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说:“这么做好吗?”这里是仙醍车站西侧,某大饭店一间客房的双人床上。山田王求与女人皆全身赤裸。两人在下午进入饭店房间,经过一番巫山云雨,满足了性欲后,女人冲了澡,光着身子又钻进被窝来。“你指哪件事?”山田王求问。“你明天有比赛吧?今天却大白天的跟我来开房间,这么做好吗?”女人说。山田王求一听,眨了眨眼回道:“你不认为这句话应该在脱衣服之前问吗?”
女人开心地笑着说:“人家怕你一听就改变心意了嘛。以你的个性,很可能这么做。”
山田王求与女人的初次邂逅,是一年前的某天夜里,地点是名伍屋某公园。那天晚上的比赛,出田王求连续三次上场都被触身球保送,三次都是二垒有人的得分机会。敌队投手原本试着以边边角角球诱骗他上当,却每球都被他打成擦棒界外,最后投手耐不住性子,干脆以触身球让他上垒。山田王求对三次触身球并不生气,反而对剩下的两次上场时自己竟然没打出安打感到百思不解。比赛结束回到饭店,他急着想检视自己的挥棒是否出了问题。体育报的记者们来邀他一起吃饭,他拒绝了。每次出征前往其他都市打球,记者们总会邀他吃饭或上酒馆喝酒,他的态度算不上友善,却总是吸引许多记者靠近,原因无他,因为他的父亲是杀人犯,加上他以育成球员的身分入队,却在第一年便大放异彩,可说是新闻性与话题性十足的人物。山田王求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何况记者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讨生活,所以他一向不会让他们太难堪,唯独这一天例外,他拒绝了记者们的邀约,独自离开饭店,走到远处一座大公园里练习挥棒。在疏疏落落的几盏公园路灯及月亮的微弱亮光下,山田王求不停挥着球棒,感觉挥棒的动作似乎和平日一样稳定,他的脑中重复播放今天没打好的那几球,不断挥舞手中的球棒。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尖叫,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挥棒的风声,但他立刻察觉不对劲,因为那声音来自阴暗、茂密的树丛附近。他停下挥棒,朝声音的方向奔去,接着凝神观察四下,虽然视野极差,但他的双眼早已习惯捕捉移动的物体,当眼角余光看见有道影子在动,他直觉认为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举起球棒正要挥出,才发现那道影子是个女人。刚刚听见的尖叫声,正是这女人所发出的。“遇到坏人了?”山田王求问。身穿低胸连身裙,脚蹬高跟鞋的女人点了点头。“在哪里?”山田王求问。女人指着他说:“我遇到一个三更半夜在公园里拿着球棒挥个不停的怪人。”山田王求一愣,不知女人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
“我在练习。”山田王求解释。
“你是棒球少年?”女人将裙襬微微拉高,叉开双腿站稳,握住假象的球棒,摆出挥棒动作。山田王求正惊愕于女人的姿势相当正确,就听到女人说:“我中学和高中都是垒球社社员哦。爱看书的垒球社社员。”到底是谁先主动的,山田王求记不得了,他与女人在公园角落里做起了爱。没有脱衣服,只是拉下内裤就上了。一开始是躺着,但被地上的野草及石头磨得发疼,两人改采站姿,又担心被人看见。体育报的记者要是目击这一幕,一定会乐得眉开眼笑吧。山田王求心里惴惴不安,却无法停止。球队规定球员在出征期间必须在凌晨一点前回到饭店,这天山田王求没赶上门禁时间,被罚了两百万圆。违反门禁的罚则全看总教练及教练如何裁处,以仙醍国王队的惯例来看,罚款两百万圆算是相当沉重,总教练驹込良和声称这么做是为了杀鸡儆猴。“再厉害的球员,也得遵守纪律。职棒球员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或体力,而是正义感与使命感。”驹込良和曾公开说过这番话。其实正是这份使命感,让他愿意接下仙醍国王队总教练这毫无好处的烂摊子。驹込良和与仙醍国王队既无瓜葛也无情分,他完全是为了让整个职棒界更为蓬勃才答应担任这弱小球队的总教练。少数笔锋辛辣的报章媒体讥讽他是“不甘寂寞”或“沽名钓誉”,但大部分的舆论都对他持肯定态度,认为他这种牺牲奉献的精神相当可贵。同样是“为球队牺牲”,有不少仙醍国王队球迷拿他跟当年的南云慎平太相提并论,对他赞誉有加。
“我不太能认同他。”
这是驹込良和在就任总教练的记者会上,被问及对同期入队的山田王求的看法时,所做出的回应,他只简单说了这句评论。对于诚实且正直的驹込良和而言,他虽然知道山田王求拥有棒球才华,但是要将杀人犯的儿子培训成职棒球员,内心想必颇不是滋味吧。如果这时能有个记者平心而论,说出“父亲犯错,罪不及子。”无视山田王求长年练习的辛苦与成果,是否对他太残酷了点?或许驹込良和也会比较释怀,可惜世间的言论多半是“既然是棒球天才,谁还管他父亲做了什么”这种煽风点火的论调,更加深了驹込良和心中的不满。
山田王求对两百万圆罚款并没有提出抗议,也不觉得惊讶,他惊讶的是,那个女人竟然在没有预先告知的情况下搬到了仙醍市,还伪装成他的亲戚,取得他的联络方式。“有什么关系嘛,我们交往吧。”女人怂恿道。那一天起,山田王求便经常与她幽会。
“嗳,明天的比赛不是很重要吗?”全身赤裸的女人捏着山田王求的脸颊说:“关系到你能不能破纪录呢。”
山田王求只是淡淡地点了头。目前已经连续九场比赛打出全垒打,今天休息一天,明天的比赛只要打出全垒打,就创了职棒界的新纪录。
“不过,大概又会被投故意四坏球了吧。”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似地,气鼓鼓地高声说道:“他们每次都这样!”
山田王求心想,津田哲二的孙子在几个小时前提起这件事,这女人现在又提,今天还真是一直绕着这个话题打转。
“去年是因为剩下的比赛太少,今年状况不同,不可能接下来每场比赛都给我故意四坏,我想,总过得到机会的。”山田王求说。
真的遇得到吗?彷佛有个声音在问自己。真的等得到好球吗?
“就算不是被投故意四坏,对手也有可能投一些角度刁钻的球,阻挠你破纪录呀。为什么大家看在眼里都不生气呢?”
“我母亲很生气。”
“她以外呢?”
除了山田王求的母亲以外,感到气愤的只有仙醍国王队的一小部份球迷。整个职棒界之大,仙醍国王队那一小部分球迷所发出的声音就跟蚊子叫差不多,根本无人重视。何况山田王求本人并没有为此发表感想,总教练驹込良和也同样不闻不问。
女人直起身子跪坐在床上,俯视着山田王求问道:“对了,王求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山田王求原本看着天花板,听到女人这么问,视线移到女人脸上,愣愣地看着。“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有些诧异,还是回道:“详细来由我也不清楚,不过王跟求合起来就是‘球’字,或许只是觉得这样蛮好玩的吧。”
女人听了勉强挤出笑容以对,接着说:“王求,你会成为王吗?”
“什么意思?”
“王可是很厉书的哦。”女人说。山田王求听她说得抽象,不禁觉得好笑。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任何人都必须对王唯命是从。”
女人絮絮叨叨地描述起一幅画面。
城堡前的石板广场上,挤满了数千民众。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都有,大家都在等着王出现,期待王能化解自己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当王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地从城堡走出来,所有人的口中都发出了若有似无且难以形容的赞叹。人们跪在地上深深磕头,城墙上的士兵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动也不动,每个人都紧闭双唇,竖起耳朵等着聆听王的教诲。
“在这个时候,”女人说道:“王只要指着一个民众,说一句‘砍了那个人的头’,那个人就会脑袋搬家。没有人会质疑王握有的生杀大权。王的决定就是神的决定,王的梦想就是神的蓝图。”
“我不懂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样的王只会带来危险和麻烦。”
“嗯,确实没错。”女人沉下嗓子,彷佛在叙述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但是相对地,王也可以救人。”
“怎么说?”
“王只要站起来说一句‘别再争执’,争执就会平息。王只要指着病人说‘让他得救’,病人就会恢复健康。”
“不可能。”山田王求立即反驳,“王的权力和疾病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但此时不知怎的,山田王求的脑中浮现了小时候父亲摊开的那块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