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那玩意儿被我忘在老家了。
国小三年级上游泳课时,不会游泳的我一迳抓着浮板在泳池边上踢水花,当时的导师釜石过来不断地对我喊道:“拿出勇气!拿出勇气来!”我听着嫌烦,脱口便说出上述那句话。为什么我说的不是“我家”而是“老家”呢?或许是当时我母亲一天到晚对我父亲说“我要回老家”的关系吧。
“你是白痴吗?谁会忘记带勇气出门!”釜石把我从游泳池拉出来,对着我大喊。
我很想回他一句“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但我不敢讲,因为凡是和釜石顶嘴的都会挨拳头。不过仔细想想,我刚刚那句话就已经是顶嘴了。最后我还是挨了拳头,游泳池畔的地板好硬,倒在上头好痛。
“你有没有勇气?”
后来过了将近二十年,我成了二十九岁的上班族,一名我从没见过的男人问了我这句话。
此时的我正在自家公寓里,和这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勇气?那玩意儿被我……”我话只说到一半,游泳池畔的疼痛回忆涌上了心头,提醒着我乱说话的下场就是挨揍。果不其然,我被揍了,屁股下的椅子随着身体摇晃,因为我被绑在椅子上。
“等……等一下、等一下。”我拚命喊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的脑袋一片混乱。这里是我住的公寓,是我的家,这一点无庸置疑。我刚刚离开公司时是凌晨一点,之后直接回家来,所以算起来现在应该是一点半左右。我一到家打开门锁,沿着通道朝客厅走去,动作又轻又慢,生怕吵醒睡在寝室里的佳代子。后来才晓得,佳代子根本没在寝室里,但当时的我心里只惦着被吵醒的妻子就像恶鬼一样可怕。我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灯一亮,便有个人从后面架住我,我的腰际挨了一拳,全身一软,当场跪到木质地板上。
这一拳让我连呻吟的力气也没了。我勉强抬起头来想看清对方的面容,这时我脸上又挨了一拳。
回过神时,我坐在厨房椅子上,双手被反绑在椅背,那名我从没见过的男人不断摇晃着我,一边喊着:“喂,醒醒吧。”
这个男人又高又壮,像个格斗家,穿着绣了图案的黑色休闲服及棉长裤,戴着皮手套,满脸落腮胡还戴个墨镜,别说瞧不出表情,根本看不清楚长相,不过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稚气,搞不好年纪相当轻。
寝室门半开着,我朝门内一瞥,只见床上的棉被折得整整齐齐,显然妻子并不在里头。
这下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四年前,也就是我二十五岁那一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状况。当时的我就和现在一样,每天过着无止境的加班日子。某天又忙到凌晨十三点多,我走回租处的路上,突然好几名男子围了上来。
“你有没有勇气?”胡子男对着无处可逃的我又问了一次,“你知道你接下来会遭受什么样的残酷对待吗?你有没有勇气承受?”
胡子男似乎对这种事得心应手,相当沉着冷静,彷佛只是在执行一项熟悉的任务。
“没有。”我想也不想便回答。虽然很想再补一句“承受暴力算是哪门子的勇气”,但我连回嘴的勇气也没有。
“我想也是。”
“我怕死了。而且,我相侰这一切都是误会。”虽然我很肯定这男人年纪一定比我小,我的语气还是尽量恭谨。
“误会?什么误会?”
“雇用你的人命令你好好教训我,对吧?”
他没回答,整个屋内安静无声,只有厨房冰箱的马达运转声微微震动着地板。
“可是,没道理教训我呀。一切都是误会,我是冤枉的。”话才说完,我脑袋一晃,眼前一花,有种眼珠子不知飞到哪儿去的错觉。
我又被揍了,但我连拳头都没能看清楚。男人宛如芭蕾舞者般身子一个回旋,似乎是以拳背打在我脸上。这就是所谓的反手拳吧?每次看到格斗比赛中有人以这招偷袭对手,我总有个疑问:“那样打人真的会痛吗?”现在我有答案了——很痛,非常痛。
“大家一开始都会装傻,吃了苦头之后就老实了。”
这时我的西装外套口袋响起《君之代》的旋律,是我的手机。
“为什么?”胡子男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为什么是《君之代》?”
“随便选的。”
严格说越来,改变手机铃声的原因是,我今早收到一则占卜简讯,上头写着:“最好改一下手机铃声,真的。”但选择《君之代》则没有特别的理由。直到昨天,我的手机铃声都是美国国歌《星条旗》。有个可能的原因。一名来自人力派遣公司、小我两岁的女系统工程师曾问我:“为什么选美国国歌?”我一时答不上来,她又说:“《君之代》不是比较可爱吗?《星条旗》只会让人联想到猛男呢。”所以我才把手机铃声改成了《君之代》。附带一提,她还说过:“接下来的时代。流行的是诗意男而不是猛男哟。”但我见她电脑桌面的男友照片,很显然不是诗意男而是猛男,可见得她只是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吧。我试着回答胡子男:“《君之代》有什么不好,很可爱呀。”但胡子男没理会我,伸手进我的西装口袋,将闪烁着灯光并发出《君之代》旋律的手机拿了出来,接着将手机凑到眼前检视来电显示,不知是视力太差还是墨镜太黑。
“谁打来的?”他将手机推向我,手机上显示着“大石仓之助”。我回道:“公司同事。”
“大石仓之助?《忠臣藏》里的带头武士?”
胡子男惊讶不已,这时的他显得毫无防备。
“只是念起来同名同姓罢了,字不一样。”
大石仓之助进公司已经第二年了,他每次喝醉酒,都会向我抱怨:“我根本配不上这个名字!我哪有胆识率领赤穗浪士为君主报仇啊!”
据说他在当兵时,也因为这个名字,被长官认定是个“胆量过人的优秀青年”,而将他分配到训练最严苛的部队。我常安慰他说:“你和任何人都无冤无仇,所以没必要报仇;而且你个性认真、一板一眼,正是程式工程师的好榜样,不是吗?”我这些话并非口头安慰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今天我离开公司时,大石仓之助还在加班。有个程式必须赶在明天早上交出去,他正在进行最终检查。他这个人正因为个性认真又古板,所以工作效率很差,这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吧。
“这么晚了还打来?”胡子男看着墙上的时钟,讶异地说道。
“一定是遇到问题了吧,我能接这通电话吗?”我低声下气地恳求。大石仓之助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给我,肯定是碰到了不小的难题。
胡子男按下通话键,将手机贴上我的左耳。
“啊,渡边前辈,你还没睡吗?”大石仓之助拔高的声音钻入我的耳中,“这么晚打给你,真是非常抱歉。”
“我刚到家。怎么了吗?”
“测试用的网路伺服器,黑色的那台,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就不动了。”
大石似乎快哭出来了。
“我明白了。”一旦伺服器故障,就无法继续工作,这问题确实严重,但还没严重到要以泪洗面的地步,“伺服器后面记载着厂商的客服电话,你拨那个电话试试,应该会有人过去卢理。”
“这么晚了,还会有人来修吗?”
“当初的维修契约是这么订的,别担心。只不过你可能得留在公司等机器修好了。”
“那倒是无所谓,可是那个程式的测试该怎么办呢?”
“那也没办法呀,明天就先告诉负责人员这并非完成品,请他们先顶着用一下吧。”
“这样子真的可以吗?”不愧是既认真又一板一眼的大石仓之助,烦恼起来既认真又一板一眼。
“别说得像是天塌下来了似的,又不是在家里被可怕的男人绑起来严刑拷问。”
“这是什么怪比喻?”听得出来大石仓之助愣住了。
胡子男挂断了电话。
“你真的很了不起,连大石仓之助都要请你帮忙呢。”
“不是我了不起,只是我刚好是那个案子的统筹。”我鞠了个躬说道。
“希望明天你们课长能够通融一下。”
“是啊。”
“祝你们好运。”胡子男冷冷地说道,接着掀起休闲服,将棉长裤往上一拉,我清楚看到他腰间挂着一把黑色左轮手枪,赶紧移开了视线。除了当兵那阵子,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真枪。
“请问……”我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问道:“雇用你的那个人,要你做到什么地步?”
“这部分倒是没有明确的指示耶。”男人一瞬间的神态就像个天真的少年,接着又问了:“你有没有勇气?”
“勇气?那玩意儿被我忘在老家了。”——我正要这么回答,又传出《君之代?的旋律。手机还在胡子男手上,他一看来电显示,雀跃地说道:“是雇用我的人呢。”
他又将手机凑上我的左耳。
“感觉如何?”电话另一头的人说道。
“我是冤枉的。”
“什么冤枉?”
“别闹了,你一定又怀疑我偷腥了对吧?”我对着电话另一头的妻子佳代子说道,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并不后悔与她这样特立独行的女人结婚,毕竟大多事情是婚前无法得知的;加上她婚前掩饰这些事的技巧实在太过巧妙,我不忍心责怪五年前的自己为什么要和她结婚。
“只要你说出对象是谁,我就饶了你。”佳代子淡淡地说道。
“真的是你多心了。四年前那次也是啊!你找人在路上把我围住,打断了我的手臂,还不是什么也没查出来?”
“那次确实是我多心,但这次我很有把握,再说你最近都很晚回家哦。”
“我在公司加班啦。”
“你每次手机一响,就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担心工作状况啦。”
“上次我看了你的来电纪录,只有一通电话被删除了。”
“对方打错电话,所以我把纪录删掉了。还有什么证据吗?”
“看吧。”她笑着说道。
“什么看吧?”
“会问有什么证据的,通常都干了亏心事。”
“真是不可理喻。”我嘟囔着,一边转头望向眼前那位被雇来逼问我偷腥对象的胡子男,视线里写着“对吧?这女的很不可理喻吧?”
“你说我不可理喻?”妻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刺入我的鼓膜,“那一定是因为你偷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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