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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听过北风与太阳的寓言故事,却没听过北风与太阳与比吕的故事。
巴士后面的座位上,一名少年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故事,比吕似乎是他自己的名字。
“北风和太阳和比吕打了一个赌。”巴士发车前,坐在巴士最后排长椅上的少年说道。他大约五岁上下。
“小声一点,别吵到其他人。”比吕身旁的女人说道,看样子是他的母亲。所谓的其他人,除了司机,就只有我了。我有一种被少年瞪着暗骂“如果没有你就好了”的错觉,登时觉得如坐针毡。
新干线在十二点多抵达了盛冈,巴士的搭乘处并不难找。
一出剪票口,正面就是巴士总站。外头下着小雨,我正后悔没带伞,便看见挂出“岩手高原牧场、八幡平方向”告示的巴士停在站牌旁。我暗自庆幸着,跳上了巴士。
“二十分钟之后才开车哦。”我刚踏上阶梯,戴着制帽的司机便对我如此说道。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宽大的挡风玻璃上,化为黏稠状的波纹。
但我并不想在车外淋雨二十分钟,于是我走进车内,挑了中央的座位坐下。这时候车尾坐着的三人,正是比吕小弟弟与他的双亲。
我从公事包取出看到一半的原稿,摊了开来,私家伙探草莓的调查持续着。
某位二十世纪的作家或许是看穿了私家侦探类型小说的本质,曾说过这么一句帅气的话:“我的下一本小说,可称之为徘徊探访式小说。”而我眼前这份原稿,正是典型的“徘徊探访式小说”。
故事中的私家侦探草莓前往位于信州的某别墅区,那是由仰慕安藤润也的人所组成的聚落。在那里,草莓恳求美丽的管理员爱原籍罗莉为他带路,却碰了软钉子,调查被迫中断。我心想,这一段应该是井坂好太郎根据他的亲身经历写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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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搭电车来这儿的路上突然想到,我上次没能踏进安藤商会,被管理员赶走的原因,搞不好是因为我没有通过考验。”数小时前,前来东京车站为我送行并将原稿交给我的井坂好太郎如是说。
“没有通过考验?”
“我不晓得安藤润也所建立的安藤商会到底做的是什么样的事业。”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那人的财富是靠赌马和赌自行车赛赚来的。”
“那只是传闻。你想想,靠赌马和赌自行车赛有可能赚那么多钱吗?”井坂好太郎说道。
的确,这种事听起来很没真实感。“你还说过,他拿钱出来解决了美中在东海上的对峙局面,那也很像天方夜谭。”
“那也是传闻。”
上次听到那些轶事时我也在想,总觉得安藤润也这号人物被层层的传闻包覆,宛如洋葱般,不管怎么剥都看不到核心。我甚至不禁怀疑,剩下来的这些皮,也就是这些传闻,其实才是这个人物的本质。
“我很怀疑那种事能用钱解决吗?所谓的政治,不是都基于理念、坚持或宗教什么的在运作吗?”
“说穿了就是利益罢了,一切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而所谓的国家利益,说得更明白点,就是国家高层人士的利益,不是吗?要使他人屈服,金钱是最简单有效的武器。你知道古代有个圣殿骑士团吗?那个骑士团号称秉持爱与正义,为了保护朝圣的基督徒而设立,但就连他们到了后期也经常仰赖金钱来解决事情。所以说,金钱就是力量。”
“时间就是金钱。”我指着剪票口旁的时钟说道。新干线已经快开车了,我没兴趣继续听井坂好太郎唠叨下去,又不是分离在即的远距离恋爱小情侣。“你刚说安藤商会的事,说到哪了?”我问。
“我说我虽然查不出安藤商会的业务内容,但我查出他们公司位在岩手高原上。”
“高原?又不是度假小木屋。”
“t's right.”井坂好太郎说道:“那个社区本来是度假小木屋的聚集地,其中一栋就是安藤润也的家,也就是安藤商会的所在,听说那个社区的住民都是安藤润也的仰慕者。”
“简直像是宗教团体嘛。”
“是啊,很古怪吧?他们的关系就像是远离人群、活在大自然怀抱里的教祖大人和信徒们。这种情节如果写进小说里,肯定是老套到让人想哭的设定;但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却是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不过反过来想,那些信徒都见得到安藤润也,所以才会住在那里,对吧?但我却吃了闭门羹,不管我怎么拜托,得到的回答都是‘请你回去吧’。”
“该不会得填申请书才见得到人吧?”
“所以我刚刚突然想到,或许他们暗中对我进行了测试。我后来回想,自从抵达盛冈。我就一直有种受到监视的感觉。他们一定暗中观察了我的样貌与行动,依此判断我有没有资格见安藤润也。”
“到底是什么样的测试啊?”
“或许我错在不该走进盛冈的那间凉面店。那里有个黑发女店员,我摸了她的屁股,搞不好那个举动就是最大的失策。”
“哦,我知道了啦。”我立即应道:“想也知道他们怎么可能让一个偷摸女生屁股的家伙会见尊贵的教祖呢?就是这么回事吧。”
井坂好太郎抚着下头好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好!”接着满脸认真地忠告我:“为了见到安藤润也,你千万要忍耐,绝对不能在凉面店里摸店员的屁股,知道吗?”
“不用你提醒,我不会摸的。”
“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强,我知道这很难忍。”
“重点是你上次也说了,我可能是安藤润也的远亲,或许靠着这层关系就能和他见上一面吧。”
“即使摸了人家的屁股也见得到他?”
“我不会摸的。”
车站里响起了预告新干线即将发车的音乐,我走进剪票口,后头传来井坂好太郎的声音:“God bless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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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环顾巴士内部。测试是否已经开始了呢?我突然觉得很不安,忍不住在意起周围的风吹草动。如果真像井坂好太郎所说,我的一举一动正受到监视,这辆巴士内搞不好也有对方的眼线。但目前乘客除了我,就只有比吕一家人而已。
比吕开朗地述说着他自己编造的“北风与太阳与比吕的对决”。
故事的原始版本当然是那则家喻户晓的寓言故事。北风和太阳打赌,看谁能脱掉旅人身上的大衣。北风靠着强劲的风想吹掉大衣,却失败了;太阳以温暖的阳光照射,终于让旅人脱下了大衣。经过比吕的改编之后,他也成了对决者之一,而且不但北风失败,太阳也铩羽而归。
“接下来,轮到比吕登场了。”
比吕版本的故事大意就是,在北风和太阳失败之后,比吕成功地让旅人脱掉大衣,赢得胜利。但是他使用的手法实在太天真,我在一旁偷听都差点笑了出来。
“比吕你看,我们接下来要去这个地方哦,”我听见了比吕的父亲如此说道。我心想,他父亲大概是翻开了旅游手册,让他看牧场或八幡平的照片吧。
“哇,好棒哦!”比吕发出了纯真的欢呼。不必转头看也知道,此时他母亲一定正为了有个值得夸耀的可爱儿子而露出微笑吧。
多么和平的对话。
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我深深感动。
自从妻子佳代子雇用冈本猛以残暴的手段调查我的偷腥行为,这阵子我的生活周遭实在发生了太多莫名其妙的怪事,连一丝愉快、一丁点和平都荡然无存。公司前辈失踪、同事因不白之冤遭逮捕,上司自杀、偷腥对象失踪、冈本猛家失火,祸事层出不穷。
相较之下,后座的这一家人真是太和平了。
和平,Peace。我想起先前那部纪录片中众议院议员永岛丈说出这句话的画面。没错,Peace真是一句好话。比吕这一家人,正沐浴在和平的春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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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男人从前车门上了车,似乎是公司主管与属下的关系,分别是四十多岁与二十多岁,两人都一身西装,经过我身旁朝后方座位走去。年轻男子梳着最近流行的三七分发形,年长男人则是顶着山本头,两人个头都很高,脸孔晒得黝黑,体格似乎颇结实。
为什么上班族会搭这班巴士?就算是业务员,也不至于跑到牧场或八幡平去拉客户吧?或者道两人是一对上班族爱人同志,伪装成跑业务一同出游?我觉得后者比较有说服力。
“啊,对不起!”“你搞什么啊!”尖声呼喊与怒吼同时响起。
我转头一看,比吕的双亲起身朝着刚刚那两名上班族不停鞠躬道歉;一旁的比吕则是缩着肩膀,紧紧握着一罐果汁,一脸泫然欲泣。看样子是比吕把玩罐装果汁,不小心让果汁溅出来,弄湿了前座上班族的西装,不过不晓得是哪一位的西装被溅到了,也或许是两位都遭了殃。
这两名上班族虽然一身西装打扮,发起脾气来却宛如凶神恶煞。
双亲不断地道歉,满脸惊惶。
由于两个男人背对我,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也不清楚他们对比吕双亲的道歉有何反应。就在我心想,赶快拿点钱出来赔偿应该就能解决问题。果然听到比吕的母亲战战兢兢地说道:“不好意思。这是西装的清洁费……”
“这算什么?”年轻男子说道。
“你们是瞧不超人吗?”中年男人说道。
“够了,适可而止吧。”有人拍了拍手说道。
是谁?
是我。
不知何时我已站了起来朝他们走去,气定神闲地说了这句话,还拍了几下手,宛如正在提醒学生注意的教师。
两名男人转头看我。
“不过是溅到一点果汁嘛。”我朝着中年男人说道。仔细一看,他的眉心皱纹和眼神在在显现出魄力,吵架对他而言似乎是家常便饭。
“搞清楚好吗?从小事就看得出小孩子有没有教养呀。”年轻男子则是一副能言善道的架势。
“这是名牌西装,送洗可是很贵的。”中年男人接着说道。
“是你们不该穿这么贵的西装出门吧,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果汁喷过来呢?”我一边对他们说,内心同时充塞着莫名的感慨。若是平常的我遇到这种事,早就紧张得脑袋一片空白、两腿直发抖了。但不知为何,现在的我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悠哉的心思感慨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
“任何事情都一样,第二次就习惯了。”我想起了井坂好太郎的这句话。根据他的论点,人类是会习惯的动物,正是如今的我的写照吗?由于身边发生了太多怪事,所以我已经麻痹了?而且我的作为还不止这样,我想也没想便抓住身旁年轻男子的左手,紧紧握住他的食指说道:“我会折断哦。不过你不必担心,骨头断了还是会复原,这还算挺人道的。”
我自己也被我说出口的这句话吓到。年轻男子急忙想抽手,我又加了三分力道,男子立刻皱起了脸。
“你干什么!”中年男人的嗓音低沉,说着便朝我的肩膀推来。这一瞬间,我这辈子最熟悉的“懦弱”又显现在我脸上。
一句“对不起”差点脱口而出。
但有趣的是,先说出“对不起”的不是我,而是眼前的年轻男子。他彷佛被我脑中的想法附了身似的。
“你道歉个什么劲?”中年男人朝年轻男子轻轻一顶。年轻男子赶紧低头鞠躬,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他那模样实在有点滑稽,让我又恢复了自信,说道:“请别破坏这一家人的和平。不和平的日子就由我……不,就由我们来过吧。”
我凝视着中年男人,居然一点也不害怕。真的,丁点儿也不害怕,我甚至对我自己的毫不害怕感到有些害怕。
“你还是趁手指完好如初的时候,早早下车吧。”我接着又擅自说了这样的话,甚至没有事先和我自己商量过,这下子我已是骑虎难下了。“还是你有勇气继续待在车上?你有勇气测试你的勇气有多少吗?”我以充满恫吓的语气威胁道。
如果此时这两人联手对我暴力相向,我根本毫无胜算,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发展。
他们下了巴士。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真是太幸运了。
“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对不起,”比吕的父亲向我道谢。比吕的母亲也低喃着:“得救了。”
“是啊,真的是得救了。”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才突然觉得害怕了起来。我刚刚做出那些行动。只要稍有闪失,就会惹上大麻烦,我不敢想像会有什么下场。
比吕的眼中仍然带着惧意,神情却轻松多了,愣愣地看着我,于是我朝他伸出两根手指,说了声:“Peace.”比吕的父亲笑着说:“Peace的手势耶,好久没看到了。”但比吕似乎没见过道个手势,只是擧起手模仿我的动作,也回了句:“Peace.”
巴士发车了,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巴士微微晃动着,行驶在宽敞而空荡的园道上往西行驶,途中转进一条斜交的岔路,开始朝岩手山前进。道路两侧都是树林,看得见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
外头的空气似乎相当冰凉。土黄色的岩手山与枯叶落尽的树林,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或许是下着雨的关系,这景象显得低调而朴实无华。
巴士的引擎发出低鸣开始加速,持续了一阵子弯弯曲曲的上坡路之后,不知不觉进入了山中,两旁树木伸长了的枝丫彷佛伸手帮巴士遮蔽了日光,车内一直是阴阴暗暗的。对向车道不见行车,巴士驶通路面积水处便溅出水花。
我依照井坂好太郎的指点,准备在名为“木屋村”的巴士站下车。才一起身,后座的比吕小弟弟大声地说了句:“谢谢!”我感到一阵暖意,回头一看,比吕的双亲正向我鞠躬道谢。
临下车时,我一时找不到车票,不禁有些狼狈。我慌张地边掏口袋边嘟囔着:“怪了?怎么不见了?该不会搞丢了吧?”虽然司机亲切地叫我慢慢找没关系,但我一想到比吕一家人正在看着,更是慌了手脚。
我彷佛听见妻子佳代子笑着说:“你这个人老是忘东忘西的。”
“早知道就交给老婆保管,免得我又弄丢了。”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尊夫人?在哪?”司机问道。我终于找到了车票,瞬间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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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已然止歇。据井坂好太郎说,这个度假木屋村早就徒具其名,如今里面的木屋住户都不是经营民宿的。我走下巴士站旁的坡道,不远的前方散布着一栋栋漂亮的木造建筑。
来到一个岔路口,右侧路口竖着一块立牌写着“管理员”,正后方就是一栋玲珑的木造小屋,屋旁有一座容得下三辆车的小停车场,里头只停着一辆重型机车,车体罩着防雨塑胶布。
这时很偶然地,一名中年妇女从小屋走了出来,一头褐色头发及肩,一张圆脸,比我略矮,体形臃肿,一圈水桶腰,身穿黑衬衫搭黑色窄版长裤,看得出来她绷紧的衣服底下分量十足的赘肉,然而她的步伐相当轻快,一走进停车场,便伸手打算扯下机车上的塑胶布。我快步向她走去,一边开口道:“请问,安藤商会是不是在这附近?”
“嗯?怎么了?”她的口气宛如是熟识的邻居伯母。
“我想拜访安藤家,不晓得方不方便?”
“当然方便啊,就在隔壁。”
“咦?”我被这意料之外的回答吓了一跳。
“不如我带你过去吧?”
“你就是管理员吗?”
“是啊,以前是明星,现在是这个社区的管理员。”她抚着头发说道。
我听到“以前是明星”这句话,心中一愣,不晓得该认真听进去还是当作她在开玩笑,“真的吗?”我客气地笑着问道。
“你不相信?我现在年过五十,姿色或许差了那么一点,想当初二十年前……”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知道,真的道么简单就能拜访安藤商会吗?”
“当然可以呀,你当那里是皇宫还是首相官邸,不然是什么秘密团体的基地吗?”
我想起刚刚在巴士上听到那则“北风与太阳与比吕”的故事。
北风的强风攻击与太阳的温暖日光都没办法让旅人脱下大衣,那比吕最后是怎么办到的呢?
“比吕什么都不用做呀!因为那个旅人迟早会回家里或回到饭店,他要洗澡的时候就会脱掉大衣了。所以比吕什么都不用做。”比吕刚才是这么说的。
什么都不用做,旅人就会脱下大衣。
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够拜访安藤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