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子不间断地说到这里,暂时停了口。
重新经历从过去到现在的时间,她曾担心会耐不住疲劳,但或许因为心情上有张力,她感到身体状况比预想的要好。另外,追溯体验静人的心情,她也对自己以前的各个时候有所反省,也有些后悔,感觉是在精神上纤弱的部分又负了伤。
她抬起脸,只见高久保像是情绪混乱,眼神摇摆不定,其兄长没有流露情绪,眼镜深处的眼除一动不动地略微朝下。怜司听了一堆自己曾仰慕的静人的事,大约都是他不知道的,他比高久保更为困惑该如何接受,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像是想说什么却无法成言。
回头时,鹰彦和美汐都坐在汐子的斜后方,以宛如被告家族般的氛围乖乖地低着头。就这样继续往后说吗,巡子正在困惑,怜司问,“我两年前见面时,他也不是在寻找自我,而是在做你刚说的旅行?”
其中透出言外之意,意思是还有很多想问的,但姑且先问这个。
巡子以微笑代替回答,她翻动日记,决定再往下讲一些。
静人外出旅行后,间或有警察的询问。仍旧是他在案件现场徘徊,或是在火灾现场附近四处向人问话,以监护的名义被带往警署。巡子好几次被警察要求前来带人,她却没答应。去接的当口,静人大约又会外出旅行,倒不如通过警察下一剂苦药,让他稍微吃点苦头,希望他自己能领悟到该结束旅行了。
实际上,因为并无嫌疑,静人似乎很快被释放了。或许是他逐渐习惯了对答,警察方面的询问减少,即便偶有联络也不过是身份确认罢了。
一年后的正月过半,静人遵守约定回来了。他的两颊清减,眼睛凹陷,胸膛变得消瘦。因其疲态毕露,巡子一边守着他,一边甚至想到带他去医院,他睡了一整天,起床后稍作进食便又睡去。然后又是几次进食和睡眠,也洗了澡,他终于能够开口,是在回家后第三天的夜晚。
身体好吗,好好吃饭吗,在哪里睡的……对巡子的问题,静人以寥寥数数语作了回答。他在日常生活中设法压缩开支,也因为这个最初瘦了些,但三个月后便稳固下来。他说如今身体也轻快了,恢复了原本的健康状况。
“之后……你还是在走访有人去世的地方?”
对巡子的问题,他像是为了掩饰叹息般用手心擦了下嘴角后,“嗯,对人,做了哀悼……”
那是静人第一次将到访有人去世的地点并追思死者的行为称作“哀悼”。问起这话的含义,他以低微的声音说,因为不是祈祷冥福,而是试图记住死者的心理活动,比起祈祷,感到“哀悼”一词更加贴切。
“那么这就结束了吧,回家了是吧。”
美汐急不可耐地说道。音量调低的电视上正在播放重大灾害造成的受害者的追悼式的影像。静人一动不动地将视线投向电视。
第二天,他去祭奠了好友的墓和家人的墓,接下来的第二天,他似乎是从相关的人那儿打听了在儿童住院楼相识的孩子们的墓,并去祭奠了一番。再接下来的一天,他坐在房间的摇椅上想事情,后一天准备了鞋子以及换洗衣物,在第二天早上,他以于心不安的神情对家人说:“抱歉,我要走了……觉得谁都还没哀悼好。”
再别做了,美汐以接近悲鸣的声音阻止道,但静人垂下眼睛,走向玄关。
巡子预感到,若是放着不管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便追上去,朝着在玄关背起登山包和睡袋的自己的孩子说道,过一年要再回来哟。
静人抬起脸,仿佛没有自信地偏了偏头。站在巡子身后的鹰彦说:“请回来吧……为了妈妈……也为了美汐……”
在同年年底,静人回来了。消瘦程度不变,但整体让人感觉到习惯旅行的人的举止风范。表情上则是苦恼的影子更深了,甚至显得像在害怕什么。
他在苦恼什么,在恐惧和害怕什么呢?静人没有提,他在祭奠过亲近之人的墓之后就缩在房间里,几乎光是坐在作为好友遗物的摇椅上。家人故意不提旅行一事。仅仅是期盼着他就这样重返原来的生活。
过完年,静人也没做旅行的准备。其表情中怯生生的神色不减,他在吃饭时忽然看向背后,或是恍若不安地凝视巡子做菜时用的菜刀。
从旅行回来十天后的晚餐桌前,他仿佛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围了家人的餐桌,用像是从胸腔中挤出的痛苦声音喃喃道,“这样的事不寻常……是特别的事,是奇迹。”
巡子打破了不打听旅行这条家人之间绒默的规矩,问他旅途中是否有过什么可怕的事,在害怕什么。
于是,静人以愕然的神色说,“害怕?我?说我看起来像在怕什么……?”
他的眼睑抽搐般颤抖着。看起来既像要哭出来,又像要笑出来。
在这一瞬间,巡子感到,这孩子在害怕的,是他自己的死。或是家人的死……他喃喃地把家人能聚齐吃饭的情形称为奇迹,这一定是因为他看过太多悲惨的死才会产生的想法。莫不是有些时候,他对谁的死投人了较深的感情?在旅途中是不是存在着像是要被拉往死亡的瞬间,例如走在激流的旁边,穿过悬崖的一侧,横穿铁路或是车水马龙的道路等等。
“你不会死。就算走访死亡,你也不能死啊。”
巡子不觉以强硬的语气开口说道。她盯着脸色苍白的静人,搜寻着话语,“要把自己和他人的死分开。记住死者,把自己和死者重叠,这是不一样的吧。或许有些冷酷,但如果你一次次地动感情可不行。要是迷失了自己,不就没法达成目的了吗?继续哀悼比什么都重要,对吧?”
这是过于担心静人自杀而说出口的话,却或许鼓励了正丧失旅行意愿的他,给了他踏出新旅程的勇气。第二天早上,静人开始了旅行的准备。
巡子被美汐责备说,为什么你要讲那样的话。她后来想到,虽说是出于无奈,但或许是她本身对哥哥和父母的死的罪恶感,以及对他们的记忆逐渐淡薄的恐惧,转化为某种近似于鼓励静人的话语并说了出来。
出发的早上,静人正穿着鞋子,美汐一脸愤怒地扔下一句,“我要离开这个家,一个人生活。因为继承家业是长子的责任。”便跑上二楼。
巡子体察到美汐的心情,要求静人一年后再回来。
静人以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家。然后在同年的圣诞节回来。他的腰腿经过锻炼,姿势不错,似乎也在摄取营养和严峻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给人身体磨炼得爽利的印象。其表情沉重却稳健,毫无怯色。巡子以为不断注视人们的死一定很煎熬,但他似乎在旅途中学会了用内心无动于衷的方式来承受苦恼……至少没有那种被死亡所俘虏而丧失自我的模样。虽然疲倦,但不是之前失去意识般的睡法,脸色也还不错,巡子这么一说,静人似乎腼腆地微笑道:“或许因为稍微明白了一些,我自己的哀悼方式……”
他说,在记住某个死者时,不是去记死的悲惨或悲哀,而是撷取去世人物的积极的一面来记住。巡子想,虽说是积极的一面,但想法因人而异吧,静人说,在向数十人、数百人询问死者情况的过程中,不论是怎样的人物,总会有三件事,作为能从积极意义上归纳的特点留存下来。“那个人被谁爱过?爱过谁?因什么事被人感谢过?”
他在每天走访数名死者的过程中,只要能得知这三项,便能将其作为与众不同的人物单独地留在心里。更为重要的是,哪怕这个人是病人,身有残疾,有没有工作都没有关系,甚至是人生经验尚少的孩子,抑或是婴儿,只要有这三个要点,便能以某种形式满足。
当然也有没法向任何人询问死者的场合。这种时候也要找出哪怕是一个特点刻在心上。有时候也会有牵强或误会吧。这样也行,他是在最近才想通的。他说,因为人与人的关系或许原本就是自以为是的叠加,比起担心牵强或误会,他下定决心要先把重点放在记住该人物上。
怜司见到静人就是在这一时期。是美汐说静人从寻找自我的旅程中回来了,把怜司喊到家里。就她而言,因为家人已无法阻止静人,似乎是期待如果和家人以外的亲人、以前认识他的人交谈的话,能够改变他的心意。
怜司惊讶于瘦了且样貌大变的静人,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寻找什么自我。他开玩笑地说,那种事反正充其量是自我满足,赶紧收手吧。
“是呀,怜司。这充其量是自我满足。不过,还没到满足。”
当他这么一说,静人以柔和的声音答道,那之后,两人的话也始终没说到一块儿去。
在静人年前出门旅行的日子,美汐已经离开家,巡子和鹰彦两个人目送了静人。
一年后再回来,这句话她说不出口。静人似乎从死者处不断学着什么深远的东西,表情和用词都与刚开始旅行时不同,如今他已很冷静地追逐死亡。只要他自己不认同就不会终止旅行吧。如果不管不顾让他承诺回来,才勉强他。就算不是这样,自己孩子所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她不想让他做出会加深他负担的约定。
大约因为她什么也没说吧,静人在出了玄关之后仿佛询问似地看向这边。巡子无力地微笑,他便也放松了表情,说了声那我走了,就打算前行。
“你的人生……好累啊。”
鹰彦说道。静人回过头。他用体恤的眼神凝视巡子和鹰彦,“你们两位才是相当累吧……抱歉。照顾一下美汐。”
说罢,他一步一步地,以仿佛在确认脚下有什么的步伐离去了。一年后,他没有回来。然后今年也还没回来。
巡子合上日记,原有的紧张之感渐渐松懈,于是她长长地叹息。
自己所知道的有关静人的情况姑且说完了。她感到兜了一圈没显出要点,也缺乏脉络,但总之后面只能交给对方了。
“就这些。我不知道能否获得谅解,但至少,静人偶尔被酱察监护并不是有罪。即便走访有人去世的地方,那孩子也有他自己的严肃理由。请一定相信这一点。拜托了。”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就连怜司也低头沉默着。
“您的话,我了解了。”
高久保的哥哥说话了。他在巡子叙述期间放松了膝盖,又恢复端坐,“能否正确理解,我没有自信,不过……您家长子的旅行是由真挚的想法发起的。还有并非被警察逮捕,而是监护,很快恢复了自由。这一点,也因为伯母坦诚的谈话,我深深了解了。”
巡子松了口气。她曾经期盼,至少仅仅明白这一点就好。
美汐大约也放下心来,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吁气。
“可这个,一般而言很难理解的呢。可能不管听了多少次,我好像也没法好好对人说明。而这正是让我们烦恼的一点。”
高久保的哥哥一改迄今为止的冷静,探出身子说道。
“从英刚那儿听说令嫒的时候,不用见便知道是位出色的女性。而她的哥哥,辞去优良的工作外出旅行,我一直认为肯定有其内在的理由。但是,我家的家人和亲戚思想保守。也有很多住在乡下的亲戚,相当乖僻。也不理解警察的监护和逮捕的区別,一听说过了三十岁的男人在到处流浪,就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对这样的一群人,我怎样让他们理解您方才的话为好……我家的父母是长子长女,也就是所谓亲戚中的管事。对于和这个家新结成的姻缘,得有好些个说辞。”
巡子意识到对方这番话的方向,咬紧了牙根。她想回应,可追着对方的言外之意就已竭尽全力。高久保的哥哥将身子稍微撤回,装出表面的笑容。
“伯母刚才的假发让人愉快。您这个家有种让人羡慕的宽松。可是,我家和我家的亲戚都挺死板。由于叔叔言行都要顾及民意,对这种过头的言行举止更要慎重。这就要与我们结成亲家的您们作出相应的协助。您现在这个家所有的宽松也会消失。由于我们的缘故,这实在对不住。”
然后,高久保的哥哥突然把手撑在榻榻米上,夸张地低下头。
“前几天的亲属会议上,弟弟因为结婚前怀孕不检点什么的受到斥责。连父母也被指责,说父母给了什么样的教育。可能因为这个,我弟弟实在是个值得被鄙视的男人……他朝着大家脱口而出,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孩子。真是非常对不起。”
巡子看了看高久保。他此刻也端坐着,失去血色的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打了这个侮辱曾经爱过的女性的弟弟。可是,有的亲戚相信了这话。既然是允许长子失业和流浪的家庭,那么女儿和几个对象有放荡,举止也是可能的,也因此大家越发误会了。若是将令嫒迎娶到这样的家庭,只会变得不幸。若是眼下的话,我可以介绍安全的医院。除费用以外,我准备了一百万日元左右。”
结论从一开始就出来了。以谦恭的态度伤害这边,让人气愤的措辞则是事先推敲好的吧。回去!巡子想这样嚷,但想到美汐便无法说出口。
这时,从背后传来低低的被压住的笑声。
“像个傻瓜……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呢……该回去了。”
美汐的表情中显露着厌恶,她吐出这句话。
“不,可是,这样啊……你肚子里……”
说着,高久保的哥哥交替看向美汐的脸和肚子。高久保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孩子的事?不用担心。因为原本就没有……因为,你的孩子不存在。”
美汐瞪着高久保断然道,随即起身出了房间。巡子听见奔上台阶的脚步声在半途中仿佛力竭般停了下来。
“实在是,似乎让令嫒生气了……这,怎么办呢?”
高久保的哥哥看来怀着终究要当下把话定妥的打算,不像要作罢。
巡子不光因为眼前的对方,还为自己的无力而生气。
(就算能活得久,若是不能让孩子幸福,不就没意义了么。)
“我想……请你们回去。”
鹰彦挪到高久保他们跟前,低下了头。团成一团的后背在颤抖着。“已经,够了吧……我女儿,我妻子,都伤透了……至此,我想请你们回去。”
“不,可是,您先生。这件事若是往后延,会错过时机呢。”
“烦死了!都说了让你们回去吧!”
怜司打断了高久保哥哥的话。他的眼睛湿润。他去到高久保哥哥的身后,将手插在他腋下,硬让他站起来。他用膝盖顶住旁边的高久保的腰,“喂,听到了吧?没有孩子。没有你的孩子!”
“可是……”高久保在进屋后首度开口道。
“没什么可是。你呀,没讲的话被冤枉成讲了,爱过的女人被伤害,就这样还是沉默的话,你没必要在这里了吧。回去,赶紧出去!”
“你冷静一下。如果我们不能像大人一样交谈,大家之后会有麻烦。”
高久保的哥哥试图劝解,但怜司逼近前去,仿佛要打对方一般,“说过了吧,高久保的孩子不存在!你们有什么可麻烦的。”
“说是这么说,万一,不存在的孩子生下来的话……这个,这个可不好说。”
怜司闭了口。他将视线投向美汐走出去的前方,如同坚定想法般吁—口气:“是我的孩子。”
巡子仰望向外甥的脸。鹰彦也注视着他。怜司仿佛不好意思地和巡子他们交换过视线,拿了供在祭坛上的点心盒,塞到高久保哥哥的胸前。
“没话讲了吧。和你的老板这样报告就行了。担心的话给你写个字据就是!”
高久保他们惮于怜司的气势而下到玄关,继而无法抗拒地出了门。
“高久保,你也不存在。对我也好美汐也好,对这个家也好,你已经不存在了。”
怜司用残留着友情的声音寂然说道,把门关在一脸苦涩的高久保面前。
“怜司……”巡子朝着外甥的后背说道。也能隐约看见美汐的脚在楼梯上。
“对不起,伯母……他原先是个好人。开朗,温柔,感觉也有点像静人哥。所以介绍给了美汐。我想着若是那家伙的话,就算把美汐托付给他也不要紧……”
尽管曾稀里糊涂,巡子如今意识到,怜司一直喜欢着美汐。她认为他们是从幼时开始的伙伴,情同兄妹,因此即便清楚怜司对美汐怀有好感,也没有意识到这是恋爱之意。不,她想起来,从前就算略有所觉,她也立即否定了。
(你以自己的方式,想和美汐保持距离而介绍了好朋友吗……?)
这孩子是家里人。她在这时想道。当然是亲戚,但更是作为那之上的亲人深入内心。
(向这孩子坦白病情吧。让他知道吧。不过,该怎么开口呢?)
“怜司……让你听一个好笑的谜语。听好了,谜面是‘我的癌症’。”
“哎……什么嘛,伯母。等一下,突然……说什么谜语是什么意思?”怜司说着转过身。
“你听了就明白了。谜面是‘我的癌症’,谜底是‘恋爱后得知家族是仇人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好了。”
“啊,这个的扣题是,怎么说?伯母,不会有点儿长吗?”
“没事。这个的扣题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