面朝天花板的津田哲二粗鲁地扯掉掩住口鼻的氧气面罩,使尽力气大喊:“当然是天才!你对王问这么愚蠢的问题,真是不知分寸!”津田清美哑口无言,怔在当场好一会儿,突然嗤嗤笑了起来。你望着津田清美眼角渗出的泪水,心中的迷惘也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