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黄金周一直沉着脸的天,在人们上班的第一天,晴得万里无云。天气预报说,今天关东地区的气温跟往年7月上旬持平。
梁平走出神奈川县警察本部大楼,跟伊岛一起步行近五分钟,来到地方检察厅。二人走进贺谷雪生一案的当庭法官的房间,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对面坐着的是当庭法官和特别搜查本部专任法官。
“无需赘言,有泽巡查擅自单独闯入现场,太莽撞了。”当庭法官说。
伊岛马上出面说:“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解释多次了。有泽巡查要是不单独闯入,就有可能贻误战机。如果是我,也会那样做的。中年夫妇可能被杀害,孩子可能被劫走成为人质,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一定要等援兵……”
30岁刚出头的当庭法官不耐烦地摇摇头:“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逮捕时。被告方认为,逮捕时有违法行为,到底有没有?”
“没有。”伊岛十分肯定地说。
梁平什么也没说。他低着头,但感觉得到两位法官的目光。在沙发上坐下以后,他基本上没开过口。逮捕贺谷雪生之后的第四天,上司多次问过梁平和伊岛,连检察厅也把他们叫去,烦透了。那次甚至想承认了算了,可是伊岛在桌子下边踢了他一脚,抬起头来面不改色地还是说没有。如果现在说出事实真相,不要说自己,连一直帮着自己撒谎的伊岛都得受处分。面对两位法官期待的目光,梁平只能三缄其口。
反之呢,伊岛却很积极,他连说带比划:“高津警察署的江崎巡查部长他们把着正门,我绕到了后门。后门是开着的,我刚进去就听见了有泽的声音,赶紧进去一看,有泽正在把手持匕首的罪犯抓起来。我认为他的单独闯入是很了不起的行动。”
“犯罪嫌疑人说,有泽对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犯罪嫌疑人施以暴力。你说的情况跟事实有出入吧?”
“这我无法接受。旁边还有受害者家属嘛,家属是怎么说的?”
“危急关头被警察救了,万分感谢。”
“这不结了嘛,没有问题嘛。”
“可是,有泽和犯罪嫌疑人到走廊以后的事,家属并没看见。”
“犯罪嫌疑人说自己被捕时挨打了,不是常有的事嘛。”说到这里,伊岛看了搜查本部的专任法官一眼。
比伊岛年龄还大几岁的专任法官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年轻的当庭法官急不可待地说:“这种坏蛋不是没有。但是这回呢,犯罪嫌疑人脸上有伤,门牙断了一个。逮捕时他倒在走廊里,高津警察署的警察也看见了。走廊上有他的血和被揪掉的头发。他说,有泽揪着他的头发往走廊的地板上撞,有这么回事吧?”
“有泽,有吗?”伊岛看着梁平,用鞋尖在茶几底下碰了碰他,“你自己说,说清楚点儿。”
梁平看着茶几上晾凉了的咖啡说:“大概是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弄的吧。”他在搜查一课课长和监察官面前都是这么说的,“对方手中有凶器,受害者家属有生命危险,我承认我在那种情况下考虑不周全,也承认自己逮捕技术还不够熟练。”
“你把犯罪嫌疑人制伏以后,用枪威胁过他没有?你劝他捅你一刀逃跑,是不是?”当庭法官直截了当地问。
梁平摇头:“我怎么可能那么劝一个被我逮捕的人呢?”
“你把手枪插进了他的嘴里?”
“没有。”
“犯罪嫌疑人是你抓到的,而手铐是由伊岛戴上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给老兵献花儿呗!”伊岛笑了笑,挠着谢了顶的头发说,“我真不明白,犯罪嫌疑人这些鬼话怎么就能编得出来!这个卑鄙的小人,看来得给他做精神鉴定。警察劝自己逮住的罪犯扎自己一刀逃跑?想像力可真够丰富的。不过,我们最担心的事情,也就是辛辛苦苦逮住的罪犯,一搞什么精神鉴定,不是延期审判,就是不起诉了。搞不好这混蛋的目的就是这个,所以才胡说八道,想通过精神鉴定混个不能自控,免于起诉。您可得注点儿意啊!”
“用不着你在这儿教训我。”当庭法官不快地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搜查本部专任法官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说:“这种残酷迫害孩子的混蛋,绝对不能轻饶!”
伊岛点头称是:“嗯,绝对不能轻饶,不过……”
专任法官掏出手绢撸撸鼻涕:“今天还挺热的。”说完又用刚刚撸完鼻涕的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睛看着窗外说,“对于这次这个犯罪嫌疑人,谁都会痛恨万分的,何况这个伤害孩子的混蛋出现在有泽君眼前呢。换上我,说不定当场就得把他给崩了。我的小儿子生得晚,刚上小学三年级,所以我绝对不把这个案件当成别人的事。有泽君,好样儿的!你逮住了那个罪犯,为民除了害。”
“是……”梁平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专任法官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喝着咖啡:“但是,人之脸,树之皮嘛。逮捕技术课上,教没教过你不要碰伤罪犯的脸哪?所以啊,你虽然立了功,却不能受奖,还得把你叫到这儿来问这问那。我们这儿正打算起诉那个混蛋把他关进大牢呢,你这儿突然冒出个逮捕时侵犯人权的问题,我们可不想为了你这点儿小事耽误了大事。”
“实在对不起。”
“罪犯嘛,谁都恨。没有哪家新闻媒体维护罪犯的利益,把读者和观众当成敌人吧?那个混蛋说的事也太离谱了,抓他的警察让他扎警察一刀逃跑,简直是天方夜谭嘛,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你说呢?”专任法官注视着梁平说。
“是……”梁平垂下了眼皮。
“有泽君,别生气了。仇恨罪犯、积极工作的警察,那是越多越好。不过,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以伊岛为首,护着你的人可多了。你小子好人缘儿啊!”
梁平深深地低下了头。
回县警察本部的路上,伊岛什么都没说,只在梁平背上狠狠地捶了一拳。进了搜查一课,股长久保木赶紧把二人叫过去问:“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伊岛答道。
久保木点点头:“那好,有泽,你马上到医院去一趟。”
“医院?”
“贺谷这个王八蛋,翻供了!说什么是那个小男孩儿请他去家里的。”
“放狗屁!真他妈的想把那个给贺谷出搜主意的家伙揪出来,一枪崩了他!”伊岛忍不住放了一炮。
“要是能揪出来的话。”久保木并不介意伊岛的莽撞。
伊岛对现在还要去医院感到费解:“到现在还没跟孩子谈吗?峰谷他们跑到病房里干什么去了?”
“那孩子一句话也不说嘛。”
“不是说伤得不重嘛。”
“身体上的伤害倒是不重,主要是精神上的伤害。关于这次事件的前后经过,对医生,对父母,一个字不说。”
“那让有泽去干什么?”
“那孩子叫他。”
梁平看着久保木问:“那孩子,叫我?”
“给我披上衣服的人,在哪儿?那孩子好像这么问过。”
“为什么?什么叫我?”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管怎么说,这可能是个突破口。要是在这儿卡住了,一切就都白忙活了。”
“明白了。是中央医院吧?”梁平说着就要出发。
“不,为了躲避那些讨厌的记者,已经转到跟我们有合作关系的医院去了。”
“哪家医院?”
“多摩樱医院。”
“什么??”梁平一听是多摩樱医院,呼吸差点儿都停止了。
久保木觉得梁平有点儿反常:“川崎站北边大约两公里,知道吧?怎么了?”
梁平虽然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还是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真的是叫我吗?不去不行吗?但是,去了就能问出什么来吗?”
久保木和伊岛同时皱了皱眉。
“明白了。我这就去。”梁平低下头,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强烈的阳光下,梁平快步从横滨体育场旁边通过,直奔关内站。进了站,忽然犹豫了。他迟疑地走进公用电话亭,拨了一个早就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多摩樱医院。”
“请接老年科护士值班室。”梁平对医院的总机说。
电话接通了:“老年科。”
“久坂优希在吗?”
“您哪位呀?”
“铃木。”梁平使用了一个不可能查出来的假名。
没等多一会儿:“喂,我是久坂。”她的声音里带有某种警戒感。
梁平照例一言不发,只是听。
“喂,又是你吧?为什么老是给我打无言电话?”她显然有些生气了。
梁平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她在上班!回警察本部?假装去过了?梁平这样想着,但还是走进站台,坐上了开往川崎方面的电车。电车里没开空调,闷热。很多乘客都把外衣脱了。梁平呢,穿着藏蓝色的西装,还觉得冷爬爬的,从心底往上冒凉气。
“小儿科,见不着她的面的。”梁平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出了川崎站,梁平打了辆出租车,顺着一号国道北上,在稍微离开医院一点儿的地方下了车。绕到医院后门,穿过后院的废弃物处理场,尽可能避开医生护士,从紧急疏散用的太平门进了一楼。医院里开着空调,凉爽的空气和来苏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小儿科在二层,老年科在八层。梁平从防火楼梯上到二层,推开防火门,立刻听到一片孩子们的哭闹声、尖叫声和偶尔夹杂着的笑声。走在楼道里,一看见护士就紧张得要命。当确认不是她时,马上又安下心来。在护士值班室,梁平给一个年轻的护士看了自己的证件,来到那个男孩子的病房。
单间病房门口,峰谷和清水两位巡查当班。比梁平大四岁的峰谷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比梁平小一岁的清水呢,满脸疲惫,不住地抓耳挠腮。大概是因为觉得在这个案子里立不了功吧,一点儿劲头都没有。
峰谷又问:“那天在现场你跟这个男孩儿说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梁平实话实说。
“给我披上衣服的人,在哪儿?除了这句话,别的什么都不说。我算是服了。”
“就他一个人在里边?”
“他母亲也在。头儿在电话里说,你来了我们就可以走了,这是你的案子,你可得负责到底。”
梁平目送二人远去之后,真想随便在什么地方转转就回去交账,就说什么都没问出来。在医院里呆的时间越长,碰到她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责任感让他留了下来。轻轻地敲了敲门,里边有人答应,梁平推门进了病房。
首先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男孩儿。男孩儿穿着睡衣,仰面朝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男孩儿的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见梁平进来,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您是?”
“我是县警察本部的。”梁平并不记得男孩儿的母亲长得什么样。在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去注意谁长得什么样的。男孩儿的母亲也一样,她也不记得梁平,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梁平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我就是那天那个警察。出了那么大事,真够受的。”
“那天?”男孩儿的母亲皱起眉头。
梁平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的男孩儿比母亲反应还快,腾地坐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梁平。
“你好点儿了吗?”梁平亲切地跟男孩儿打招呼。
男孩儿没有回答梁平的问话,依然默默地凝视梁平。
“啊,那天救了我们的……”男孩儿的母亲赶紧给梁平鞠了个大躬,“到现在连声谢谢都没跟您说呢,真是太感谢您了。”
“您可别这么说,我们要是早到会儿就好了。”
“淳一,快跟警察叔叔说谢谢,这就是那天救我们的警察叔叔啊!”
男孩儿的表情骤变,一下子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上了头。
“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是这个样子。医生说只能靠时间来解决了。”母亲无可奈何地勉强笑笑,有些为难地说,“您救了我们,我跟您说这些可能有些不合适,不过……见了好几个警察,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新闻媒体也是,不仅找到家里,听说连孩子的学校都去了。说老实话,苦恼得很。不用说这孩子,连我们做父母的都想快些把这件事忘掉。可是呢,现在这种状态,我们实在……我们打心眼儿里感谢您,不过,我们希望警察别再问孩子了,最好也别到这儿来了,就当没那么回事,为了这孩子……”
“就当没那么回事,不可能啊。”梁平不是对着母亲,而是对着床上堆成一堆的被子说的。
母亲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哭过吗?”梁平问。
“哦,怎么了?”
“就当没那么回事,这是不可能的。就当没那么回事的话,孩子心灵受到的伤害更大。”梁平走到床边,把手放在被子上,“他是怎么欺负你的?还记得吧?那个王八蛋是怎么欺负你的,一定还记得吧?”
男孩儿在被子里拼命摇头。
“那么残酷的暴行,不可能忘了!”
母亲过来制止:“您都说些什么呀!别说了!”
梁平不但不理睬她的制止,反而把被子揭开了。男孩儿蜷曲着躺在床上。
“你被那么残酷地虐待,并不是你的错啊!是那个王八蛋太坏,那个王八蛋太坏了!”
男孩儿用床单蒙着脸,痛苦地呻吟着:“你混蛋!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当时我是想杀了他,真的,我是想杀了他来着。”梁平认真地说。
母亲插了进来:“行啦,您说够了吗?”
梁平一边用手把她推开,一边对男孩儿说:“但是,我杀了他没用。淳一君,得你去杀了他!你得恨那个王八蛋!你是个好孩子,坏的是那个王八蛋!走!”说着拉住了孩子的小手。
“快放手!您要干什么!”母亲有点儿急了。
梁平转身向她鞠了一躬:“您听我的。”说完一把把男孩儿拽起来,“走!”
“疼!”男孩儿疼得直咧嘴。
“不能在这儿躲着,不能这么躲下去!”梁平不顾一切地把男孩拽下床,给他穿上拖鞋,推开试图阻拦他的男孩儿的母亲,拉着男孩儿出了病房。
“来人哪!大夫!护士!!快来人哪!”母亲大叫着跑向护士值班室。
梁平拉着男孩儿朝相反方向的防火楼道跑去。打开防火门,飞快地跑下楼,来到院子里。男孩儿糊里糊涂地根本就没反抗,只是被动地被拽着跑。他们穿过院子,来到医院后院的废弃物处理场。
这是一个堆积着大量废弃物的地方。破桌子、旧床垫,堆得高高的。大概是为了遮丑吧,废弃物前边种着一排白玉兰。大朵的玉兰花开得正欢,散发着甜甜的香味。梁平把男孩儿拉到一棵玉兰树下,说了声:“在这儿等着!”
梁平从废物堆里扛出一个旧床垫,竖着靠在另一棵玉兰树上,然后把男孩儿拉到离床垫五米左右的地方,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递给男孩儿,指着床垫说:“那就是那个坏蛋,用石头砍他!”
可是,石头从男孩儿手中滑落,男孩儿垂着头,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双肩,一副冷得受不了的样子。
梁平默默地捡起石头,骂了一声“打死你这个坏蛋!”骂完狠狠地朝床垫砍去。梁平一边骂,一边砍,石头全部打中床垫,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弹到地上。梁平不断地捡起石头,骂着,砍着,好像面前的床垫真的就是那个坏蛋。
对于那些感受性很强的孩子来说,蹩脚的表演,无端的做戏,是很难打动他们的。梁平从自己孩童时代的体验中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现在梁平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表演给孩子看,他是为了自己在这样做,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杀了你!臭王八蛋!”梁平把石头砍过去,眼前的床垫上浮现出梁平少年时代仇恨的大人们的影子。
男孩儿终于被梁平感染了,小手先于梁平捡起了石头。他避开梁平的目光,举起石头,试着向床垫砍去。劲儿太小了。石头有气无力地落在床垫上,又滚到地上。梁平默不做声地把自己捡起来的石头递给男孩儿。男孩儿接过石头,再次向床垫砍去。这次比刚才劲儿大,但石头击中床垫时没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梁平用平静的口吻对男孩儿说:“骂那个王八蛋,用最难听的话骂那个王八蛋!”说完又递给他一块石头。男孩儿在把石头投出去的同时,骂了一声“畜生!”声音很小。梁平马上又把石头递过去,男孩儿抓起石头:“畜生!”这次投出去的石头力量大多了,叫骂声也高多了。
“王八蛋!杀了你!我杀了你——”男孩儿的叫骂声中夹杂着泪水。
男孩儿瘦小的身体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儿。他骂着,砍着,真有一股要把对方杀了的气势。他喘息着,全身大汗淋漓,还是不停地骂着,砍着。梁平在男孩儿身后看着他,不断地把石头递过去,递过去……
男孩儿的母亲和护士们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的,她们被男孩儿的行动震惊了,被男孩儿的气势征服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男孩儿终于把力气用光了,投出去的石头打不到床垫了。
“畜生!王八蛋!”男孩儿继续骂着,蹲在地上,垂下手臂,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的梁平,真想一把将男孩儿抱在怀里。可是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转身给男孩儿的母亲使了个眼色。男孩儿的母亲立刻领会了梁平的意思,她连忙跑到儿子身边,紧紧地把儿子抱在怀里。男孩儿依偎着母亲,哭声更大了。
从那棵白玉兰树上震落下来的大花瓣,依然洁白,依旧芬芳。